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肥胖的波斯湾伊朗水雷,发高烧的道琼斯股票,吃反了药的精神病切尔诺贝利,屙了一泡尿就由巨星变成狗屎的约翰逊,孙猴子再世的菲律宾政变头目桑纳斯,学了障眼法的隐形飞机带头入侵巴拿马,山塌崖崩泥石流爆发一样的东欧,罗马尼亚处死齐奥塞斯库,南非释放曼德拉,苏军撤离捷匈,立陶宛宣布独立,戈尔巴乔夫当上总统,等等,每隔上十天便从邮递员腋窝的帆布包里,沉重地摔到黄泥土垒成的柜台上。谷秋不在药铺坐堂时,这些伟大巨擘古怪新闻,也得同老鼠、甲壳虫和“我家老人发恶心好几天了”的字条一道,从门底破洞里钻进去。这邮递员还算得上尽职尽责,也难怪,跑这二十几里山路就为谷秋订的这一份报纸。曾经劝过谷秋别订这报纸听听收音机得了,谷秋不听,非要订上不可。其实,报纸扔在垸里哪个角落都行,报纸对别人是无用的废物,连揩屁股都不肯用,宁肯用瓦片、石块、稻草和篾条。
谷秋说,报纸上面的油墨有毒,用报纸揩屁股,屁股上就会长癌。
谷秋隔壁的细奶说,那上面有字,谁拿它揩屁股,谁就会瞎眼睛的。
谷秋读报时人都走得远远的。
谷秋讲故事时人都围得紧紧的。
谷秋说,有个地方的水井会唱曲儿,有个地方的母猪长了一对角,有个地方的鸭子飞上了屋脊,有个地方人在土里埋了七天七夜扒出来后又活转来了,有个地方的女人记得自己前世的公婆夫君,有个地方的姑娘十三年不吃不喝,有个地方的科学家证明灵魂真的存在因为人在断气的那一瞬间体重突然少了四克。
这些都是报纸上登载的。
垸里人都信,里根大难不死的消息垸里人更服。
“里根是西方星宿下凡,不到归位之时,就是用五毒攻心也收他不走。”这话是细奶说的。
细奶不听人读报纸,更不会去看报纸,七十多岁可怜巴巴像刚下过崽的母猪一样的老人,之所以知道美国有个总统叫里根,纯属墙缝里传来谷秋读报声的精神污染结果。那天细奶的独孙子满周岁,抓周酒喝得满垸人面红脖子粗时,就该给孙子起学名了。
垸里的文曲星谷秋说:“细奶古稀之年喜添长孙,李家福禄之根又深长了万丈,我看干脆就给他取名李根!”
满垸人一齐叫好:“谷秋出语不凡,李家之根日后前途不凡!”
在一遍遍叫好声中,细奶突然不悦:“自古以来,天下帝王没有重名的,如今西方美国已有个叫李根的人称王称帝了,这孩子若叫李根,不是明摆着断了一条指望么?”
后来,李根是叫不成了,谷秋又说了一个名字,本来险些叫李根的这孩子便叫了李多。细奶抱着孙子李多要给谷秋行大礼,这只要意思到了就行,真的跪下了,谷秋就要折阳寿了。所以,细奶慢慢地表示要抱孙子下拜,等着别人来得及上前阻拦。
整整一年前,那次下拜太突然了,细奶自己都没想到,七十岁的人会给三十岁的人跪下,别人更想不到。想不到就拦不及,待跪拜已成定局再被人拽起,细奶听到别人和自己都在轻轻叹息。
论辈分,谷秋说,他本该叫细奶为细奶的平方,即细奶乘以细奶才行,就算省略了几辈也远到不了该给他下跪的地位。细奶下跪全是因为别的事情。
别的是指这垸周围的几十里大山有两个菩萨。一个是鹞落坪大庙里的苏母娘娘,苏母娘娘不死不活地长生不老。另一个菩萨却是要吃香喝辣还时时背着别人与别人的妻子相好的三十岁的谷秋。谷秋菩萨的名分不是细奶最先开始叫的,这片山里不会生孩子的女人格外多,但凡经过谷秋摆弄几回后,一个个吹气似的鼓起大肚子来。终于在某一天,某个喜添贵子的男子,醉醺醺地并明显有些伤心地称谷秋为送子菩萨。
将这活菩萨叫得最响的却是细奶。
