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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崖

“好大风!”

一大早,窗纸被风吹得哗哗响。妻子先醒,随后就开始摇着百佳。百佳醒后,什么也没说,挑起一担箩筐往外走,一手揉着黏糊糊的眼角,一手去抽门闩,门开了,眼睛才能睁开。一个影子花花绿绿地晃了晃,不知哪来的过路女人,看着门开处,还面对面笑几笑。心跳忽然加快了些,百佳就知道,那女人真漂亮,顿时妻子就丑了三分。百佳正要追上去,心里又有了一种异样感觉。他迅速想到,早起第一个碰见的是女人,今天准定要倒霉,欲退不能,妻子在房里直嚷嚷,要他动作快点,去迟了就要排长队,就有可能换不回稻种了。

树滔滔。山滔滔。人也滔滔。

排队排在不前不后、不紧不松的地方。没吃上亏,也没占着便宜。本是平平常常的一件事,临到百佳称稻种时,从旁边伸过来一根扁担,在裆里搅了一下,疼得他蹲在地半天起不来。百佳吃了亏,也就只压低嗓门叫了一下哎哟,便不吭声。那两个相互闹着玩的姑娘,红着脸,也不敢过来捡那掉在百佳两腿间的扁担。

这时,称磅秤的胖子吆喝起来。

“有种的,快点。”

“还有种,差一点让人阉了。”

百佳嘴里嘟哝着,一只手揉裆里,一只手揉肚子,猫着腰,死死盯着磅秤上长短不一的刻度线。

过了一阵,这些全被百佳和百佳的那担稻种扔到身后去了。

“好大风!”

百佳这么自说自听一下,心里就盘算开了,觉得真不该抄这鬼近路,走大路虽然远了五里,但少翻几座山,渴了还有地方讨碗热茶喝,走了两里再退回去当然更划不来。百佳这么想时,脚并没歇,又走出半里远。百佳不敢再后悔,再退时,就白走五里,就等于远了十里了。百佳只好再上一座山。

爬完这座山,再下这山时,一只狐狸在百佳前面领路似的走了好一阵子,还回头看了四次,没等它看第五次,百佳就在路上找了一块稍微平坦的地方,低头放下那担稻种不走了。这一低头才几秒钟,狐狸就不见了。百佳有点怕,如果不是那狐狸仅仅尾巴尖梢白了一点,而是尾巴全白了,或是身子全白了,他就会更害怕。河西垸里,就只金斗老头一家靠打猎为生,金斗老头说他一生没敢和狐狸斗,就因为年轻时打狐狸那次,火铳炸了膛,大概是由于没有伤着狐狸,他才同样没伤着,仅只吓着了。那狐狸是刚白了尾巴梢的,全白的狐狸会拜天拜地拜树拜山,更厉害。河西垸人特别怕。大老远跑来的汉口佬不怕,年年冬天猎狐时,死了的不再来,伤了的第二年依然骑着红摩托车来了,有人还带着女子一起来。百佳想了想,自己在这山里过日子虽然有差不多四十年,做过的亏心事,也就是曾经在路上下了一道绊马索,将垸里成天到晚剥桐籽的瞎子黑爹掀了个仰八叉,滚进路边刺蓬中。那时,百佳刚看电影《地雷战》,还小得很,不懂事,懂事后就不做亏心事了。不是看他忠厚老实,鬼才和他睡一床,老婆常这么和别人说。人都说他是忠厚,是老实。这时百佳踏实了,擦擦汗,解开前胸的五只扣子,后又扣上两只,然后觉得该继续赶路了。听说狐狸精待人看事并不是不分好歹。

山风吹来时,不苦不辣,什么味也没有,却十分呛人。杂树林和深涧沟也呛得直打哼哼,百佳听着这哼哼声,无所谓怕与不怕,他弯腰要去拿扁担时听到的声音,只有神仙才不会不怕了。

“救命——啦!”

一阵冷气拂来,百佳身上所有能颤抖的地方都颤抖起来,所有能起鸡皮疙瘩的地方都起了鸡皮疙瘩。

“救——命——啦——”

那声音同百佳不知听了多少回,说书人的传说中青面獠牙家伙的叫法一般不二。百佳一起步就踩歪了,踩翻的一块石头咕咕隆咚朝路旁悬崖下滚去。石头落进崖底的声音还没听到,别的声音倒先蹿上崖头。

“谁呀,谁在上头,救我一命吧?”

