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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城
曹军庆

那男子刚从地铁站由自动扶梯从地下升出地面,身穿灰色夹克,秃顶,举着手机。他嘴唇没嚅动,显然不是在打电话,一定在听着什么,仿佛退休老头儿举着袖珍调频收音机听新闻、听时事、听戏曲。从前的老头儿都这样,边走路边听收音机,眼下都听手机、听音乐、听书。邱凤仪老远就看见他了,他个子高,大眼睛,又像是从地下冒出来的,一眼就看到了,他一脸严肃,步子缓慢,正朝这边走来。

这里是和平公园大门口,马路对面有座商业楼,叫印象城,印象城后面的小区叫和平印象。外面人来这里,都把印象城跟和平公园当作地标,比如一个人跟另一个人说“去印象城吧”,或者“待会儿在和平公园门口见”,说的人听的人都知道是哪里,谁也不会弄错。和平印象也好,印象城也好,都被统称为印象城,住在小区里的人,少数是城里的老居民,多数是和平钢厂的退休职工。至于和平公园,有人走进去玩,也有人就在门口玩,这是因为和平公园门口有块足球场般大小的平台。这一块平整的场地跟马路隔开了,地势也高,走上来还要踏上十几级台阶,到这里能直通公园内部。此地繁华,交通也便利,5号地铁线刚刚开通,地铁站在和平公园左边,有两个出口,一个AC出口,另一个BD出口,AC出口在马路对面,正在印象城下方,BD出口在公园这一侧。

邱凤仪看到那个举着手机的男子,正是从BD出口走过来的。

上午十点,公园门口场地上开始聚集起很多人,全是老人,男女都有,他们聚集在这儿跳舞。跳舞的人组成集市——混乱嘈杂的舞蹈集市,没有组织者,谁爱来谁来,谁爱走谁走,来来去去、进进出出的人都是舞者。我们见过花卉集市,见过植树节来临时的树苗集市,也见过跳蚤集市,那些来集市赶集的人都带着售卖的物品,来这里跳舞的人却不出售什么,没有买卖,只有跳舞,但热闹程度一样,真像到了集市一般人头攒动。在一团乱麻似的混乱中,形成了若干个小圈子,人们各自带着音箱,放着不同的音乐,有维吾尔族音乐、藏族音乐、傣族音乐、朝鲜族音乐,还有其他民族音乐和西洋音乐。与这些音乐相匹配的是异彩纷呈的民族服装,舞者们脱下外套,穿戴上少数民族服饰:帽子、围巾,甚至叮当作响的银饰。四周凌乱摆放着挎包、背包。他们大都是从前的工人,很多人是和平钢厂的退休职工。和平钢厂曾经是这座城市最大的工厂,有几万名工人。他们还化妆,为了赴舞蹈集市,女人化妆,男人也化妆。女人脸蛋儿搽上胭脂,嘴唇上涂抹口红,把花白的头发染黑,梳向一边。男人在腰间束上一根带子,多为红色,也有绿色,腰板一下子就挺起来了:不能塌着腰,一旦塌腰,很明显就跟装束不搭,皮带紧紧勒着,可以让肚子变小一些,头皮油光发亮。

女人们都有固定舞伴,邱凤仪以前的舞伴叫袁从良,他们跳朝鲜舞。跳过一段时间,袁从良又跟另外一个女人配了对,那女人叫何丽琴,一直是邱凤仪的闺密。

邱凤仪没了舞伴,很屈辱,也很愤怒。这么多人一块儿跳舞,天长日久,跳着跳着,内心里其实都有一杆秤,都有一较高下的心理,都在比着谁跳得更好。本来邱凤仪认为何丽琴比她跳得差,但是现在,何丽琴居然抢走了她的舞伴。在跳舞的人当中,男人明显比女人少,所以他们才可以在女人中做选择,邱凤仪也因此瞧不起袁从良。

自此邱凤仪一个人跳独舞,很想再有个舞伴,昨晚袁从良给她发来微信:邱凤仪,明天我再和你跳行吗?邱凤仪拒绝了他,然后直接在微信里将他拉黑,她想:好马不吃回头草,袁从良,你以为你是谁呀。

今天早上又见面了,袁从良黑着脸,跟何丽琴跳得更起劲,边跳边耳语,邱凤仪仍然跳着独舞。也就在这个时候,她看见那个男子举着手机,从地铁站出口往这边走来,他穿着灰色夹克,一脸严肃,身材高大。

那男子走过来,就像来到了混乱的集市,各种音响,不同的人跳着不同的舞蹈,相互干扰又相互不干扰,好像每个人只能听到自己的音乐,也只跳着自己的舞蹈。他很惊奇地看着眼前这些人,可能是噪音影响到他听手机,他把手机从耳边拿开,握在手中,若有所思地看着大家,在旁边台阶上坐下来。

邱凤仪走到那男子身边问:“你会跳舞吗?”

他说:“我不会。”

“那么,”邱凤仪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教你。”

那男子很奇怪地看了邱凤仪一眼,问:“你为什么要教我?我又为什么要学跳舞呢?”

邱凤仪说:“你的身材很适合跳舞。”

那男子笑着说:“什么样的身材适合跳舞?”

“应该就是你这样的。”

“可是,”那男子突然说,“这些男人为什么要粘上假睫毛?”邱凤仪转过身去,看了看那些跳舞的男人。“还有,他们为什么要搽胭脂?他们为什么要涂口红?”

原本似乎很正常的事情,听了那男子这么一问,邱凤仪顿时也感到奇怪,身上还莫名其妙地起了层寒意。是啊,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大家原来都一样,都是无所事事的老人,化妆是不是想拼命抓住些什么呢?确实可笑。跟他们比,那男子要真实得多。邱凤仪转过头来,发现他已经离开,正往和平公园里面走去,背影快进入公园大门了,他重新把手机举起来,但他显然不是在打电话,而是在听着什么。

快到中午,大家陆陆续续准备回家了,他们从音乐中退出来,从民族服装和那些雕饰中退出来,被重新打回生活原形,好多人要回家做家务,买菜做饭。何丽琴这时凑过来跟邱凤仪说话,一副巴结的嘴脸,她说:“你认识那男人吗?”

邱凤仪没理她,何丽琴把袁从良从她这里抢走了,他们两个人正在练习新疆舞,很有可能从舞者中脱颖而出,并有望成为他们公认的“明星”。

“那男人是流浪汉。”虽然邱凤仪没理她,她还是补了这么一句。

退休前他们都是工人,那个时候邱凤仪和他们还是同事,何丽琴热爱文艺,喜欢舞蹈,爱看《红色娘子军》,袁从良喜欢足球。邱凤仪曾经听说袁从良是个胆怯的男人,热衷于告密,打小报告,搬弄是非。他向领导告密,哪些同事犯了什么过错,偷了什么东西,出工不出力。同时他还向一些同事配偶告密,告发他们的配偶和谁谁有什么不三不四的事情。所有这些都只是传说,不知为什么邱凤仪现在都记起来了。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开始会选择袁从良做舞伴,当时为什么忽略了他品行上的诸多污点。想来何丽琴把他抢走,难道不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吗?即使他舞跳得再好,也是那样一个人,此时想起袁从良的往事,可能的原因是刚才那个男子给了她某种提示、某种提醒,他往这里一站,从这里走过,就是一种对比。但是何丽琴说他是流浪汉,她不屑于回答何丽琴,难道我们所有的生活只为跳舞,我们要一直活在化了妆的面具后面吗?

