



剥桐籽剥得满脸尽是桐籽壳腐烂后的那种黑乎乎、涎乎乎的东西。
黑爹不在乎这些,他那巴掌像大猩猩的,咔嚓一挤,桐籽壳开开缝,这时仍会用手背去揩鼻头上垂着的那滴鼻涕,其实,那手背比手心还黑还脏。不知道是因为他眼睛瞎了。
我眼睛没瞎,却也是如此。
插队五年,我剥了四年零三个月桐籽。
我问黑爹剥了多少年桐籽,黑爹回答说不记得了。
这垸子白天黑夜一样的显得小,西河那边看这儿看不清,非得过了河才行。河西垸周围尽是桐子树。刚来那年,黑爹说,春上那树就像一把白洋伞,风吹落的那花都能将垸子埋起来。
桐子花好看,结的桐籽却要放进臭沟里、粪坑里,烂上半年再扒起来,剥掉表面的硬壳,留下里面的核用来榨油。这事又脏又麻烦,一般人全懒得干。说是照顾五保户,照顾黑爹,让他干。让我干,是照顾下乡知识青年,生就了九百度近视眼,总担心视网膜脱落,我也干不了别的。
都叫他黑爹。
黑爹叫我黑孙。
我说:“我没瞎,看得见。”
他说:“没有两块玻璃镜,和我一样。”
我说:“给,你戴上试试。”
他说:“你这不是玉石片子,不是上海产的。”
黑爹接过去,总是摸摸抚抚,总是说玉石片子的眼镜最好,能清热退火,看得清楚,看得明亮。黑爹总是两手伸得很长,不让眼镜离身子近些,不让眼镜挨着有两堆白色物什的眼窝。黑爹总是唠叨有人会从上海送眼镜回来,那样他就不再是黑爹了。黑爹说完,就将眼镜还回来。我伸手去接时,瞅住黑爹没留神,叉开眼镜腿,朝着那对黑洞洞的眼窝戴过去,嘴里说:“非要你试一试,看你到底看不看得见!”没戴眼镜我实在比瞎子好不了多少,一只眼镜腿杵着黑爹的眼窝了。眼镜腿轻轻一响后断成两截,杵着的那地方很快淌出一道血线来。
我慌了,说不清句子,只能一声声叫着黑爹。
黑爹搁下桐籽,手指揩揩那血后放进嘴里舔舔:“没事,反正这家伙是黑了天的。”
这时,桐籽堆剥不见了,我连忙跳进坑里挖了一些挑进屋里。
他说:“这地方你们待不久的。”
我说:“我要一辈子和你打成一片呢。”
他说:“队长那话,当面人听,背后鬼听。”
我说:“队长好凶恶,你不怕么。”
他说:“怕个卵子,他以前当过伪方。再说过了年要换甲子,改朝换代,他在劫数里,躲不脱,赖不掉,也要换。”
我说:“你算命准不准?”
他说:“时真命不假,你的命注定要当医生。”
我说:“你觉得我能离开这儿,回武汉么?”
他说:“能。一千个能,一万个能。不过,你与别人不一样,请客送礼、巴结人、走后门都无益,非得四年以后。四年一到,若是冬月走,就是回家。若腊月走,没走八百里收不住脚。”
我说:“黑爹,你能给自己算命吗?”
他说:“我这命,算不算都没味。”
一说没味时,瞎眼里就一点光泽没有,像正在剥的桐籽核。黑爹用猩猩一样的爪子一抠一摁,两粒桐籽核就如同自动发射一样朝桐籽核堆上迸过去。我越看越像,越想越像,觉得黑爹的眼睛就是这么抠掉摁掉,才瞎的。我怕得要命,不敢学一次剥两粒桐籽核了,愣一阵,苕一会,再小心地摆弄一阵。
这时,一个也是上山下乡的知青同学来了串点,他说那话后我才咧嘴笑了笑。
“个婊子——打倒‘四人帮’,‘四人帮’遗臭万年!还要打倒烂桐籽,打倒剥桐籽的,打倒黑爹的黑屋,不然,还不知谁遗臭万年呢!”