细奶养了个独生儿子,十五岁时细奶还得为他喂吃食。又过了一年,细奶总算不为十六岁的儿子吃饭之事操心了。细奶初与人说时,邻居还当她那苕儿子终于被苏母娘娘点化了,待见到吃饭之人那光景,不禁急忙掩面而去。细奶的儿子抱着一只木盆,一把一把地抓着盆里的食物往嘴里按。就这样细奶还专程到苏母娘娘座下还了三天愿。几年后,细奶家里又添了一只木盆。为苕儿子娶了个苕妻子细奶倒不怎么伤心,伤心的是一晃十年过去,喝喜酒剩下的酒瓶都快烂成泥了,日后将要出生的孙子李多,那时还只是一股仙气在鹞落坪大庙里游荡,离细奶儿媳妇的肚皮还隔着几重山、几片林、几道沟。细奶无奈,只得上隔壁谷秋的药铺去。都说菩萨应远不应近,远香近臭的活菩萨谷秋,这时对这种毛病已有许多经验了,细奶上门一说,他二话没讲,哗哗啦啦地从药屉里拈了两包中药,吩咐拿回去分别煎给儿子、儿媳喝了。儿子、儿媳喝了之后真的不得了!一个像发情的狗那样蹦跳,一个像叫春的猫那样呼吼。一般男人和女人都知道这时该如何如何,苕男苕女岂会无师自通?谷秋说了一个字:教。细奶想想也无别的办法了。回家割肉宰鸡,煮得香喷喷的,要让那苕夫妻乖乖听她使唤。可惜守寡几十年的细奶到最紧要的时刻却闭上了眼睛。这一闭眼,又错过了五年光景,孙子李多的那股仙气仍没法投胎钻进苕母亲的肚脐眼。五年中苕儿子不再蹦跳,然而苕妻子猫一样的呼吼,一直没有间断。连谷秋都不理解怎么这方法不灵了。细奶终于熬不下去,再来求医时,谷秋说:“让你家儿媳来检查检查吧!”细奶惊恐万状,医生虽是用手用眼,性质却是一样的,她害怕苕儿媳失了贞洁:“不行,那样不行!”细奶如此尖叫起来,谷秋也不由得一愣,随后心里又气又笑,这苕得鼻涕在脸上糊一层黄壳壳的模样,大轿请、磕头求,也不会有人去干。谷秋气过笑过,又免不了琢磨,细奶是否从两家之间的墙缝中听出一些尴尬事情了?于是谷秋讨好般真心实意地再出了个主意。当干巴巴、皱巴巴的细奶红着脸走了之后,谷秋就开始留意墙缝里的动静,并终于在听到一阵床板响之后,又听到细奶亦叹亦骂的声音,说:“错了哇苕种,这几年那么多的荤菜白给你们吃了!”过了片刻,谷秋听到苕儿媳苕苕地尖叫一声,又听到细奶心慌意乱的掩门声。
等到苕儿媳终于怀孕了,细奶又要拼命地将苕儿子从苕儿媳身边撵开,免得这对夫妻一见面就鸡狗猪羊一样不论何时何地便要滚成一堆。就像说书人说的,那事儿一旦知道滋味了,便再也放不下。实在没办法,细奶只好用绳子捆着苕儿子。细奶舍不得捆儿媳,而儿媳一离开细奶的枣木拐棍就会自己跑到男儿身边。细奶照看儿子儿媳,比照看一群无笼头的牛还累。谷秋见了就说再吃几服药就没事了。细奶不肯,说:“这一胎若是个女的呢?”谷秋说:“那就将他们隔远些。”谷秋的话果真英明,儿子被送到鹞落坪大庙扫地挑水,正好还了细奶的愿。
当孙子李多哇哇大叫,带着一身血红径自来到细奶家续上香火后,喜滋滋的细奶再去庙里谢过苏母娘娘,顺便接回儿子,好为孙子洗三朝。来家里祝贺并看热闹的人都只注意孙子李多在澡盆的艾叶汤中哇哇啼哭,无人注意儿子儿媳在房中木床上哼哼呻吟。待一群人簇拥着李多回到房中时,儿子儿媳的模样惊得年轻姑娘急忙掩面掉头。
生孩子的是儿媳。坐月子的是细奶。
