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龙

一条蝮蛇爬出竹林。

一只野兔跑出竹林。

小鹏七岁，蜷伏在脚边的大黄狗也七岁了。

听到动静大黄狗耳朵愣愣地支起来。

人看见了兔子，狗发现了蛇，所以小鹏吆喝：“黄龙，快追。”

狗不知主人看见的是兔子，径去找蛇。

小鹏骂道：“瞎眼了！这边，兔子。”

这时兔子已跑到山顶下面的石坎，狗还是追了去。

“什么事也别求杂种二叔家的人。”

父亲他们在家时，吩咐小鹏看好晒在竹林边的四簸箕麦子，别再叫杂种二叔家的鸡吃了。父亲说话时打了一个饱嗝，嗝出来的不是腊肉糯米饭味，而是自己家晒的那种烟叶气味。父亲走到竹林边时，回头说，一看到鸡飞上簸箕，别撵，用弹弓打。竹林快隐没身子时，还回头说，看不好麦子，秋天就不让你启蒙上学。然后他们就去田里薅秧了。

小鹏挑了十几颗滚圆的石子装在荷包里，只要那只贼头贼脑的芦花公鸡向麦子瞅一瞅，他就拉开弹弓。

贼头贼脑的芦花公鸡是隔壁杂种二叔家的。

大约是吃午饭之后，洗碗筷之前，开始是二叔家的芦花公鸡贼头贼脑地跳上簸箕，不知是像父亲说的吃得嗉囊都胀歪了，还是像二叔说的刚跳上去一粒瘪麦没啄到嘴。起初，父亲猛然吆喝一声。大黄狗最听父亲使唤，芦花公鸡刚飞落地上，就扑上去撵得芦花公鸡张开翅膀满稻场跑。最后还是咬伤了一条鸡腿，而二叔一棍子扫来打伤了一条狗腿。两家的人吵起来，二叔说狗仗人势，父亲说打狗欺主，二妈说母亲曾偷扯了她家的几棵葱，母亲说二妈曾暗里摘了她家的两只瓜，还说二叔不正经，玩女人舍得花钱，爹死前病了让买药却无钱。二妈要还嘴，但在那以后，父亲和二叔动手打起来了。父亲这方没人着急，都知道二叔是打不过的，要不了几个回合就会被摔得个日落西山。而那以后，父亲就会黄龙、黄龙地唤过大黄狗，抚着它的背对着二叔的背说上一句：“当心点，总有一天我会将它驯得你连朝它龇龇牙、瞪瞪眼都不敢。”再回屋里取出烟杆，蹲到门槛上叭叭地猛吸几口，才吐出很大一团白雾。这些情景开始于半年前的中秋节后，二叔娶了二妈才过几天，分家时因为一只小水缸分不妥，父亲和二叔吵起来，还活着的爹爹操起锄头将水缸砸了个稀烂，说你们一人一块仔细拣啦分呀。缸打碎了，所以爹爹没活几天就死了。

昨天中午，芦花鸡偷麦吃，大黄狗咬伤芦花公鸡，二叔打伤大黄狗，父亲扭住了二叔的那一仗，父亲轻而易举没赢，费了牛劲马力也没赢。旁的人根本来不及帮忙，只是意识到将要出什么意外时，果然，轰隆炸开了一声雷，噼噼啪啪下起雨豆子来。父亲和二叔就这么没输没赢地分开，忙着收拾各自晒在外面的东西。

晚上父亲让母亲做了一顿腊肉糯米饭。

早上父亲又让母亲做了一顿腊肉糯米饭。

听说中午父亲还让母亲做一顿腊肉糯米饭。

腊肉糯米饭吃了真能长力气，小鹏早上赶牛上山吃露水草一点也不觉得累。再回来时，见二叔正蹲在家门口一边喝茶，一边吃豆沙饼子，小鹏不小心多看了几眼，就让父亲劈头盖脸地掼了五巴掌。其实是四巴掌。“一、二、三、五”，小鹏总是忘了数四字。父亲懒得管，懒得教，有时听见了反而很开心，笑出了两排蚕豆牙齿。

在这一切都结束了，父亲嗝出的不是腊肉糯米饭气味是自家晒的烟草气味，而大黄狗追兔子跑得无影无踪了以后，那条蝮蛇还在悄悄地爬，弯弯曲曲，蜿蜿蜒蜒，昂起三角形脑袋爬到那片蛇头花里停了停。

贼头贼脑的芦花公鸡老不来啄麦。

手心发痒，掂着弹弓不能射什么，小鹏实在熬不住，使使劲拉长了橡皮，对着一棵老竹子上的节疤练瞄准，一拉一放，又一拉一放，再一拉，再一放时，手一软，连橡皮带木叉，整个弹弓全飞了出去，飞进竹林里。

