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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回

在我的感觉里,奶奶是一部极富传奇的大书。

这部传奇不仅在于奶奶的非凡经历,还在于她的生命历程对我成长的影响。

奶奶是在雪花飘飘的季节来到这个世上,又在雪花飘飘的静谧里安详地长睡而去。奶奶一生对雪如痴如醉,常常让我在观她时亦如痴如醉。奶奶临去前的那个冬天,下了一场几十年不遇的大雪。雪是从头天傍晚时开始落下的,望着鹅毛雪片,奶奶用一种我从未听见过的娇柔的声音轻轻地自语:明早可以睡个懒觉了。我相信这话不是对我们说的,而是说给那个已随岁月远去的人。第二天早上醒来屋里不见奶奶,开门后,见一行脚印孤零零地伸向雪野。在脚印的那一端,包着红头巾的奶奶,化作一个小红点,无声无息地伫立着。家里人都没去惊动她,甚至连她踏过的雪地也不去打扰,任由软茸茸的一串小小脚窝,几分优美,几分凄婉地搁在那里。

奶奶年轻时的照片在过去流亡生涯中全部遗失。但是,下雪的那个早上,我又一次让自己肯定了奶奶少女时代那超凡脱俗的美丽。我曾不止一次想象,美丽的奶奶冲出闺阁的小楼,穿着白色裙裾,不顾曾祖父和曾祖母的反对,翩翩迈进女子师范学校时的风姿。我曾不止一次想象,奶奶与英俊潇洒的军官爷爷相遇相亲相爱,并结为连理的浪漫情怀。我甚至大胆地假设,奶奶与爷爷一定是在雪地里相识的。在想到这一点时,我清晰地感觉到那一瞬间里两道目光碰撞时的震颤。难以想象的是,爷爷在太行山下那座小城里早逝不久,奶奶一边悲怆地守着爷爷的英灵,一边坚强地生下遗腹子——我父亲时的景况。

失去了爷爷的奶奶,从此住在一幢大房子里,靠她丰厚的嫁妆和国军军官爷爷留下的遗产,潜心培育着父亲。一九四九年后,奶奶住的大房子被人民政府没收,这才搬进平民区,从此过起俭朴的日子。光景不长,这种自食其力的平淡日子便被打破了,随着一场又一场政治运动的频频光顾,奶奶和父亲开始了流浪生涯。具有双份不良出身的父亲,理所当然地成了挨批挨斗挨整的改造对象。

父亲遭罪时,奶奶总是一步不落地跟在身后,陪着他走街串巷。看到儿子在台上遭人打骂,奶奶便用针刺自己的大腿,仿佛这样便可将儿子身上的疼痛转移到自己身上。父亲在很长时间内不知道,当他得知这事以后,曾跪在奶奶的面前将他这一生的眼泪都哭干了,直到奶奶死,他也没有落过一颗泪。父亲像老鼠,那些人像是猫,好在猫太多,老鼠太少,强加在父亲头上的那些东西,很快就成了陈词滥调,那些人玩腻了后,便将奶奶和父亲下放到太行山中一个村子,住在一间旧窑洞里相依为命。在夹在山沟中的垸子里,于深闺书香中长大的奶奶开始学着做各种农活:养鸡、种地、挖野菜,过着往往只能靠着野菜,才得尝一饱的日子。

奇妙的是,在那群山起伏、鸡犬相闻的宁静中,奶奶比以前更加丰润美丽起来,岁月的风霜没有夺去她那美丽的气韵与高贵的风范。甚至奶奶养的鸡也比别人养的鸡下蛋勤,奶奶种的白菜萝卜个头也比别人家的大,奶奶常去挖野菜的地方野菜也长得比别处肥美。

奶奶的这份美丽,使得她必须带着父亲开始第二次流浪。

奶奶并不惧怕强人。村里的书记一而再,再而三地将父亲安排去学习班或修水利,然后找了一个深夜来到奶奶的茅草屋里坐下来。一开始是以将奶奶安排到村里的仓库去住为利诱,接下来便是有权有势的男人对付弱妇子惯用的强硬。奶奶端坐着动也不动,冲着扑过来的男人,用那只纤细的手指着门口,再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请你出去!那种气质所产生的力量,让那个男人下意识地退回到门后,在那里愣了好久,从此再也没有跨过那道门槛。