打畜生儿子、骂儿子畜生全都无补了。儿媳在李多脱胎后的第八天,化成一股仙气,寻着李多的来路去了。转眼间李多就一岁了。抓周的那天早上,细奶打发儿子去鹞落坪大庙中的水井里挑回水来,给孙子李多洗澡,细奶只说去时用这边肩膀挑,却忘了说回来时就得用另一只肩膀挑。结果,去时一切顺利,回来时前面一只桶老是撞着山路靠里的陡崖,直到终于将细奶的儿子撞翻,连人带桶随水泼到涧底。这时,细奶正在断然否决谷秋的第一个建议,不肯让孙子叫李根。活菩萨谷秋仔细看过难得集中到一起的全垸女人,一拍桌子叫声又有了:“多子多孙多福多寿多财多宝多妻多妾多才多艺——就叫李多吧!”那么多人叫起好来,屋梁上三寸厚的扬尘被震下了来两寸半。多灾多难怎么无人说呢?儿媳儿子接连被苏母娘娘收了回去,人说是金童玉女归位了,细奶便没有过多悲伤。过多悲伤是苏母娘娘降下签语,预言孙子李多五岁上有一场灾祸。
病痛伤残?火烧水烫?牛踩狼叼?滚落水井?掉进粪缸?误吃毒果?错捉蜈蚣?细奶提心吊胆过的那些日子,让香烛纸钱熏得乌光黑亮的,天上地下的菩萨神仙都求拜尽了。就连孙子取名时带头叫好的村民小组长喝酒醉死后细奶也赶去磕头,她说他在生是小组长,死了就是土地神。
每当细奶一头纸灰经过谷秋家时,谷秋就劝她,说活人不求,求死人更无益。
细奶认为死活在天,天人合一呗。
谷秋说:“你到底信菩萨还是信医生?”
细奶说:“菩萨医生本是一家。”
谷秋说:“真要孙子平安就带来检查吧!”
细奶说:“别咒我们!哪有无病找医生的。”
谷秋说:“莫横扯,我读段报纸你听听。”
细奶说:“我不听,菩萨从来不读报纸!”
苏母娘娘预言的那场灾难到来的前一天傍晚,天上一朵祥云中雕塑出一张好大好大的老奶奶脸,慈祥端庄得如同鹞落坪大庙中苏母娘娘的像,只是更红润嫩艳一些。全垸人就只谷秋和李多没有下拜。谷秋是活菩萨,人都理解他不拜。李多不拜却是不可理解和无法解释的。祥云初起时,细奶便惶惶地带头下跪,再起身欲唤出锁在屋里避灾的孙子时,特意腾成空荡荡的厅屋里人影全无。细奶急了,喊得山呼水啸,找得天翻地覆,直到祥云飘逝,细奶抹了一把泪眼才发现身后有一个小人跟着。
细奶问:“你哪儿去了,让我好找哇,孙孙!”
李多说:“我见你进屋不说话,以为又是要和我躲猫猫,就一直跟着你。”
细奶可是进屋便大喊大叫的,这一点不假,谷秋在隔壁都听见了。五岁的孙子李多更是没到说谎的年纪。在当时,这些可不是马上就有时间去细想的。直到八天以后,才会明白其中端倪。细奶拖着孙子李多赶出来拜祥云时,苏母娘娘的老奶奶脸盘纵然好大好大,也早已隐在一天红霞之中。
随后的一天,细奶仿佛觉察到天地阴阳有了异样,就将孙子李多看管得格外紧,坐在门口边晒太阳边做针线活,只要孙子离开自己超过十步,就大声吆喝回来。不用说饿狗壮牛,就连刚刚学会打鸣的小公鸡,只要稍稍靠近点,那根釉光闪闪的枣木拐杖就会汹汹地抡得呼呼响。
就在这天上午行将结束,细奶起身拍打几下浮尘,再躬腰寻找拍打浮尘弄丢的一枚缝衣针时,一群山雀绕着垸子打了三个旋,然后,呼呼地掠过一老一少的头顶,径往鹞落坪大庙方向飞去。叽叽喳喳地消失在岗背之前,像是有女人在轻轻地嬉笑。细奶急忙抬头看,却不知山雀掠过头顶时,扔下一只大麦穗,刚好被孙子李多伸手接住,看了两眼后,不由自主地摁下几颗麦粒,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嚼起来。刚成熟的大麦粒生嚼味道本是格外不同,垸里人都爱嚼,嚼得嘴角满是白色浆汁。
孙子李多也不是第一回这么干了。偏偏这一次出了问题:一根大麦芒不知怎的钻进嘴里,跑到喉咙处安营扎寨了。
细奶看着飞没了的山雀出神,李多叫了一声哎哟才将她唤醒。
“怎么了?多儿。”
“这里好卡人。”
细奶一看那嘴角上的情形就明白了!