邱凤仪提前离开了,她必须赶快回家,早上出门,她用两只紫砂锅炖了两个汤。一个排骨莲藕汤,一个山药鸽子汤。刚进家门,她就闻到了浓郁的香味。她卸了妆,暗想明天跳舞再不化妆了,可是,那个萍水相逢的男子随便说了一句话,她真就不化妆了吗?卸完妆,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她发现自己确实老了,同时她也看见了马文浩。

马文浩就在她肩头上方,也正从镜子里对视着她,那是她丈夫。“你比我年轻。”她对着镜子里的马文浩说,“你永远都比我年轻。”转过头来,马文浩的照片就挂在镜子对面的墙上,她在卧室里挂着马文浩的照片,在洗手间也挂着马文浩的照片。卧室里一躺到床上就能看到他,洗手间一照镜子就能看到他。马文浩看上去十分英武,嘴角露着讥讽的微笑。

邱凤仪给马小雪打电话,让她过来吃饭:“汤炖好了。”

马小雪好半天才接电话,懒洋洋地说:“我不想过去,我不想动。”

“你为什么不想动?”

“我就是不想动。”

“好吧,那我送过去。”邱凤仪说着,把汤分装在两只保温桶里。她自己会开车,但因为拎着汤不太方便,她决定打车过去。邱凤仪住在和平印象,马小雪住在另外一个小区,之间的距离也就公交车两站地的路程。

她运气好,刚一招手就有的士停在身边。司机看着像是凶残的歹徒,就像这辆车不是他的,而是抢来的一样。他开得很快,像是跟谁赌气,或是准备快速逃逸。他抢红灯,奇怪的是一次也没闯红灯。外表会迷惑人,虽然司机看上去凶残,但也说不定是个很和善的人、很温和的人。但是她不敢多跟他说话,她心里在想着马小雪的事:马小雪怎么了?她知道自己女儿,她当然知道,马小雪是个很坚强的女孩,活泼开朗,活蹦乱跳,怎么突然间就说不舒服呢?

昨天晚上到十一点了,马小雪给邱凤仪打电话。她已睡着了,被电话铃声惊醒。她没开灯,见是马小雪,赶紧接听。

马小雪调皮地说:“妈,你没被吓着吧?”

邱凤仪恨恨地说:“你还说没吓着,就是吓着了,你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吗?”

邱凤仪悬着的那颗心放下来了:“当然可以打,什么时候都可以给妈打电话。”

“我就想跟你聊聊天,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跟妈聊聊天。”

“好啊。”邱凤仪已经不记得,她们母女有多长时间没有在深夜里聊过天了。马文浩就在卧室墙上,在那里看着她们,看着她们母女聊天,她们说了好长时间话。

马小雪一有机会就调侃邱凤仪,她说:“你和那个叔叔,那个叔叔叫什么名字呢,对了,好像叫袁从良,你和他会有结果吗?”

“有什么结果?”邱凤仪说,“我们已经分开了。”

“你说的分开是什么意思?”

“我说的分开是我们不在一起跳舞了。”

“除了跳舞,你们以前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从来没有别的事。”

马小雪一直在怂恿妈妈,希望邱凤仪有个伴,一个真正的伴。她撮合母亲,可是她又是爱自己父亲的,邱凤仪比谁都知道,女儿爱她爸爸。马文浩退休后,组建了一支暴走团,他是江滩暴走团的首创者,穿橙色服装,在他之后又出现了紫色暴走团、红色暴走团、蓝色暴走团等等好几个。晚上七点到九点,他们在江滩、江边暴走两小时,统一着装天天坚持。团员们排成两列纵队,最前面的人举着橙色旗帜,旁边有人放着音乐。那之前,马文浩跟邱凤仪说过:“我们都找点事做吧。”

他找到的事是暴走,邱凤仪找到的事是跳舞。此时,她看着黑暗中的马文浩,他仍然在墙上,他们相互看不见。她告诉他,现在江滩上活跃着好多暴走团。在橙色暴走团之后,其他的暴走团都是马文浩的追随者、模仿者。邱凤仪对马小雪说:“就算你要给妈妈找个人,也不能总提袁叔叔啊,他是个软男人。”

“哈哈哈,”马小雪笑起来了,“软男人是什么意思?”

“就是软弱,从来不是个男人,哪像你爸爸。”

“你这么说我就懂了。”母女俩一直聊着,差不多聊到凌晨一点。这时,马小雪跟邱凤仪说:“妈,我有点不舒服,你明天给我炖点汤好吗?”

“不舒服是什么意思?你生病了吗?”

“没有没有,我没生病,就是有点累,有点疲惫,想喝妈妈亲手炖的汤。”

“好吧,我明天给你炖,一次给你炖两个汤。”

马小雪住着两室一厅的房子,一个人住,不大也不小。她在附近一所大学教书,平时忙,请了个钟点工,每周两次打扫卫生,如果需要的话,还可以请做卫生的阿姨做饭。她平时吃食堂比较多,有时也吃外卖,母女俩住着两套房子,相距不远,但平时很少来往。马小雪嬉笑着说:“妈,我们各自保留自己的空间。”她们可以搬到一起住,但是谁也没这个打算。马小雪是独生女,她跟邱凤仪打趣,要妈妈找个人,可其实邱凤仪更希望女儿能找个人再婚,却从来不敢跟马小雪打趣,她不敢触碰这个。马小雪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不到两年就离婚了。

邱凤仪有马小雪家的房门钥匙,马小雪也有她的,她不用敲门就进屋了。马小雪没一点不舒服的迹象,满面笑容,早用电饭煲蒸了米饭,还炒了一碟青菜,饭菜都搁在桌上,她说:“就等着你的汤呢。”

邱凤仪见状,问:“你不是说不舒服吗?我还以为你病了呢。”

“没有,我哪那么容易生病。”

马小雪过着很精致的生活,她给母亲倒了杯红酒,是很好的外国名酒,还是公孙城当初留下来的。

“怎么,还喝酒吗?”

“你喝点。”

“你喝吗?”

“我不喝。”

“为什么你不喝?”

“我看着你喝。”

母女相对而坐,马小雪喝汤,邱凤仪喝红酒,她说:“刚才那个出租车司机脸色好难看,简直像个劫匪。”

马小雪笑了一下,说:“你说得那么夸张,哪有什么劫匪,酒的味道还好吧?”

“挺好的,你要不要也来一口?”

“我不喝。”马小雪仍然笑着。

“公孙城和你有联系吗?”