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我快变成黑爹,黑爹快变成小黑屋,小黑屋快变成烂桐籽壳了。我还担心什么扔桐籽核会扔掉眼睛,命都要烂成烂桐籽了。
来的路上,同学顺手偷了两只鸡,我去附近商店赊了两瓶酒,吃喝起来就忘形了。
“黑爹,我能给人治病。”同学朝我挤挤眼。
“真的,他是医学院学生,将什么司令的女人肚子搞大了开除到这儿来的。”我这么编着荤话,心里好痛快。
“高干的女儿那味,啧啧啧!”同学好快活。
天下男人,都会一边说一边将自己弄得像是身临其境。
黑爹桐籽核一样的眼睛有了几点粼光。
三个人都恍惚了。一人来一次,三阵恍惚,瓶底朝天,酒就喝光了。
“砸了它。”我拎起瓶子。
“别,能卖钱呢。”黑爹瞎眼也看得准伸手抢过去。
“攒钱干什么?要诊眼睛,我会,分文不要你的,只要你家梁上熏的那只野兔。”同学醉得很厉害。
“诊眼睛干吗?”黑爹像是感到威胁了惶恐地说。
我说:“这好的事,磕头烧香也求不到。诊一诊,明眼总比瞎眼好。”
我走拢去,揪住黑爹的头发。
同学横着嗓门喊:“拿菜刀来,拿清水来。明天天一亮就能看见武汉。”
我也喊:“明天太阳一出来就能见到六渡桥。”
黑爹却悲惨地大喊:“救命啦——”
黑爹的两只猩猩巴掌一使劲,三个人全倒在桐籽堆里。
我和同学就这么睡着了。
黑爹一个人跑到门外蹲在石阶上瑟缩着。
之后,黑爹摸索着将熏了九个月的那野兔煮好,唤我们起来吃。
黑爹的耳朵也聋得厉害,那看上去几乎成了摆设的东西,唯独对脚步声格外敏感。有人来时,还在半里外黑爹就知道了。这时,黑爹就会停下不剥桐籽,冲着门口拼命地睁眼睛。
来人是熟识的,看不出黑爹是高兴或不高兴。
来人是陌生的,同样看不出黑爹是失望或不失望。
没有剥的桐籽需要搬进搬出。
剥好的桐籽也要搬进搬出。
“黑爹,你在等人么?”无聊时我会拼命找话说。
“瞎老头,有谁好等。男人嫌我寿高压了他们,女人——嘿嘿,你有相好的女人么?”
黑爹手指在颤抖,一向每回都要拧下两颗桐籽核,这一次只拧下一颗桐籽核。
“没咧。”我说的是真话,没有骗他。
如果是三个星期之前,这话可能有假。但是,现在那个叫小意的女孩,她家在三民路的铜人像旁边,前三封信中,我问了三次,她三次回信,都不肯告诉我,她是靠什么关系进了武汉三镇的女孩都想进去的武汉商场。更关键的是,从前每周必定写两封信给我的小意,已经连续三个星期没给我回信了。
“你今年多大岁数了?”黑爹问。
“来的那年十八,现在二十二。”我说。
“如今这社会不知怎么回事,我像你这般年纪时,都和五个女人好过了。有两个还是人家的三房,抱在一起时那个渴劲,每次分开时怕我再不去,大把银洋直往我兜里塞。”
“黑爹,我要去告你的状咧。”
“我又没说坏话!”
“你这是教唆。要我们乱搞男女关系。上次县里公判大会上批斗的那个老头,就是这样,判了八年刑,还戴上一顶四类分子的帽子。”
“你告我,我就告你。你们同学到一起就骂上山下乡。”
黑爹和我都笑了。
我们总是这样笑。
笑一笑,就有人来了。
却不是我所盼望的邮递员。
原先的队长真的撤了,新队长亲自来将我们剥好的桐籽核挑走。
黑爹又预言,过四年,又要换。
“换什么?”