让奶奶重新流浪的是另一个人。

我曾经想过这人一定酷似爷爷。

酷似爷爷的人是个右派分子,他的窑洞离奶奶的窑洞只有半里路。那次村里的书记不怀好意地扑向奶奶时,右派分子就站在窑洞外面。奶奶对村里的书记说“请你出去”后,右派分子似正好路过一样,冲着夜空唱起歌来。也是从那天起,每当夜深人静时,右派分子就用俄语唱《伏尔加船夫曲》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等等。那种低沉浑厚的男声,最初只有奶奶一个人能听到。时间长了,别人偶尔也能听见。村里人就说,右派分子过去是从不唱歌的,是奶奶来了以后,才开始唱的。

也是一个雪夜。

奶奶终于忍不住也唱了起来,接着就开门走到屋外。天亮以后,从两处茅棚里牵出来的脚印清晰地铺在地上,两道脚印在相距几米就要相遇时突然各自终止了。

第二天一整天,奶奶都用手紧攥着那只红头巾。

红头巾是爷爷去世的前一年亲手送给奶奶的。

不久,奶奶就领着父亲离开北方太行山,回到已经不大习惯的南方大别山中爷爷家的祖屋。

在童年的记忆中,周围的老人几乎都是不识字的,唯有奶奶是个例外。奶奶不仅识字而且还挺有学问。上小学时,有一阵我怎么也分不清鲜和艳字,总是将它们搞混了,用鲜作艳,用艳作鲜。为这事奶奶揪着我的小耳朵说过几次,可我仍然转眼就忘了。

那一回,当我又写错了以后,奶奶真的生气了,罚我将每个字写五百遍。我哭哭啼啼的半夜才写完。一直没作声的奶奶,这时将我拉到怀里,一边给我洗脸,一边对我说:“饿了吗,想吃什么?”我说:“不想吃!”奶奶说:“那就喝点汤。”奶奶说着就端一碗汤,我尝了一口,味道真是好极了。我问奶奶这是什么汤,奶奶让我猜。我猜了半天没猜着。奶奶这才告诉我,说这是用鱼肉和羊肉混合后做的汤。

奶奶说,鲜吗?我说,真鲜。奶奶说,你再想想它为什么鲜,因为它是用鱼和羊做的!奶奶这解释真是妙极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写错鲜艳二字。用现在的话来说,奶奶具有大专学历。奶奶小时候,上过小学,读了几年家里就不让她读了。后来,奶奶碰上了将要成为我爷爷的那个人,他极力劝奶奶随他到河北去读保定女子师范。奶奶同家里说时,遭到一致反对,都说女孩子读点书识点字就行,关键是要将针线活学好。奶奶不和他们吵,自己把自己关进房,拿了一块布一门心思地绣起花来。

奶奶绣的是黛玉葬花,她在房里一坐就是三天三夜,不吃饭,不喝水,也不睡觉,甚至也不流眼泪,见人来劝时她反而先笑,笑得劝的人反倒落起泪来。饿了三天的奶奶,越发楚楚动人,见到她的人没有不生怜的。长辈们没办法,只好发话任由奶奶去,并说看她读那么多书日后有什么用处。奶奶毕其一生,痴爱读一本《红楼梦》,连她自己也说不清读了几百几十遍。奶奶不爱贾母,也不爱王熙凤,唯独对林黛玉特别宠爱。她常常对我和妹妹说,年轻时,她将林黛玉当成自己的姐姐和妹妹,生了我们的父亲以后,她慢慢又将林黛玉当作自己的女儿,现在她又将林黛玉当作自己的孙姑娘。