“没有,我们从不联系,但是我知道他的消息。”她和公孙城离婚已经五年了,五年时间,公孙城现在有了两个孩子,听说他还准备生第三胎。

邱凤仪不愿意听到这些,她从来都认为这个女婿无可挑剔,她把他们的离婚看作一场真正的悲剧。对于离婚后的公孙城,她既希望他能有好结果,然而,她又不愿意他有好结果。公孙城出生于一个低调秘密的显赫家族,但家族人丁不兴旺,从公孙城往上数,三代单传。他和马小雪由相遇到相爱,简直是一则完美的童话。那是一段天真烂漫的时期,他们在欧洲和日本度假,在一起阅读诗歌。两人都受过很好的教育,有时候用英语交流,这是他们生活当中的某种点缀,他们想要的生活异于常人。常常在马小雪说话的时候,公孙城坐在一边,呆呆地崇拜地看着他的女孩,但是婚姻只维持了两年半时间。两年半后,他们和平友好地分手了。那时候马文浩还活着,他和邱凤仪一样吃惊不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他们才知道原因。

公孙城是个说一不二的男人,尤其在结婚后,两人的生活基本是由命令和服从构成的,这些都是马小雪告诉他们的。公孙城处于支配地位,从来都是发出命令的那一方,而马小雪则处于服从的位置。恋爱时,公孙城从没露出过凡事下命令的那一面,马小雪也没想到,自己居然是个特别愿意服从的人,婚后出现了一种马小雪从没想过的局面,但却非常和谐。公孙城乐于命令,马小雪乐于服从,无论大事小事,都是公孙城说了算。公孙城说,看电影吧,他们就去看电影;公孙城说,游泳吧,他们就去游泳;公孙城说,我想做爱,她就跟他做。他的意志变成了马小雪的意志,马小雪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她很舒服,在舒适中渐渐放弃自我。她放弃自我意志,放弃自我爱好,一切听从公孙城安排,而公孙城的安排,事实上从来都是那么尽善尽美,他是一个完美丈夫,也是一个完美情人。他的安排总是那么令人满意,那么周到,马小雪愿意就此度过一生,那可能是她最想要的结果。公孙城家里特别有钱,马小雪都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钱,也不知道那些钱的来源,她只知道,丈夫公孙城是独生子;公孙城的父亲,也是爷爷的独生子。有一天,公孙城在马小雪耳边轻声说:“我们永远不必为金钱发愁。”

但公孙城绝不是浪荡子,他勤勉、节俭,他的身份是某科研所里的研究人员,他对自己的职业讳莫如深。如果愿意,他可以从事另外的行业,比如做行政工作。他也可以做个官员,至于能做多大,谁也不知道。但是他放弃了,他不愿意做行政上的事务,更愿意做研究,至于他到底在研究什么,他从来也不曾告诉过马小雪。

邱凤仪喝着酒,看着女儿大口大口喝汤,她好像一点也不害怕长胖。可是以前她害怕长胖,在吃上面很节制,可能发生了什么。她又提起了从前经常说到的话题,她说:“我一直觉得奇怪,到现在也不了解公孙城的家庭背景,不知道他的来历。”

“他真正的来历到底是什么呢?”

“我也不了解,”马小雪说,“只知道公孙家根基很深,应该不是一代两代人的事情,好几代以前,不知从哪一辈祖先开始,公孙家的人就开始有了广阔的盘根错节的各种关系。要把这些关系理清楚,几乎是不可能的,从祖先那时候开始布局,一代一代经营,到现在公孙家总能得到各种意想不到的机遇,如有神助。即使在不同时代里,他们公孙家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公孙城自己也不知原因何在,只知道他们家要办任何事情都易如反掌,这近乎是个奇迹。”

“但也不能排除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公孙城故弄玄虚,他们家的财富很可能来历不明,不光彩,甚至可能还有另外不为人知的黑暗背景,然后他故意把水搅浑。”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马小雪说,“我们早就切割完了,离婚五年我们已形同陌路。”

“他不是还给你留了一大笔钱吗,如果哪天有风吹草动,如果他家被追查,会不会顺着某条线索,就查到你这里来了呢?”

马小雪扔下汤勺,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说这种话。“他是给我留下了一笔钱,可是会有什么风吹草动?有谁来追查他?他们的钱到底有什么问题?”即使在他们离婚的时候,公孙城也是爱着马小雪的,这一点确凿无疑,他爱她,甚至还比从前更爱她,但是他必须离婚,所以他给马小雪留下一笔钱。

他告诉马小雪:“我不能让你跟我离婚后过次等生活。”

“次等生活是怎样的生活?”

“我是指金钱的原因,”公孙城当时流着眼泪,他说,“我不能让你因为没有钱,只能过次等生活。”接着,他又送了一笔钱给邱凤仪和马文浩,他对他们说:“这笔钱就算是小雪给你们的养老钱。”这笔钱在邱凤仪看来可真的不少,她和马文浩都是工人,退休金十分有限,钱对他们来说极其重要。公孙城还请求他们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马小雪,“这是我的个人行为,”他说,“也是我的个人请求。”

事实上邱凤仪在马文浩去世之后,还是把这事告诉了马小雪,马小雪起初沉默不语,好半天才犹豫着说:“金钱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不知道,”邱凤仪说,“但是它让我和你爸解除了后顾之忧,我们在退休后真正过上了我们自己想要的生活。”

马小雪的脸色突然变得凄惨:“那才是他想要的结果。”

“那么,”邱凤仪问道,“你的意思是公孙城马上就有第三个孩子了,是吧?”

“应该是的,我也是听说的。”

“他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多生几个孩子。”

“这也是我们离婚的原因,他需要打破家族魔咒,多添男丁,但是我已经把他从心里抹掉了。”

覃国安怎么看都不像乡下人,毕竟他在武汉待了四十年,但他怎么也没想到酒店在这一天把他辞退了。在覃国安打工生涯的后十几年里,生活比他刚来武汉时更艰难。他四处漂泊,找零活儿干,干得长的能有几个月时间,干得短的只有几天时间,有时候一天找一件事做,有时候好多天找不到事做。五年前,他在汉口北打工时认识的老板,把他介绍到一家酒店,一家五星级酒店,他在那里做水管工,工资不高,但环境好,至少可以有个落脚点了。晚上住集体宿舍,在地下室,覃国安想过,这里大概是他此生最后工作的地方,他愿意一直干下去。可是这天,酒店人事处的人把他叫去,告诉他,酒店不得不辞退他,因为他身份证上的年龄已经到了六十岁,酒店不能聘用六十岁以上的人,否则违反公司规定。当年登记身份证,他莫名其妙少登记了一岁,事实上他今年已经六十一岁了,而不是六十岁,可是水电工这一行他还干得动,他身体素质好,完全可以干下去。于是他说:“我可以继续干。”

人事处的人说:“我们知道你身体好,能干下去,也愿意聘用你,可是有公司规定。”人事处的人指着电脑屏幕说:“大数据有显示,这是你的身份证,不能再聘用你了,一天也不行。”

覃国安失业了,被这家五星级酒店很客气地劝退了,他没地方可去。儿子的家虽在武汉,他不愿意去那里,他发过誓,打死他也不会再去覃世涛那里,尽管那所房子就是他买的,可他就是不去。覃国安想,这么大的武汉,我能去哪里,他坐上地铁,这座城市的地铁真是四通八达呀,平时他经常坐地铁,那时候他有目的地,可现在他坐在地铁里毫无目的,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他无聊地坐在地铁车厢里面,一条线坐到终点站,又转到另一条线,又坐到终点站。他在地铁里转悠了五个小时,后来才到五号线,车厢内有时人多,有时人少,不是太嘈杂。他看到过很多地铁故事,这些故事都是在抖音上看到的,他在地铁上一次也没遇到。覃国安好生无聊,打开手机开始听书。他年轻时有读书的爱好,后来为生活所迫,漂泊辛劳,读书这些念头,渐渐也就断了。在酒店做了水电工,因为不住家里,住在酒店相对清闲,覃国安又有时间读书了。他平常跟工友下棋,打扑克,但他更喜欢读书,又不愿花钱买书,所以就想能不能在手机上听书,可怎么听,听什么书呢?他给覃国建打电话,堂兄弟俩在电话里寒暄了一阵子。

覃国建说:“哥你好长时间不给我打电话了。”

覃国安说:“我怕你忙啊。”

“有事吗?”覃国建问。

“没事,”覃国安磨磨叽叽地说,“我现在有点空闲了,人老了,想在手机上听听书,就想问你,听什么书好?”

