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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第一次流泪

对于一个新马来说,全马是他的梦想,也是他心中的痛。我当然就是那个新马,虽然已经拿了一块半马奖牌,但跟队友们相比,我仍然觉得自己只是个打酱油的。

再和周兄一起训练的时候,我总有一点仰视他的感觉。他有了一次全马的经历,底气也足了,总是信心十足地鼓励我,说没问题,坚持练,下次一定行。

人就怕有目标,有了目标就玩命。武汉的冬天也是冷得相当厉害的,裹着羽绒服出门,都会冻得手脚疼。但我们的训练没有间断,在理工大的校园里,青春年少的学生们缩在大衣里,来去匆匆,眨眼就钻进了楼里,像一只只急于躲藏的蟑螂。我们两个中年大叔却穿着单衣单裤,在他们身边一圈又一圈地跑,跑量不变,每次10公里,汗水不减,每次都湿透后背。

训练完毕,我们站在树下换衣服,脱掉上衣,光出上身,顿时热气腾腾,像刚出笼的馒头。那是最爽的时候,不远处有许多双眼睛在躲躲闪闪,又总要快速向这边一瞥。我们成了校园里的一道风景,仅供欣赏,也许会有个别的人因此而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这是奢望吗?

每次出去参赛,就像一次考试,是对平时训练的检验。跑步是最公平的,平时的跑量决定了你在赛场上的状态,绝无侥幸。而接下来又是一次郑开马拉松,将检验我训练的成果。时间,2015年3月29日。

几年下来,队友们陆陆续续都拿到了全马奖牌,只有我还是空白。大家都希望我这次有零的突破。我接受美意,并当面拱手,拜李峰和高旭为师。这两个师傅也不含糊,争着抢着对我进行赛前指导。李峰为我提供了盐丸、能量胶等必需品。高旭讲解全马要注意的事项:起跑不要快,半道要拉伸,防止抽筋,注意补水,又不能过量……就像足球场边,一名替补队员马上就要上场,教练和助理都在面授机宜。我都一一记在心里。

为了进一步激励我,高旭还专门给我介绍了一位他新收的徒弟,也就是我的师妹,西安的“十全九美”,我们称她九妹。此刻,九妹就在师傅身边,也是第一次来参赛,起步就报了个全马。

据师傅说,九妹是个标准的80后宅女,曾经的学霸一枚,之前是抱着书本守着电脑过日子的,前不久才被拖出闺房。她虽然跑步时间不长,但学霸都有个性,训练十分刻苦,常常围着西安市跑,动不动就是个半马,来之前还拉练过一个全马。

我一听,冷汗直流。拉练都跑全马,参赛岂不是好玩而已?也就是说,九妹虽是第一次参赛,但那个42.195公里对她都不是事了,奖牌嘛,在她走向起跑线之时,就已经是她囊中之物了。

师傅见我脸色发白,为了进一步给我信心,就偷偷告诉我,说师妹还是个平脚板呢。

听了这话,我一点也不释然。想想都流汗:一个平脚板一抬脚就拿下了全马,我还在那里吭哧吭哧,如果再一次跑崩了,还怎么在这条道上混呀?

看来,没人救得了我了,已经是第几次了,我站在郑开起跑点,依然紧张得手心冒汗。全马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无论我平时做了怎样充分的训练,当真正面对的时候,心里还是没有底气。

再没底气,比赛也要照常开始。随着一声枪响,人群涌动,一起向前,出发了。我做了几次深呼吸,让自己放松,强逼自己排除杂念,放慢脚步,尽量靠边上跑,不被滚滚人流卷进去。道路很平坦,时间很滑溜,一眨眼,半小时过去了,再一眨眼,一小时过去了……我在心里祈祷,膝关节外侧不要出现痛感,除此,一切我都能够忍受。

经过半程出口的时候,我心中泛起异样的波澜,就像船过从未经过的险滩,暗捏着一把汗,慢慢地,被欣喜取代。

欣喜之后,突然感到双腿明显变沉,庆幸的是,没有明显疼痛。那么,跑吧,不要停。我已经超越了自己,下面每一步,都是全新的。

全新的体验在30多公里终于来临,那时,腿脚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只是屁股下面的一辆单车,在机械地运动,不停向前。我很想停下来,但我对自己说不能,只要双膝外侧不发出红色警报,就要奔跑,咬牙向前。渐渐地,好像身体也不存在了,只剩下了头脑,其实头脑也可以忽略,让意念随风飘远。

前不久看过村上春树的《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他在长途奔跑中把自己当作机器,疼痛自然消失。而我现在觉得自己连机器都不是,完全可以幻化为无。