“别急。别怕。用力咳嗽几下就没事。”
“咳!咳咳!咳咳咳!”
孙子李多咳得眼泪直流。
细奶被咳得满头大汗。
麦芒仍不肯出来。
细奶就飞快地去菜园割了几把韭菜,飞快地洗了,切了,炒了,端上来孙子李多不肯吃。
“没油没盐没鸡蛋——不吃。”
“放不得油盐鸡蛋,只有这么吃才能将麦芒缠住,拖到肚子里化成粪。”
答应吃完韭菜,就杀鸡杀羊杀猪杀牛给孙子吃,李多才哭啼地将韭菜咽完。
咽完后细奶才待要问好了吗,孙子李多抢先伸伸脖子叫了一声:
“好痛啊!”
细奶终于束手无策了。连拜菩萨也找不着门道,垸里谁都不清楚,这大麦芒归哪路神仙管。只得哄着孙子李多去鹞落坪大庙,乞求苏母娘娘从中周旋。实际上,细奶这时还不算太着急,蛇咬虫叮都算不上少见,这小小一枚麦芒,哪年哪月都要卡住几只贪吃的喉咙,从来没有惹起什么燎天大祸。细奶真正着急是三天以后。三天里孙子李多滴水粒米不能进,三天以后依然口不能沾吃食与汤汁。况且,最最重要的是,苏母娘娘座前那副卦,一连丢了三天,都是不准告、告也无用的阴卦或阳卦,总也丢不成菩萨准告的阴阳封。
祷告无路,哭泣无门,就连求医也找不到人。隔壁开药铺的谷秋不知去哪儿,到了第四天上才露面。到这地步,细奶见了谁都以为是菩萨下凡来了。上前揪住谷秋就往自己屋里拖。明白过来的谷秋半真半假地说:
“请我诊就莫去求菩萨,不然诊好后,弄不清到底是谁的功劳。”
“是你的功劳别个就抢不走。再说菩萨到现在也没准告,怎么好意思与你争功?”
和别人一样,谷秋也小瞧这麦芒了。不过他却有办法让三天水米不进的李多,在打了一针后的昏睡中,慢慢咽下去一海碗醋。然后,信手将碗一撩,十二分把握地说,负责醒了就好。到这时,满垸关心的人算是松了一口气,细奶更是起身杀鸡熬汤,预备着将孙子李多滋补一下。
垸里的人终于腾出心思来问谷秋:“这几天你去哪儿了?”
谷秋回答说:“相亲去了。”
有人又问:“姑娘多大了?”
谷秋说:“不是姑娘,是离过婚的。”
有几个人几乎同时发出叹息,头一回结婚不找个黄花闺女太不划算。
正在一旁拔鸡毛的细奶冷不丁插进来问:“女方姓什么?”
谷秋说:“和我一样,也姓李。”
“那不成了同姓恋?”
“同姓恋是合法的。”
“你不是常说报纸上也反对同姓恋么?”
“那是同性恋。是指男人同男人做爱,女人同女人做爱。前年布告上枪毙的两个搞鸡奸的男流氓其实就是搞同性恋。”
说到鸡奸时,满屋男人仰着脖子笑,女人捂着嘴唔唔地哼哧。
有人正在问,男人和男人可以搞鸡奸,那女人和女人怎么办时,旁边一声叫唤惊天动地。
孙子李多醒过来了,他一醒过来便将一双小手拼命地捣弄瘦成麻秆了的脖子。
“好痛嘞!痛死我喂——奶也!”