覃国建笑着说:“你呀,在手机上下载‘喜马拉雅’就可以听了。”

“这个下了,听什么书好呢?里面书太多了,不好选择。”

“我知道你小时候喜欢看书,喜欢看小说,跟我现在不一样,我喜欢政治方面的书籍,估计你不一定听得进去,那么听什么呢?”覃国建想了一会儿说,“你就听《堂吉诃德》吧。”

“什么?你再说一遍。”覃国安说,“我没听清楚。”

覃国建说:“你听清楚了也不一定明白,我待会儿写给你,你按我写的名字在手机上搜索。”

收到覃国建发来的信息,原来是本外国书,覃国安想:我一个乡下人,农民工,怎么还能听外国书?可又一想,听就听吧。刚开始听,整个人都蒙了,那名字是人的名字吗,那么长,还有地名,也那么长,那么长的地名有时候还和那么长的人名连在一起,比如什么什么地方的谁谁谁,听得覃国安脑子发晕。他听不下去,心想:怎么还有这种书啊?他咬着牙又听了几次,渐渐地居然听出味道来了,那就不管人名吧,也不管地名,单就故事来讲,还真是很搞笑,还真是很有意思。听完这本书,覃国安被迷住了,又听了第二遍,现在他在听第三遍。覃国安不用耳机,举着手机使用外放功能听,从远处看他举着手机的样子,就像是举着袖珍收音机。他把手机贴在耳边,在地铁车厢里,有时候听得很清楚,有时候听得很模糊。五号线是新开通的地铁线,以前没来过,天应该快黑了,手机显示的时间是晚上七点多钟。他肚子饿了,随便在一个站下了车,来到街上,路灯五光十色。他在一家小店里吃了碗襄阳牛肉面。这个晚上,他没地方可去,不能回到覃世涛那里;他也不想见到老婆,老婆甘秀枝太卑贱了。他甚至都没有通知他们,到现在都没告诉家里人,他已经被就职的酒店赶出来了。他来到江滩,站在江边,看着黝黑的江水。他手上还有点儿钱,手机微信也可以支付,虽不多,但还有点儿,可他不愿住酒店,不愿花冤枉钱,心想:随便在哪里找个地方过夜吧,像流浪汉,像乞讨的人那样露宿街头吧。打定主意,覃国安重又回到地铁站,他决定就在这里过夜。他和衣而卧,在地铁站角落,倚着墙根对付了一夜。他继续听书,手机断电了,他拿出准备好的充电宝,又给手机充上电。把手机关机一会儿,他去了两次洗手间,一次是小便,另一次是洗漱,他是个讲卫生的人,即使睡在地上,也要把自己洗漱干净。

凌晨,覃国安有些头昏脑涨,可能是没睡好的缘故。他拍打着脑门儿,已经有旅客来挤地铁了,人流不断。覃国安出了地铁,从地下来到地面,阳光让他眯起眼睛,接下来这一天怎么消磨?他又打开手机,举在耳边,听《堂吉诃德》,那可怜、可爱,又是多么勇敢的老头儿啊!覃国安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他看到了一座公园,大石头上写着“和平公园”几个大字。公园门口有很多人跳舞,男男女女,穿着花花绿绿像舞台表演服一样的服装。在外面跳舞的人,特别是跳广场舞的人,覃国安见得多了,可是像他们这样穿着表演服装,还都化着很浓的妆的人,他还很少见到。那些人都是工人,做什么事情都讲究气势,讲究场面,讲究先声夺人。覃国安并不了解他们的底细,他站在那里,好奇地看着他们。

邱凤仪老远就看到他从地铁站往这边走来,他身上有某种东西吸引着她。他不是我们这样的人,他是另外的某种人。邱凤仪后来还会想,他身上隐藏着某种让女人心疼的那种东西,他可能过得很不好、很潦倒,至少他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这很明显,但他不会让你瞧不起他,相反,所谓过得不好,还会让你心疼他。她主动搭讪覃国安,她说:“我还以为你举着收音机。”

“不是收音机,”覃国安说,“是手机。”

这时她还看到,他背上背着双肩包,因为他肩宽,从正面看不到他背后背着包。覃国安被酒店辞退了,他不多的随身物品都收在这只包里。她听到覃国安说话的声音里夹杂着外地口音,便问他:“你刚来到我们这座城市吗?”

“我一直在你们这座城市里,我在这儿已经四十年了。”

“那么,你会跳舞吗?”

“我不会。”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教你。”

“我不跳舞,可是你们为什么要化妆?那些男人也化妆,太奇怪了。你们又不登台,又不演出,就是自己跳着玩,为什么要化妆呢?”

覃国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话,说完他就转身走掉了。他从大门走进和平公园,公园里人不是太多,没门口那么热闹。手机里的声音听得很清晰,堂吉诃德正向理发师发起挑战,他把理发师的洗脸盆抢过来做头盔。每次听到这里,覃国安都会忍俊不禁。此时,在和平公园,覃国安也想做一件这样的事情,像堂吉诃德那样荒唐,他甚至想抢劫,不是做英雄,就是做罪犯。天哪,我一生奉公守法,一生做好人,到头来又怎样呢?想到这里,覃国安突然想大哭一场,就在这阳光下面,双手捂着脸,呜呜地大哭一场。可是他哭不出来,他感到饥饿,这才记起自己还不曾吃过早饭呢。

有人跑步,也是个老头儿,正从对面向他迎面跑来,他看上去很结实,个头矮小,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满头大汗。覃国安想跟老头儿发生冲突,他像是无意间撞上老头儿,那老头儿很灵巧地躲闪开了。覃国安又在路中间移动着,再一次堵着他,老头儿又躲开了。覃国安又堵,老头儿便转过身往回跑,覃国安本想跟老头儿打一架,或者激怒他,让他把自己打一顿。可是就连这样的目的也达不到,人家压根儿不把他放在眼里,压根儿不理他。

还有人在水边钓鱼,覃国安坐在地上,往水里扔石头,正好扔在漂着浮标的地方。钓鱼的人转头看他,见他脸上挂着恶意,明显在找碴儿。钓鱼的人没说话,收起渔竿,到另一个地方钓去了,覃国安好生没趣。

快中午了,他才从公园出来,随意在街边找了个廉价小餐馆。早餐中餐一起吃吧,他想把自己灌醉,他想大醉一场。才十一点多钟,餐馆老板在看电视,他长着很尖很尖的下巴,正在看一个很奇怪的电视频道,好像是讲彩票的。覃国安瞥了一眼,他看到老板很紧张地拿着一张纸片,正对照着看纸片上写的数字,并竖起耳朵倾听。

“给我来盘回锅肉,再来一杯散装酒。”老板没理他。

“你在干什么?”他走过去看着老板,老板慌忙捂住手上的东西。覃国安这才看清楚,在纸片下面还有几张彩票,彩票是机器打印出来的。他紧张什么?是不是他马上就要中奖,得到一笔巨款?电视里有很多小球在滚动,主持人的声音很有磁性,极具诱惑力。那种装置就像实验室里的,一只小球被挑中,然后沿着管道缓缓移动,小球上面有醒目的数字,老板一直没理覃国安。

“你不想做生意吗?”覃国安又问道,老板还是不理他。

这时电视节目结束了,老板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他用右手打自己右脸,接着又用左手打自己左脸,啪啪,他一共打了自己两记耳光,非常响亮。“他妈的,他妈的,又只错了一个数字,就只错了一个数字啊,最后一个数字是三,可是我他妈的选了二,三跟二隔得多近啊!”他激动地收拾着纸片和那几张彩票,仔细放在钱夹里面。他嘟哝着说:“我早晚会中奖的,早晚!就差那么一点点,就像考试一样,我离录取分数线就只差那么一两分。”

覃国安把双肩包卸下来,放在椅子上,拿出充电器给手机充电。老板像是从大梦中醒过来了,腼腆地望着覃国安说:“不好意思,你点什么菜?”