百佳听出来,这是汉口佬的声音,汉口佬的话难听死了,男男女女开口闭口全是婊子养的,也许是那地盘婊子特多吧。这时,崖下砰地响了一枪。

“个婊子——到底有人没有,说话呀!”

片刻,百佳分明闻到一股火药味后,心里有点谱了。他撕下夹袄内面一块红布补丁缠在头上,这才小心翼翼地挪两步,又挪两步,将头伸出崖头。十几丈高的悬崖上长满绿青苔,半中间却孤零零地横出一棵怪模怪样的松树,那人影就挂在那树上。

“你是谁呀,喂?”百佳问。

“我姓熊,家在汉口汉正街。”汉口佬说。

百佳知道汉口有个汉正街。前些时那游乡货郎去汉口汉正街选货时,带着垸里周家的小女儿翠莲去玩了一趟。翠莲回家后被父亲扒了裤子打得皮开肉绽,到现在还未出门。

“是不是来打猎的?”

“正是。正是。”汉口佬连忙仰起脸说,“昨天在这儿打着一只狐狸,天黑了不好找。今天天一亮就来了,个婊子——狐狸没找着,人却倒霉了。老兄,只要将我弄上来,除了手表、猎枪外,身上值钱的东西由你要。”

“你怎么到那儿的?”

“没路又没翅膀摔下来的呗!”

听见汉口佬要发火了,百佳心就虚了。汉口佬全是又刁又凶,他是吃过亏的。“我是说,这路不难走,你怎么会掉下崖去。”

“糊里糊涂,一跤跌下来。”

“跌跤前没看到什么?碰到什么?”

“实说吧,是这么回事。”汉口佬说,“早晨我上山时,看到一个好漂亮的女人在前面走,就撵上了她,眼看就要追上了,个婊子——脚下什么一滑,等我明白过来,已经在这树上挂住了。”

百佳一愣,想起自己早起开门时见到的那女人。

“喂,老兄,喂喂,你还在上面不在?你可别走!你若是要手表,要猎枪,我也给!”

百佳从未见到汉口佬这么可怜巴巴地哀求于人,心里思忖只要这不是狐狸精设计骗自己,说什么也不会放下人家的危难不管的。

“你来这儿几天了?”百佳于是问。

“三天。”汉口佬说。

“住在哪儿?”百佳又问。

“镇上的城乡旅社。”汉口佬回答。

“老板是男还是女?”百佳越问越细。

“男的。他妻子叫陈香,所以他给旅社取名城乡。”汉口佬将百佳下面要问的先答了。

“老板杀鸡你吃没有?”

“杀了。吃了。”

“杀鸡用的是切菜刀还是杀猪刀?是割颈还是剖肚子?”百佳学那说书人,一问比一问急促。

汉口佬大声嚷起来:“问这干吗,个婊子——快帮我上来吧!”

见汉口佬没回答,百佳有些慌,他知道,狐狸精别的事全知道,只怕那鸡血,一见杀鸡就躲,所以唯独不知道,鸡是怎么个杀法。干这事人应该是清楚的,三岁小孩也清楚,说不上,答不出,就一定有蹊跷处,百佳摸了摸额头上的红布。

“你不说,我就走。”

“用切菜刀割颈——个婊子!”汉口佬急了。

听到这话,百佳一口气松下来,将头再向崖头前伸了伸,看清了抱着树干的手腕上有块地方亮闪亮闪的。

百佳说:“这老高的,怎么个救你法?”

汉口佬说:“有根绳子就行。”

百佳说:“我这就回家拿去。”

汉口佬说:“快点,个婊子——冻成冰棍了!”