这一切恰好是同时发生的。前一秒钟，小鹏在小板凳上坐着，蝮蛇在草丛中躺着，后一秒钟，小鹏嘣地从小板凳上弹起朝竹林里跑去，蝮蛇嗖地从草丛中窜出朝竹林外溜来。那片蛇头花好艳好艳，红得像樱桃，紫得像桑葚，四周的翠绿，更使得撩人眼。小鹏不去踩那蛇头花，落脚时，感到地上肉肉的一晃，不觉一怔，于是脚颈猛地一痛，一边跑开一边回头，看见踩伤了的蝮蛇正笨拙地拼命逃着，手边没棍子也没石块，干瞪眼没法治。不打蛇，要死爷。蝮蛇的前半截已经钻进窟窿里去了，小鹏一把抓住花斑斑的尾巴，狠命地咬了一口。然后瞅着那尾巴发肿变粗，进不了石窟窿。

肿得老粗的还有小鹏的脚。

“哎哟——我是死啊！”

回到小板凳上时，小鹏疼得一声连一声地尖叫起来。贼头贼脑的卢花公鸡惊了，一飞一窜躲得老远。匆匆忙忙走回来的杂种二叔惊了，一怔怔在稻场中间。

而小鹏就尖声不再叫，低声不再哼，学着父亲将嫩脖子犟成黄牯的模样。父亲说了死了人也不要你这杂种帮忙。

杂种二叔还在那儿站着。

不知道杂种二叔在等他先开口叫自己，就过来帮他，但不会老等，还急着去河西垸邀人贩牛皮去。小鹏心里认定：杂种二叔好快活，在看笑话，眼角嘴角都在幸灾乐祸。

“我是死啊——哎哟！”

“蛇咬了，我好痛呀！”

小鹏又叫又哼时，杂种二叔当然已经走了。

二叔走之前锁门时，瞅着小鹏低声骂了一句。

“活该！”

“绝你家八代——哎哟，妈妈！”

等走远了，小鹏才敢冲着背影回答。

这样一来，小鹏脚上肿得又粗了一圈，甚至心里感到了难受，喊痛叫救命时舌头也发呆了不灵巧了。即使那一次让别处来的野狗咬了，也不曾这样过，小鹏还能“将那狗卵子野狗咬死”地使唤大黄狗追上去。

在喊了妈妈以后不久，小鹏听到一阵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夹在竹林的噼噼啪啪中，大黄狗没有抓到兔子，却听见了小主人的呻吟。小鹏看着大黄狗哗哗啦啦地淌了一通泪，好像要拉开起码是一张一指宽的橡皮弹弓伸出手去摸摸大黄狗的头，又说“我痛死了”以后，大黄狗比追兔子还快，汪汪地惶惶叫着穿过竹林，要去衔那薅秧的父亲母亲的裤腿往回拖。

母亲比父亲回来得迟一点。

父亲比大黄狗回来得迟一点。

大黄狗回来时，小鹏仍喊：

“我是死啊——哎哟！”

“狗卵子蛇，怎么咬你老子呀！”

父亲到家时，小鹏不再喊。

“我听了你的话，死也没求二叔帮忙。”

“硬肠硬肚，像老子的儿！”

小鹏痛得磨牙，母亲到了家。

“你这脚怎么啦，小鹏？”

“蛇咬了我，我也咬了蛇。”

好骄傲。父亲惊呆了！母亲不呆，抱着小鹏号啕大哭起来。

“臭婆娘，哭个卵子。快送到卫生所去。”

缓过来的父亲一脚踹开母亲，抱过小鹏就跑。母亲也要跑，脚下一绊，身子一歪，碰翻了晒在簸箕里的麦。父亲回头骂了一句，又赶忙扭过去拎起小鹏那只脚，一边跑一边吮吸着，母亲挨了骂后，只好俯下身去收拾麦子。

在大致捧起五掬麦子的时候，父亲又抱着小鹏回来了，唾一口血水气吁吁地叫：

“狗卵子，快拿钱来。”

“在柜里锁着，我没钥匙。”

母亲进屋了又出来，要了钥匙后，再进去，再出来。数钱时，母亲还哭。

“人没死你哭个卵子！”

父亲骂了以后又开始跑。母亲站在竹林边上远远地将泪眼相望，贼头贼脑的芦花公鸡赶忙跑上麦堆，一边吃一边蓬开尾巴撒了一坨屎。大黄狗伸腰弯成了弓，随时可以扑上来。

小鹏在父亲怀里直哼哼。

父亲让他数数，说数数就痛得轻一些。

小鹏又一二三五地数起来时，父亲乐不起来了。

父亲还在跑，跑了一阵后，又低下头来吮吸那伤口，再抬起头来唾血水时，看到小鹏脸庞发紫了，如同路边石崖上那一片活灵灵、鲜嫩嫩的紫藤花。

一九八九年六月于黄州赤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