但我不是无,而是不断消耗能量的身体,腿脚越来越沉,只能小步跑,慢慢挪,拖着向前;脖子不对劲,腰不对劲,胳膊不对劲,浑身都不对劲……痛苦已经不是一阵阵袭来,而是像海水一样将我淹没,但我决不会放弃,因为路牌已经越来越接近42公里,我想跑到那里去看一看。

此时,能让我坚持下去的,不是村上谈的那点东西,而是一名队员。她约莫30岁上下,短衣短裤短发,就在我前面一点点,有节奏地跑着。我的目光被她死死地吸引住了,不是因为她的美貌,虽然她是美的。我看到了她的右臂,已经从肩部断去,几乎完全藏匿在短短的衣袖里,只有左手在前后摆动,身体就自然有些向左倾斜。

就在目光接触到她的一瞬间,我无法完全形容内心的震撼,只能粗浅地说,觉得屁股像被狠狠敲了一闷棍,一阵酥麻透过脊背,直冲脑门。我在心里狠狠地骂着自己:你那点痛苦算个狗屁呀,看看人家,你还有脸说自己不容易吗?

我确实羞愧难当,为了摆脱心里的阴影,就咬牙加快了步伐,渐渐超过了她。有那么一阵子,我因为自责,而找回了动力,好像不觉得苦了。

是药,都有过劲的时候。跑过40公里,心里的自责渐渐消散,痛苦重新爬满全身。双腿死沉死沉,每一次脚着地面,痛感就会传遍全身,每前进一步都是煎熬。好久好久,我觉得脚都迈不动了,可41公里还不来。我焦急地问路边的志愿者,41公里在哪里?她指着前面,说上了坡就是。于是,我拼了命往坡上跑,其实已经不是跑,而是挪。但最起码我还保持了跑的姿势,还可以慢慢超过一些选手,我真心为自己喝彩。

41公里果然就躲在坡上面,在经过它的时候,我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我很想一路骂下去,可是不能,终点越来越近,观众越来越多,我是个文明人,是个文化人,是个作家,怎么能乱骂呢?要克制。

终点终于出现在眼前,观众山呼海啸地喊着加油。我哪还有油呢?恨不得就地歪倒。我又在心里骂了一句,就到了凯旋门下,抬头望,计时器显示的是4小时45分。一瞬间,眼泪夺眶而出,哗啦啦往下淌,止都止不住。

为什么?自从进了马圈,吃过那么多苦,受过那么多伤,我啥时候挤出过一滴泪?训练中,时而会脚疼,坚持跑,跑通了;时而会腿疼,还是跑,跑通为止;时而会浑身疼,疼得睡不着,屁都没放一个……现在为什么要哭?也许是这一路的经历太像我人生的艰难困苦,每一步都能让我想起自己的来处,而那些跋涉泥泞穿越风雨的日子,虽然已经远去,但从来就没有真正忘记,它们都潜伏在我的记忆深处,被这一步一步的颠簸慢慢筛选到表面。那么多的往事一起涌现,交织着跑步的阵痛,其实都在有意无意之间,断断续续之间,若隐若现,若有若无,有时甚至自己都意识不到。

不知道最好,那就尽兴吧。那一次,好像我积攒了几十年的眼泪都流了出来,把我洗了个痛快。洗过之后,我觉得心底一片透明。

冲过终点,一个大学生志愿者上前搀扶着我,给我披上浴巾,带我到休息区。休息区已经没有空座了,我一步都走不动了,正四处张望,旁边一位大姐主动腾出半边椅子,让我坐下。

站着是僵硬的,坐下更痛苦。我咬着牙惨叫了一声,屁股才落到椅子上,就重重地撞到了大姐。我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她的右臂,完好,正举着饮料往嘴里送。我不好意思地冲她咧嘴,算是笑了,算是道歉。

阵痛过去,我主动搭腔,问大姐成绩。她没有回答,反问我的。我报了。她轻松一笑,说:“我比你快。”

我试探着问她多大年纪。

她又是轻松一笑,说60多了。

我一听,不敢再问了。再问下去,就彻底暴露我的马脚了。

这次郑开马拉松的关门时间是5个半小时。徐明几乎是压着点跑过终点。从此,我们都笑称他是关门兔。周宏贵是在关门之后过的终点,虽没有拿到奖牌,但我们都为他点赞。因为他在30多公里的时候,腿抽筋了。他没有放弃,拉伸了一会儿,才坚持下来。

相比之下,我还算顺利的。回望我的第一个全马,我总结了两条:一定要耐得住最初的慢,一定要顶得住最后的快。人生正该如此。 Hyu0Ruke2F3S6jFQKYrTTw29MjFLWMAWpK6ykzFKbo1TqLfDlpPcxFfi1YmwLqd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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