百佳没二话了,挑起箩筐一步跨出三尺多远。汉口佬再嚷几句什么,也没来得及听清。救命要紧,啰唆个屁,他想。一路上虽然赶忙,脚底下还稳,一次磕绊也没有。

绕过山嘴就能看到河西垸,百佳心想,说不定还能看见站在门口盼顾的妻子。

“牛发癫啰——”

百佳猛然听到一声吆喝,跟着就是一阵乱蹄踏响,山嘴那边撞出两头水牛,扑面闯过来。百佳来不及躲,不是时间不够的那种来不及,是根本没地方躲的来不及,路太窄了,左边是岸,右边是崖,更重要的是肩上还挑着一担等着下田的稻种。

“畜生,老子非宰了你!”跟在水牛后面的一个人破口大骂。

百佳万般无奈,只能呆呆地站在小路上。水牛头上的那对大弯角眼看就要顶上百佳胸口,前面那头牛突然刹住脚愣着不动了,将两只发红的眼睛死死瞪着百佳。片刻后,那头紧追不舍的水牛撵上来,轰隆一声冲着前面那头水牛屁股,连角带头狠狠撞了一下。百佳眼看着前面那头水牛惊天动地地滚下右边土崖。水牛倒下后来了一个巨大的滚翻,爬起来跑开了,将齐腰高的麦子弄倒一大片。获胜的那头水牛不再追,站在小路中间,朝着土崖下面用四蹄在麦地里犁出一道绿茵茵深沟的那头水牛,把一声哞叫得长长的!

牛仗打歇了,人仗开始了。有人要赔麦子!有人要赔给牛治伤的药费!

百佳好半天都没明白自己怎么活下来的,直到几个人吵得不可开交之后才缓过气来。百佳生气地吼起来:“畜生都不打了,你们还吵个卵子!”

百佳平日没多管过闲事,这一骂真的将人骂倒了,骂服了。当然,那水牛的主人也是心中有愧。百佳的箩筐被牛角碰翻了,金灿灿的稻种撒满了路面。百佳俯下身子前想:耽搁一会儿没事,那树结实,汉口佬吃得好,长得也结实。于是就趴在路上将稻种一把一把地捧起来。赶路时的热汗和被水牛吓出的冷汗,全被吹干后半天,才冲着石头缝里的几撮稻种叹口气,懊丧地往垸里走。

妻子果真倚着门盼百佳。

见百佳的模样古怪,妻子问:“你怎么啦?”

百佳说:“牛发癫了。我没事。”

妻子不相信,一撩他的夹袄:“没事将这红布撕下来,绑在头上干吗?”

百佳听后一歪肩膀将担子挪给妻子,进屋里拿起一团绳子回头往外跑。

妻子在身后大声问:“你又在发什么疯?”

百佳回答说:“有急事,要救人。”

百佳刚跑到到垸边,就听到山上有人在喊什么。

风大听不清,百佳又跑了一阵就听清了。

“来人啰!汉口佬摔死啰。”

百佳再次见到汉口佬时,是在崖底下。那管猎枪变成两截,手表只剩空壳。汉口佬双手死死搂着折断了的松树,身上不见哪儿有伤口,七窍也没见血,人却分明死了。

百佳好后悔,天黑后在垸边朝西点了三炷香,哭着说:“我忘了在起风——兄弟,以为你和树都能坚持住——兄弟,我有罪过——兄弟,饶了我吧——兄弟!”

百佳那阵号啕,哭得几座山谷都有泪水响。

垸里人都来劝,说素不相识的人,这就算尽心尽意了。

百佳还想哭,妻子说:“明天要下稻种,好多事还没做呢。”

百佳这才撤了香案和供品。

一进家门,百佳的泪水就干了。他问:“还有什么事没做?我都伤心得糊涂了。”

妻子一笑:“半个月还没把你馋够?我身子今天干净了。”

百佳果然也笑了,一边脱衣服一边说:“今天不是这块红布,说不定也会让狐狸精迷上的。”

妻子唾了百佳一下:“呸!别说狐狸精,猪婆怪也瞧你不上眼。”

吹灯时,百佳又想起一件事,赤条条地跳下床,拿起大秤,到堂屋去。

“又怎么啦?”妻子问。

“称称稻种撒了多少。”百佳说。

隔了一会儿,百佳回房里时好高兴:“种子站的磅秤有问题,一百二十斤稻种,路上撒了那么多,还有一百二十零半斤。”

妻子和百佳想的不一样:“稻种撒了后,你是连沙带土地弄起来的——蠢得作屁臭!”

百佳愣了愣,搂住妻子想起早晨开门时见到的那女人,熄灯后什么全一样,他心里说。

窗外好大风。

一九八九年六月于黄州赤壁 zfuDanC3AYv+PrSElV9SnEjCIrTXMmj93SPXNDSop4k0xA0RFkzGG5Qr0YzGBL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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