奶奶称赞女孩子时,从来只用一句话,说你长得真像林黛玉。由于奶奶特别的气韵,凡是认识的女孩子,没有不喜欢奶奶的,都觉得奶奶很了不起,也跟着奶奶说,你是个薛宝钗!外面的人不知道,女孩子们却都知道,这是一句贬人的话。读《红楼梦》时,每逢到了“黛玉葬花”那一章,奶奶总是哭成个泪人儿,而一旦到了黛玉魂断潇湘时,奶奶便哭得死去活来,常常两天不思茶饭,只知道长吁短叹。所以,一家人里谁都怕那个第九十八回,一旦奶奶拿起《红楼梦》以后,不管是谁外出,一到家总要先打听还差多少读到第九十八回。

从我记事时起,奶奶每隔一阵就要这样的“死”一回,再“活”一回。只要奶奶拿起《红楼梦》,翻到第九十八回,再晴的天气,我们家也是愁云密布,比断了粮还忧郁。父亲很小时,周围的人就爱有意无意地问奶奶,将来给自己找个什么样的儿媳妇。奶奶说,不管怎么样,我决不当贾母。父亲长到二十岁时,便开始领女孩子上门来请奶奶认定。奶奶看过之后,总是说,这是个王熙凤,那个是薛宝钗。父亲知道奶奶真心实意要个林黛玉,便又找了一个女孩领回来。这之前,父亲请别人评价,大家都说是活生生的林黛玉。谁知奶奶见了以后,却说她不是林黛玉,而是秦可卿。直到有一天父亲将母亲领进家门,那时母亲刚刚从失去双亲后的大病中恢复过来,脸上的嫩红还可以看出人生浩劫留下来的痕迹。母亲穿着一身素色衣裤,纤瘦文弱的一副样子出现在屋里,奶奶便忽地眼睛一亮,禁不住地走上来,拉着母亲的手,也不知是悲是喜,眼窝竟真的潮湿起来。不过,奶奶当时并没有称她什么,只是说了一句:这一生只要我在,就决不会再让你吃苦了。

母亲后来对我们说,当年奶奶讲的那话,她一直认为实该是对林黛玉讲的。

天下的真女孩只有黛玉一人!

这是奶奶毕其一生而得出的结论。

一个人的一生倘若能真正做到淡泊名利、清心处世,实在是不容易。然而,奶奶却用其一生的品行实现了这一点。出身富贵却历经盛衰无常的奶奶,对人生得失领悟成定数。她曾说《红楼梦》只有两个人不是俗人,那就是宝玉、黛玉,其他的人多为铜臭所惑。

奶奶嫁给爷爷时,从娘家带来的嫁妆里有十几幅明清字画和一些古瓷器。爷爷死后,由于房子被没收,这些心爱之物也在辗转迁徙之中一点点地流失了,最后保存下来的只有四五幅字画和两个青瓷花瓶。然而,在那“横扫一切”的年代里,面对抄家的威胁,奶奶一气之下将几幅价值很高的字画埋进屋外的荒地里,并用石块垒了一座无言的墓碑。当年,泪水横流的奶奶面对父亲惊疑的目光说,我宁肯自己亲手毁掉这些珍宝,也不让那些人玷污了它。而这些事情,奶奶在后来的岁月里只字未提,哪怕是那些文物贩子当着奶奶的面说某某的画值多少万元时,她仍是那样似乎一切都不曾有过的沉默着。

我们几个小的,因调皮不懂事,也成了奶奶藏品的败家子。二妹和小妹在读小学那会儿,意外地发现奶奶床底下有一袋铜钱。当时,正流行踢鸡毛毽子。二妹和小妹简直如获至宝,自己隔三岔五就去拿不说,还将铜钱一把把地装进口袋里,拿到街坊或学校,与小朋友交换东西或白送给人。等到父亲发现时,那袋铜钱已所剩无几了。父亲见了极为生气,罚两个妹妹跪着用树枝抽,说奶奶含辛茹苦留下的这点东西转眼就全给败了。奶奶闻讯立即赶了过来,抱起两个孙女心痛得眼眶也红了,她骂父亲:几个铜钱有什么大不了的呢?用得着这样打孩子吗?她们喜欢就让她们拿去玩好了!