“给我来盘回锅肉,再来一杯散装白酒。”

“好嘞。”

老板嘴里念着神秘数字,进厨房炒菜去了。回锅肉很快被端上桌子,味道不错,价格也还算便宜。覃国安在这个小酒馆消磨了整整一下午,他喝完一杯散装白酒,又要了一杯,这一下午,他一共喝了五杯酒,老板又给他上了一盘回锅肉。这是个小店,只有一间门面,中午先后有四拨客人进来吃饭,吃完饭都匆匆走了,只有覃国安还留在这里。他喝了酒话多,想跟人说话。

他跟老板说:“我和你一样。”

老板说:“你和我什么一样。”

“你买彩票的运气和我高考的运气一样,就差那么几分,或者就差那么一点儿。”

老板不想和他谈这个,“彩票的事情太神秘了,有些事情不能说破。”他说,“喝你的酒吧,我不想说。”

店里就老板一个人,他既是老板,又是厨师,还是伙计,其他客人都走光了,就剩覃国安一人了。

老板说:“你慢慢喝,我睡会儿。”他把两张饭桌归并在一起,在角落里把一张躺椅支开,就在店里躺下来,很快就发出呼噜呼噜的鼾声。看来老板有理想,梦想彩票中奖,只要中奖就能暴富。他的这个理想就像是要把一块石头扔到月亮上去那么困难。覃国安一边喝酒,一边看着熟睡中的老板,不禁对他心生怜悯,但是又想:我有什么资格怜悯他?谁又来怜悯我?

店里又走进一个人,他不是走进来的,是闯进来的,这个粗壮汉子已喝得酩酊大醉。他摇晃着,一屁股坐在覃国安对面,指着覃国安大声说道:“我刚才是在这里喝酒的吗?”

“不是,”覃国安解释说,“你刚才没在这里喝酒。”

“那我是在哪里喝的酒?”

“不知道,你可能在另一个酒店喝的。”

醉汉皱着眉头说:“我怎么觉得你很可疑,我怀疑你身上藏着刀子。”

“我没有刀子。”

“那么我怀疑你腰上绑着炸药。”

“我也没有炸药。”

“你长得很像恐怖分子。”那醉汉继续说道。

“我不是恐怖分子。”

“你不用狡辩,我要将你绳之以法。就现在,我要逮捕你。”

覃国安这时候已经喝完了三杯酒,也有几分醉意,说:“你怎么逮捕我?你没有手枪,也没有手铐,你拿什么逮捕我?”

“我这里有逮捕证。”醉汉从口袋里掏出一沓过期彩票,一张一张翻弄着,“这些都是逮捕证,我随便在哪张逮捕证上,只要写上你名字,就可以逮捕你。”

他很可能是老板的同伙,或者是老板的同道中人,也热衷购买彩票,但是现在他醉了,他误以为那些过期彩票就是逮捕证。

覃国安冷静地说道:“你可能弄错了。”

“我怎么会弄错?”醉汉非常愤怒。

老板这时在争吵声中醒来,他推搡那粗鲁醉汉,说:“你又来闹事了,快回家去吧。”

醉汉显然已经认出了老板,他说:“你没听我的,后悔了吧?我给过你一个数字,你记得吗?我专门给过你一个数字,可是你不要,你不信我,现在准是后悔了吧?”

“快回去,你这个蠢货。”

“可是我要逮捕他。”醉汉指着覃国安说。

“你不能逮捕他,他是我的客人。”

“我得到过命令,我必须完成任务。”

“好吧,现在我命令你离开,你的任务交给我来完成。”醉汉被老板推着走向外面,他在经过覃国安身边时,出其不意地给了覃国安一拳。踉跄着的醉汉那时候站得很稳,好像非常清醒,那一拳打得十分有力,直接打在覃国安面门上,覃国安的额头被打破,鼻子也被打得鲜血直流。

醉汉被推走了,老板向覃国安道歉,他说:“我这里没酒精,就用酒帮你消消毒吧。”他把酒擦在伤处,“我也没有纱布,只有创可贴。”老板在覃国安面门上贴了五块创可贴。“对不起,这是个可怜的家伙,可怜虫,你别找他麻烦,找他麻烦也无法给你赔偿。今天这餐饭、这顿酒你就不用付钱了,算我倒霉吧,我不收你钱;另外,我再给你上一盘回锅肉。”

这已经是第三盘了,覃国安说:“我不怪你,你再给我一杯酒吧。”覃国安被打,却不觉得疼痛,或者说疼痛让他心里好受了一些。他想喝醉,离开店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他又回到地铁站,在昨天睡过的地方倒头便睡。

第二天,他又按照昨天的路线往和平公园走去,在门口,他又碰见了那个女人,那女人吃惊地对他说:“怎么,你受伤了?”

送走了邱凤仪,马小雪就陷入郁郁寡欢中,她最想告诉母亲的那句话,终究没说出口。在外人看来,邱凤仪就像马小雪的姐姐,一是说她年轻,再一个是说母女俩亲密无间,她们在一起嘻嘻哈哈,勾肩搭背,可是那句话她没说。为什么?说明她和母亲还是有隔阂,并不真像姐妹,她让母亲炖汤给她喝,是因为她的生活中发生了一件大事,几乎是奇迹:她怀孕了,已经八周了。起初她有些怀疑,不敢相信,到医院做了检查,确认怀孕了,得知这一消息,她百感交集,又高兴又惭愧又害怕。但她仍然不相信,又过了两三周,再次去医院做孕检,也就是昨天,又一次得到确认,的确怀孕了,并且胎儿正常。把消息第一时间告诉谁?萧维斌吗?她不想跟他说;母亲?那么只有告诉母亲,可是,跟母亲怎么说?她会问怎么怀孕的,问孩子父亲是谁,这是多么复杂的事情啊,一两句话如何说得清楚。至于怎么怀孕的,马小雪自己也弄不清楚,只能说是奇迹,是没有答案的奇迹。她要告诉母亲,母亲来了,她却没说这件事,相反母亲再次跟她谈起公孙城。邱凤仪不知道,马小雪早已有了另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是萧维斌。母亲离开后,马小雪给她发了条短信:妈妈,我怀孕了。

邱凤仪接到消息,马上给她打语音电话,马小雪拒接了,再打,还是拒接。

邱凤仪只好发短信:我很快回来。

马小雪回复说:你不用回来,我已经离开家了。

怎么回事?我想知道。

我会告诉你的。

马小雪和公孙城离婚,整个人都崩溃了,她直到这时候才知道,她有多么依赖这个男人。公孙城生活有严格的计划性,就像一台精密钟表,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情都有严格的规划。马小雪早就习惯了什么都不操心,什么都听公孙城安排。现在全完了,他们协议离婚了。他们的情感没有破裂,离婚唯一的原因是马小雪不能生孩子。一直怀不上孩子,两人反复检查,发现是马小雪的原因,医院的结论是马小雪因为一种罕见的遗传缺陷,导致她无法怀孕。马小雪对这一医学结论深表怀疑,她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既然是遗传,她母亲怎么能生下她呢?既然母亲能生育,不能生孩子的缺陷又是从哪里遗传给她的呢?医院解释说,可能是遗传中的变异,总之医院的结论无法被推翻。公孙城最重要的责任便是生育,这是他个人的责任,也是家族的责任。马小雪记得公孙城那天脸色苍白,泪水长流。“我知道不可思议,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因为这个原因离婚,太不正常了,太野蛮了,也太陈腐了,可我就是不行,我们家族不行。”

马小雪痛苦地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家族?为什么这个责任一定要落在你肩上?”