细奶用满是鸡毛的手捧着孙子李多。
不用说大家也都明白,那么多的酸醋白喝了。
并非是夸海口的谷秋愣了愣,这种毛病、这种方法,怎么会失败呢,它没用一百次,最少也用了九十九次,次次都是神见神效。想不通这道理,就想了一个药方。
一个方三剂药又过了三天,麦芒总共在李多喉咙里待了七天,仍是不进不退。谷秋知道不能再拖了,说必须送到县里做手术。畜生在这里割一下就送命了,人在这里开一刀,不是明摆着在下毒手么?细奶不同意让孙子李多送到县城,叫城里人像杀鸡那样割断喉咙。谷秋只好说,这不行那不行,细奶,那你还是去庙里求个签吧!谷秋脱身之计正合着细奶的心思,所以,她立刻将蔫妥妥的孙子李多托付与人,菜篮里装上本是杀了给孙子李多吃的那只鸡,急匆匆往鹞落坪大庙赶去。
这时天交正午,好像黑漆漆的殿堂正中,苏母娘娘不像先前不睬人,而是冲着细奶笑眯眯慈祥了一番。鸡供好,人跪定,一卦打下去,砰地响成一爿阴一爿阳。历时七天,菩萨终于准告了。细奶这时还无法欣喜。她必须提心吊胆地从签筒里摇出一支签。她必须提心吊胆地听完签文中的种种预言。
签文说你孙子今年有七日之灾也。
细奶点点头:“是有灾。”
签文说根源乃金木水火土中的木也。
细奶点点头:“是大麦芒。”
签文说大麦为草草属木也。
细奶点点头:“此灾是大是小?”
签文说不轻不重一般是矣。
细奶点点头:“什么时候才退得了?”
签文说七日一满自有贵人助之。
既信菩萨便信签文。今日即满七日,不知哪个时辰应验。小脚匆匆。暮霭匆匆。细奶匆匆往回赶,唯恐错过菩萨显灵时亲眼看见的时机。偶尔路上有人问菩萨准告了么?她不悲不喜地晃晃下巴回答说准了,再不肯多说一字而浪费时间。到垸边时又见有人欲开口,细奶竟抢先说,菩萨准告了。
谁知那人不听细奶的,反而大叫一声:
“恭喜贺喜,老天保佑,多儿被谷秋救了!”
满垸人全都学舌般对细奶说。细奶将信将疑地走到自家门前,将眼睛揉了几遍,才看清楚的确是孙子李多。
孙子李多坐在门槛上捧着一只碗大口大口地喝着粥。
见到细奶归来,孙子李多立刻将陌生了七天的“奶奶”,叫得又甜又长。
一点没错,谷秋救得李多一点问题也没有了。
就在细奶一卦打出阴阳两世界的时候,大约就是扔下大麦穗的那群山雀,从庙后飞腾起来,一直飞到又来送报纸的那邮递员头顶上,盘旋着不肯散去。邮递员走累了当然不会注意这点,也没注意到自己将报纸交给谷秋手里,山雀就朝鹞落坪大庙飞回去。
谷秋第一眼没看到叶利钦当上俄罗斯苏维埃主席民主女神号广播船将被拍卖越南欢迎黄文欢回国探亲——标题再显目也无益,谷秋两眼被牵被拽直往报纸中缝看去,顿时眉心间升起一片红晕。谷秋连忙找出一只碗,寻来一片生姜,出门吆喝来一头牛,然后用生姜片往牛鼻子上不断地擦。那牛辣得难受,伸出舌头不停地舔鼻头,舔得白乎乎涎液晃悠悠往下流,谷秋忙用碗将其接住。
牛涎接了大半碗后,谷秋要李多喝了。
喝了便好了。
细奶逢人就说苏母娘娘的灵验。
谷秋不高兴说细奶你别太迷信了这样还要误事的,这次就好险。
细奶回答,我不是贬你,你是我家的贵人,是菩萨暗地派来救难的。
谷秋辩解着不愿做苏母娘娘的仆人,说我是凑巧看到报纸上登载的偏方。
细奶说逢事经菩萨一安排就变巧了,想一想,为什么早没看晚没看,偏偏菩萨签文说满灾了要出贵人了你就看到了。
谷秋说报纸是刚送到的。
细奶说这就对了,以往邮递员总是十天半月来一次,这回只隔了九天,这不明摆着是有安排的嘛!
谷秋说是邮电所所长安排邮递员从明天起休一个月的假。
细奶更加咬定邮电所所长的安排也是苏母娘娘安排的。
他俩越争越辩垸里人越相信。甚至谷秋自己也有点相信了。听任别人恭维自己得了菩萨真传。菩萨治病之方皆为万人所尽知中的人所不知,一如人人明白牛吃大麦从来就不怕卡喉咙,然而人人都不明白牛涎可以将麦芒软化。细奶领着孙子李多给谷秋磕头,谷秋要上去拦,却被众人先拦住,齐声说,应当的,应当的,快坐下受礼。
谷秋坐定了。
五岁小孩磕头磕得山响。
谷秋猛地觉得自己喉咙里也卡着什么。
像麦芒!
像麦芒么?
一九九〇年五月于黄州赤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