“像今年一样,换朝代。”
“换来换去,就这剥桐籽的真瞎子、假瞎子没换。”
几只麻雀落在门槛上,又蹭到脚边,啄了一下黑爹腿上的一只血痂。黑爹一哆嗦,两只手将桐籽堆碰塌了,麻雀也飞了。
黑爹后来说:“等吧,都等吧。”
我问:“等人?”
黑爹说:“嗯。人。”
我问:“你这根光棍上,节疤都没一个,有谁好等?”
“我不和你说,你们汉口人心还可以,嘴巴不好。”不知什么时候,黑爹竟然对我得意起来。
“别是熬不住苦,自己编话哄自己!”我嘴里这样说,心里真的这么想。
黑爹不剥桐籽了,先用左手揉揉眼睛,再用右手揉揉眼睛。
“黑孙,这话太伤人心肝!说了你可别传出去。那年,我在县城马记当铺当伙计,老板的女儿才十七岁,我躲也躲不脱,非和我好不可。到现在我也没看到有比她更漂亮的女人,皮肤嫩得吹口气也会烫起泡泡来,那对乳房就像春上开的桐籽花,四周雪白雪白,中间那奶头像桐籽花的花心,红不红,黄不黄,紫不紫,蓝不蓝,我用手一摸,她就快活得直哆嗦。她自己不怕,避开人眼,也不管烂草堆,黑旮旯,抱着我就喊快点。秋上,参加刘邓大军工作队的表叔,遇难上我这儿躲了一夜,也不知怎样叫伪方知道了,将我抓进牢里,关了整整十个月才放出来。这中间马记当铺叫强盗抢了,老板被吓死,那姑娘听说跑到上海她姑姑家里去了。”
“你是在等那姑娘?”
“还等儿子。”
“哪来的儿子?”我不无惊奇。
“进牢之前,那姑娘就有身孕了。”黑爹两手发抖。
“那你怎么断定不是女儿呢?就算是儿子,又怎么知道她会给你送回来呢?还有那孩子,如今谁不愿留在城里,何况是上海!”
我说了一大通后,再看看,黑爹又剥起桐籽来。
黑爹没有以前剥得快,是因为嘴里在嘟哝。
“你不知道,我知道。”
“你眼睛什么时候全黑的?”
“就是坐牢那一阵。”
好长时间,我们一句话也没有。
隔了几天,邮递员终于来了,还送来我所盼望的挂号信。我知道自己的命运就在这封信里装着。打开来,看过了,本想大笑一场,看着身边的黑爹,心中忽然泪如雨下。
我坐在黑爹身边,继续剥桐籽。
桐籽剥完了,我又要钻那臭坑挖呀扒的。
这一次,我看见黑爹铲了满满一簸箕晒干了的桐籽壳往床边走,心里好奇,才注意到黑爹家的灶洞不知什么时候改动过,变为很不寻常地直接对着床沿。于是就想到,黑爹真能懒,也会懒,这么躺在床上可以做吃的,用不着支唤别人,连自己也用不着支唤。
“支唤?黑孙,你的书都读进牛屁眼去了。你一走,这屋里大白天也只有我了。光打光,棍打棍,一个人,万一有个三病两痛,起不了床时,也不至于当个饿死鬼。”
“黑爹,你真聪明。”
“黑孙,你才是真聪明啦。这不,大学也叫你考上了。我算的那命,你信它就灵,不信就不灵。来,将灶烧着,我还藏着一只野兔呢。”
兔子肉许是熏的时间短了,没有第一次吃的时候香。我将高考录取通知书看了一遍又一遍,一切都如黑爹算命时说的那样,我要去成都医学院,地图上量的直线距离有八百里开外。
不知怎的我的鼻子有些酸:“黑爹,等我毕业后,回来替你把眼治好。”
黑爹人更老了,就眼睛没变:“把我忘了吧,替别人多治几回。”
我说:“许多眼病是能治好的。”
他说:“知道,那年来拉练的部队军医就要给我诊,我不让。”
我说:“不是等妻子,等儿子么,没眼睛怎么认?”
他说:“舒服些。这样好等些。”
终于要远行了,我回头张望自己的日子,黑爹还在小黑屋里剥桐籽。
一九八九年七月于黄州赤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