“不要问这个,你问这个我也回答不了。”

“就因为我不能生孩子,你就抛弃我?这和古时候的女人有什么区别?”

“我离不开你,这你比我更清楚,我甚至设想过另外的可能性,比如我不和你离婚,就在外面找女人生个孩子,生几个孩子。但我不能这样做,那对你太不公平,对你伤害也太大了。还是离婚更体面,至少能保存某种东西。”

公孙城净身出户了,离开时他给马小雪留下一大笔钱。他说:“我不想在我离开后,你不得不过上次等生活。”

马小雪接受了离婚的命运,也接受了公孙城留下的那笔钱。后来她一直想,什么样的生活是次等生活,什么样的生活又是上等生活,这等级是如何划分出来的?很显然,公孙城哪怕离开她了,仍然在安排她的生活,安排她的命运,但是她不可能再接受他的安排,她要有自己的想法,反叛他的安排。她在大学教书,是讲师,很快将升为副教授。她在家躺了几天,以泪洗面。生活可以这样划分吗,什么叫次等生活,什么叫上等生活?那么,在次等生活之下,是不是还有更次等甚至更下等的生活呢?以她在大学里就职的薪水,还有公孙城留下的那笔钱,她这一生将衣食无忧,但是她已经被确诊为不可能怀孕,她在这个世界上将无法留下自己的骨肉,她的肉身将不可能在另一个肉身中存活,她的生命也不可能在另一个生命中延续。以前她从来不曾想过这方面的事情,公孙城对她的身体进行了全面检查,并最终以这个原因抛弃她,才让她也思考起这些问题,她不能无动于衷。我活着,或者我将怎样活着,难道不是我自己的事情吗,你要我继续过上等生活,我偏把自己抛到次等生活中去,我偏要去过那种最下等的生活。

她到学校请了两年病假,附近街上有家足疗店,马小雪路过时见过这家店。足疗店好像在招工,门口招牌上有招工启事。她进去报名,做了名洗脚工。第一天上班,她像是有了脱胎换骨的感觉:我这是在干吗?一个大学教师现在成了洗脚工,我这是在羞辱自己,还是在羞辱公孙城。

洗脚工有男人也有女人,男人偏多些,洗一个人拿一份提成。马小雪和他们不一样,她来做这份工作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在精神上虐待自己,她从虐待中获得某种快感,获得某种安慰,以及仿佛在对公孙城施加某种精神迫害。她以为越是在肉体上糟践自己,便越是能在精神上迫害公孙城。她并没有忘记,他们已经离婚了,虽然离婚了,但是她仍然认为他们之间保持着某种联系,这种联系还是有效的。所以公孙城一旦知道马小雪现在的处境,他就一定能感受到这种受迫害的滋味。也因此,马小雪比那些单纯为了赚钱的同事更努力工作。只要有顾客进来,她就抢着迎上去。店里女性洗脚工话少,男性洗脚工大都油嘴滑舌,尤其当他们接待老年男性或中年女性时,他们都会尽情表演,尽情表现自己。对老年男人,他们喜欢开暧昧玩笑,比如说泡脚能帮他们壮阳;至于中年女性,他们更殷勤,更百般讨好,有时候还撒点娇,卖点乖。男性洗脚工都是年轻男孩,他们撸着袖子,露出健壮的胳膊,嘴上说话像抹了蜜一样甜,中年女性和老年男人大都吃这一套。女性洗脚工不怎么说话,马小雪话更少,她缄默不语、沉默寡言。

这天,萧维斌出现了。他戴副眼镜,额头光亮、斯斯文文,三十几岁,应该快到四十岁了。马小雪看到他,就像在店里看到了自己的同类。如果说他是高校里她的同事,她不会觉得奇怪。他很疲惫,心力交瘁。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他面色发青。马小雪给他搓脚,他始终闭着眼睛,但他并没入睡,仅仅在假寐。其间他的手机响过两次,一次显然是家人问他为什么还没回家,他懒洋洋地回答说:“太累了,我先泡个脚,之后就回来。”另一次可能是他领导或上司打来的,他立马振作起来,眼睛在镜片后面睁得很大,然后声音响亮地说:“是的是的,已经都弄好了。”后来马小雪得知,萧维斌在机关工作,是副处长,为了一份很重要的材料加班,忙完了还没吃晚饭,实在太辛苦,路过这家店时进来洗个脚。在那之后萧维斌又来过几次,相隔时间大约两周左右,都是在晚上八点到九点之间,也都是因为加班,没吃晚饭。几次洗脚,马小雪从没跟他说过多余的话。第三次,也可能是第四次洗脚时,萧维斌突然低声跟她说了句话,他是用英语跟她说的。翻译成中文,大意是:你为什么要做洗脚工,你肯定是有来历的。马小雪听懂了他的话,心想:看来这个人也有很高的学历,英语说得很流利,他为什么要用英语跟我说话?一定是在试探我。马小雪本不想回答他,可是脱口也说了句英语,大意是:我能有什么来历?

萧维斌用英语跟她说话时,旁边几个人正在大声讨论什么,他们因此注意不到,也听不到这两个人正在用英语交谈。这足以证明萧维斌是个聪明人,也很狡猾。

“怎么会没有来历,你和他们不一样。”萧维斌又用英语说道。

“你是在勾引我吗,用你这种方式。”马小雪直截了当用英语问道。在经历了和公孙城的婚变之后,她还会在意男人什么呢,她又会被什么样的花招儿打动呢。

萧维斌的脸这时候突然变得通红,就像是一下子被人泼上了鲜血,他突然间脸红让马小雪意想不到,也让她愣了一下。她根本没想到,这个聪明狡猾的男人居然会脸红,而且红得这么厉害。他们接下来都没说话,旁边那些人的争论好像也平息下来了。

覃国安是第一代农民工,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了四十年。1978年他从木头镇高中毕业,高考只差十几分;他复读一年,再次高考,仍然差十几分。然后他放弃了,不再高考。他的同学继续复读,都考上了不同的学校,比如师范学校、财贸学校、那些同学毕业后,有的当老师,有的做行政工作。他来到武汉,跟着舅舅在一家事业单位后勤部门工作,做水电管道工。覃国安心灵手巧,比如电工水管工什么的,他一看就会,又勤劳,干劲也足。他二十岁就结婚了,把老婆带过来,租住在一间棚户屋里。覃国安说,这四十年来,他一直居住游走在城市缝隙里,棚户屋在他看来就是城市缝隙。他白天上班,早上天不亮,还要陪着老婆做早点,炸油条。后来覃国安又换了其他工作,做过很多种工作,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搬运工、电工水管工,全做过。