奶奶也并非对一切都不在乎,凡是她真正视为生命的东西如果被损坏了,则后果又不堪设想。八岁那年,我乘奶奶不在家时,翻开她那只平常不让我们靠近的红色小皮箱。皮箱里有她出嫁时的首饰,有几幅年轻时与爷爷合拍的照片。翻了一阵,我被一只白色雕花烟斗吸引住了。我想奶奶又不吸烟,留着这东西做什么呢!

我将那只白色雕花烟斗装进口袋一溜烟地跑出去,在同伴中炫耀一阵后,又和同伴一起打开了水仗。当我回家后准备将烟斗放还到皮箱里时,才发现那烟斗不见了,我不敢声张,偷偷地问小伙伴们是否拾到,当我一无所获以后,又想这没用的东西丢了奶奶不会知道的。

谁知奶奶第二天下午就发现了。

她那惊慌失措的样子就连父亲也是第一次见到。

那天我放学一进门,见奶奶端坐在竹椅上,脸上的那种惨白让人不敢看第二眼。一旁的父亲冲着我大声呵斥:“是不是你拿走了皮箱里的烟斗?”我犹豫了一会儿,眼见躲不过便只好说了实话。当奶奶知道事实以后,立即绝望地大声唤了一声爷爷的名字,然后就昏死过去。

奶奶醒后说的第一句话是:烟斗不是掉的,是他拿走的,他想我,要我过去陪他!

这时我才明白那烟斗是爷爷最后一次上战场时留给奶奶的。为了找烟斗爸爸和妈妈动员所有邻居的孩子,光是送给他们的水果糖就有两三斤,然而,烟斗再也没有回到奶奶身边。

奶奶用那游丝般哀怨的声音说:人啦,我以为可让留有你气息的东西伴我入土,看来这最后的希望也没有了。

为了安慰奶奶,父亲专门去武汉,找到省文物商店。听过父亲的描述,在场的人没有不惋惜的。他们惋惜的是,那种样式的烟斗,材料珍稀不说,其来历肯定非同小可。父亲请人用样子差不多的材料,做了一只与先前那只相差无几的烟斗,回家后对奶奶说烟斗找到了。

奶奶看着烟斗,努力地对父亲笑了笑。

奶奶在很长时间里憔悴不堪,在这一段时间里更加入迷地读《红楼梦》。再次读到第九十八回时,对黛玉的惦挂终使她在这场灾难中挺了过来。

奶奶八十六岁那年终于彻底衰老了,病危之际,爷爷的远房亲戚蜂拥而至,要求分享爷爷留下的遗物遗产。而这时,爷爷遗下的物什中唯有一幢祖屋。奶奶将房子都分给了他们,父亲连一片瓦也没有得到。奶奶对父亲说,孩子,妈把房子都给了他们,把烦恼也给了他们,妈给你的唯有这一片宁静、这一份温馨。没有人因为钱财来搅扰你,你可以平心静气地过日子,妈一生就求这个,所以妈把这当作最珍贵的留给你!奶奶的话让妈妈和我们心中的不快一下子化为云烟。

奶奶最后拿出那只假烟斗,反复看了一阵后说,我很爱这个烟斗,就让它伴我入土吧,我这一生有缘和你们组成一家,并得到大家的爱,我都心领了!这话让父亲立时哭起来,随后我们也明白了,奶奶她早就知道了烟斗的秘密。

奶奶在雪夜里安详地睡去。

那场大雪是我从未见到过的,原野上洁白得见不到一处灰暗。

我上书店里买了一套油墨喷香的《红楼梦》,将其中的第九十八回撕下来,余下的全部折成纸钱模样,一张张地烧化在奶奶的灵前。在心里,我告诉奶奶,往后每年的这一天,我都会送一套新书让她细细地阅读。同样,我也会将第九十八回撕下来。我不想让奶奶独自一人读第九十八回,往后每年的这一天,除了送新书给奶奶,还要亲自将第九十八回读给奶奶听。

一九九四年九月于汉口花桥 ty1RfAj6NNRuLylwJSb+ynjAvgNvW66KpDLlxsgFZophB5Ooz4Ybww7n0vzvmzm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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