三十岁时,覃国安有过一段风光的日子,当时他在小工厂就业,因为勤劳,舍得出力气干活儿,手艺也好,深受老板信任。他受到重用提拔,老板让他做了厂长。那是家很小的工厂,类似手工作坊,在城郊,坐落在汉口北,他每周工作六天,周末才坐长途汽车回到城市缝隙里跟甘秀枝相会。这一干就是十多年,十几年光景渐渐有了些积蓄,覃国安也因此对他的城市生活有了某种信念。他的同学念了大学,可以留在城市生活,他自己虽然没读大学,凭他的双手,也可以在城市里活下来,他有这个能力。

覃国安厂长成了他那个村子里的榜样,他有三个弟弟、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过年时他游说他们都来到武汉。在大城市随便找点事做,都比种地强。他们到了武汉,围在覃国安身边,散落在各个不同的缝隙里面。刚来时都要覃国安帮忙拿主意,有时不得已还找覃国安借钱,覃国安乐意帮他们,他们所走的道路基本和覃国安的路径是一样的:当保安、做早点、当水电工,各自租房子,都是最便宜的棚户屋。他们都把家里的地荒了,房子因为没有人居住也逐渐破败。覃国安对此毫不在意,他觉得只要能在城里扎下根,只要在城里有了房子,如果能让后代生活在城里,成为城里人,那么老家的房子实际上无关紧要。覃国安的房子最先破败坍塌,弟弟和姐妹们的房子后来也渐渐破败坍塌了。他们很少回去过年,就在武汉相聚,每年清明才回去祭祖。

但是汉口北那家工厂破产了,老板和覃国安喝了顿酒,洒泪而别。老板哭了,覃国安也哭了。

老板说:“我想办下去,可是我实在撑不下去了。”

覃国安说:“我知道你的难处。”

“可惜了你的才干,如果有资本,如果有机会,你是能干成一番大事业的。”

老板这番话让覃国安叹息了好几天。覃国安确实有头脑,确实很能干,可是老天不给他机会。读高中时覃国安的作文常常被老师拿到班上当范文念,同时作文被当范文念的还有他堂弟覃国建,覃国建跟他同村,但是人家后来考上了大学,现在也在武汉。人和人真是不一样,都在武汉,覃国安给人家打工,覃国建却是国家干部。

覃国安有了儿子,也算武汉人了吧,他还可以再要一个,因为他是农民工,按计划生育政策,可以再生一个。可是他不愿意再生了,他把所有希望都放在这个儿子身上,培养他读大学,让他发展。覃世涛果然读了大学,虽然只是三本,三本也是大学。堂弟覃国建上大学改变了命运,覃世涛也一定能改变命运。覃国安买了一套房,他拿出所有积蓄,还借钱交了首付。

几个兄弟姐妹都过得穷苦,从没有发达过,但日子能过下去,有口饭吃,只要勤扒苦做,人是饿不死的。小弟覃国强后来算是过得最好的了,他们的起点都一样,当初覃国安和甘秀枝做早点,炸油条、磨豆浆,覃国强也做早点,在大哥早点摊旁边支了个摊位。不同的是,覃国强不久后在棚户屋旁边又搭了个简易棚子,做小便利店,卖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覃国强老婆付中翠从中看出了商机。虽然城管大队把便利店小棚子拆了,但他们又在旁边租了间房子,继续开便利店,夫妻俩辛苦劳作,给附近居民单位送货上门,有叫必应。那时候付中翠像个母夜叉,成天对着覃国强大呼小叫,就像从前的地主折磨长工那样,支使得他像推磨的驴,不停地转圈。他们忙来忙去,有时候忙到深夜才记起来吃上一顿饭。房东来过几次,看见房子被弄得乱七八糟,堆放的货物杂乱无章,但是他们按时交房租,从不欠账。房东因此不好赶他们走,又不想收回来,说实话他也瞧不上这点房产,付中翠乘机提出要求,把房子买下来。房东也没多想,就折价卖给他们了。覃国强正是从这时候得到了机会,后来棚户区改造、拆迁,这里是城市中心的城中村,覃国强得到了两套还迁房。

付中翠虽是女人,却整天忙碌,从不停歇,生活又没有规律,得了高血压自己还不知道。还迁房正在建,还没有赔付到他们手上,付中翠有一天栽倒在地——脑溢血,送到医院后马上进了ICU病房,再晚一点就没命了。她在ICU病房住了一个多月,医生下了几次病危通知书,许多人都劝覃国强放弃治疗,就连付中翠娘家人也劝他放弃治疗。他们都说,在城里挣点钱不容易,因为这场病,很可能把家底全都赔进去,但是覃国强坚持要治,无论如何也要治。

覃国强说:“人要是没了,要钱做什么?再说,那些钱不都是付中翠挣来的吗?”以前被付中翠吼叫,被她骂,被她赶着做这做那,都是他心甘情愿的。他知道自己脑子不好使,相信付中翠的主意,有了她,他们才有了自己的房子,站稳了脚跟。他们有两个孩子,女儿在香港读大学,马上要读研究生;儿子读小学,很快升初中。

好心有好报,付中翠活下来了,她腿脚不方便,像中过风的病人那样,说话口齿不清,但她捡回了一条命。他们在武汉有两套房,为治病卖了一套房,还有一套房,另外还有间门面房;门面房出租给药房,每个月能得到租金。覃国强现在不再送货了,每天到麻将馆打麻将。付中翠也不管他,她说:“要不是他,我早死了,是他救了我,他想玩就玩吧。”

覃国安想,小弟的结局大概是他们覃家人所能想到的最好结局,除了像他这样生活,怎么可能还有更好的生活呢?

覃世涛从三本大学毕业,找了份工作。他不是不努力,可是学历偏低,人又太老实,不太可能找到多好的工作。世事难料,他这时候和覃国建那时候早不是一回事了,就算找到工作,也做不长久。他在短时间内换了好几份工作,但他如期结了婚,在应该结婚的年龄结了婚。新娘子叫贺又又,也是农民工的女儿,贺家能看中覃家,是因为覃家买了套房子,虽然房贷还没还清,毕竟有套现成的房子。贺又又父亲比覃国安晚两年进城,到现在还没弄到一套房,仍然租住在城中村。

次年,贺又又生了孩子,覃国安让甘秀枝帮他们带孙子,跟着他们住。那时候贺又又还在上班,覃国安偶尔回家,也过去住,全家人其乐融融。但是好日子不会长久,生活总会出差错,贺又又不久也辞了工作,她说每天上班,在路上花一两个小时,太辛苦,薪水又太低,这是甘秀枝了解到并且转述给覃国安的。而贺又又在覃世涛面前所说的话却是另一个版本,她说她实在无法容忍老板,那家伙一有机会就吃她豆腐,是个猥琐的家伙。“老板既如此,肯定不是多好的公司。”覃世涛说。

贺又又辞职,一时找不到其他工作,也在家带孩子。之前她上班早出晚归,对婆婆带孩子还有几分感激。现在不上班,实际上家里就由婆婆和她两个女人带孩子,她一下子发现,家里空间变小了,婆媳矛盾也越来越明显。她嫌弃婆婆普通话不好,嫌弃她用乡音跟孩子说话,也嫌弃她的卫生习惯。以前贺又又不知道的那些不好的东西,现在都被发现了。她开始指责婆婆,甘秀枝一开始还忍气吞声,后来慢慢觉得不对,开始反驳儿媳,小小的口角渐渐变成争吵。贺又又在覃世涛面前抱怨婆婆,并且暗示他,既然她在家里,婆婆就没必要留下了,她应该走开。覃世涛老实、懦弱,从来没把贺又又这层意思转告给覃国安或自己母亲。因为贺又又没工作,收入只靠覃世涛一个人,家里的开支变得捉襟见肘,生活质量以前本来就不高,现在更是急剧下降,孩子在夏天想吃一个冰激凌都很困难。贺又又觉得婆婆在家里是多余的人,觉得她碍手碍脚,婆媳矛盾便更加深了。

但甘秀枝是个特别孝顺的人,她对覃国安的父母亲,以及对自己的父母亲都非常孝顺,那也是她从小受到的教育,对老人孝顺在她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贺又又也应该像她这样才对,也应该对老人孝顺。她开始觉得儿媳对他们不够孝顺,这是不对的。贺又又是在城里出生的,对婆婆那一套完全不以为然,所以在跟甘秀枝争吵时从不让步,说一句顶一句。更过分的是,她有一次还骂了婆婆,骂甘秀枝是老不死的。这下婆婆不答应了,找覃国安告状。覃国安也觉得儿媳不对,想把甘秀枝接过来,可是他住在集体宿舍,无法安置她。甘秀枝说,她想回老家,可是老家已经没有房子了,也没有地。覃国安说,他给覃国强打电话,让她暂时到小弟那里住几天。甘秀枝不同意,她觉得这种家庭矛盾太丢人现眼,她才不愿意让覃国强知道他们家里的事情,毕竟覃国安是大哥。

覃国安说:“那你就忍气吞声住在那里吧,等贺又又找到事情做,上班去了,你就好了。”

甘秀枝只好回到儿子那里,过了一天,却发生了更大的事情。甘秀枝像往常那样,拿出一枚一元的硬币给小孩玩,孩子把硬币含在嘴里,鼓着腮帮子,贺又又在看手机,忽然发现孩子的嘴里含着什么东西,让他吐出来。一看,竟是枚硬币,贺又又特别恼火,对婆婆说:“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很危险,让你不要给他玩硬币,你为什么还给他玩?”

“我跟他说过了,”甘秀枝说,“让他不要吞下去。”

“你让他不要吞下去,他就不吞下去了吗?”

“我是你婆婆,”甘秀枝说,“不是你儿子,请你对我说话客气点。”

“这跟儿子、婆婆有什么关系呢?道理就是道理。”

有关这次争吵,甘秀枝后来承认,是她先开口骂人的,她骂贺又又没有家教,还骂了儿媳妇她妈。贺又又在盛怒之下还嘴了,也骂了婆婆,至于骂了什么,甘秀枝坚决不告诉覃国安。“反正她骂我了。”这还得了,甘秀枝上去抽她耳光,却被对方推了一把,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她的左眼睛撞到孙子的玩具上,眼皮被撞破,鲜血直流。甘秀枝认为贺又又不光骂她,还打她,她收拾好两件东西就走了。

邱凤仪心慌意乱:马小雪怎么就怀孕了?仔细想想,也有迹可循。她说不舒服,让我炖汤给她喝,这是从没有过的事情。至于怀孕,邱凤仪想不通,她和公孙城离婚不就是因为不能怀孕不能生育吗,怎么又可以怀孕了?当时言之凿凿地说是医院的权威诊断,要么是他们一起作假哄骗邱凤仪,要么是医院的检查出了问题,有漏洞。更要紧的是马小雪跟谁怀上了孩子,她在跟谁交往,怎么就神不知鬼不觉怀上孩子了呢?

这么大的事,吃饭时不说,等我回来,发那么条短信,打她电话又不接,这不是故意急人吗!

邱凤仪住在印象城五十栋一单元三十五楼,上午跳舞,下午做家务做卫生。她有洁癖,必须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晚上她安心追剧,永远有她在追的剧,一集一集往下追,一部一部往下追,每每看得泪水涟涟。何丽琴住在一栋二单元,是三十楼。正在邱凤仪追剧时,何丽琴来了,在她这里大吐苦水,不停地说袁从良的坏话。袁从良爱打扮,把自己打扮得油光水滑,但他没能力,经济条件差,习惯吃软饭,想尽办法从女人那里揩油水。邱凤仪正色说道:“你说的这些谁都知道,我们只不过让他做舞伴,又不要他做老公。”她暗中观察何丽琴表情,心想,她是不是因为从我这里挖走袁从良而羞愧,觉得对不起我,才在我这里说他坏话,把他往污泥里踩,说他做男人毫无价值。她这么说可能是想让我觉得,失去这样一个舞伴并没吃亏,还是我得了便宜。“可是不管怎么说,”邱凤仪继续说,“他舞跳得真不错。”

何丽琴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个确实,在那些跳舞的男人中他最出色,因为说到底他就是个不要脸的男人。”

“不要脸和舞跳得好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你认真想想。”

“我想不出来。”

“还有,”何丽琴压低嗓音说,“他好像还有偷窃习惯,手脚不干净,有小偷小摸的毛病。”

“这话不能随便说,你有证据吗?”

“证据倒没必要说,又不是一次两次。”

“你要说他对女人动手动脚,我听说过,也见识过,可是说他偷东西,我不相信,毕竟大家都是同事。”

“算我没说。”何丽琴走到门口,又退回来说,“至少他偷过我家水果,偷过我家香肠,这些我绝对没冤枉他。”

邱凤仪半天回不过神来。袁从良住在何丽琴楼上,他们是邻居。有段时间他们关系很紧张,那时袁从良是邱凤仪的舞伴,现在他们是舞伴,从表面看,他们关系和谐。为什么突然扯出这种是非,她不想深究,但又想:女人有点小虚荣,有点小心机,她可能还是觉得自己不地道,所以老想在我这里做些补偿,哪怕诋毁一下袁从良,也是在委婉地安慰我。

何丽琴跟袁从良跳舞,丝毫看不出二人之间有什么隔阂,他们跳得很流畅,风生水起。谁也看不出来,更不会怀疑女伴前一天晚上还说过男伴坏话,没人相信她会说他是小偷。此时,她正欢天喜地跟小偷共舞,邱凤仪不明白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她一个人跳舞,缺舞伴,有时她把手抬起来,搁在空中,好像搭着某个人的肩膀,或者搭着某个人的手臂。

这时,昨天那个男子又走过来了,几乎在相同时间里,他沿着相同的路线走来。他还没走到这里,邱凤仪就停下了。她眼神好,老远就看到男子跟昨天有区别:他脸上有伤,贴着什么东西。

邱凤仪几乎迎着男子走了几步,站在他面前,她问:“你受伤了?”

覃国安说:“没有,我没有受伤,我只是摔了一跤。”

创可贴贴着的地方已经结痂了,边沿处还在渗着紫黑色的血。“你这样处理太潦草了,小心感染,本是小事情,别弄出大事。”

“没什么,”覃国安咕哝着说,“这不算啥。”

“我帮你再弄一下吧。”

“你怎么帮我弄?”覃国安讽刺地说,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化了妆,打扮得像鬼魂一样正在起劲跳舞的人。

邱凤仪也发现这里没办法弄,便说:“到我家里去吧。”

“我这个样子怎么能去你家里。”

“没关系,我住得近,就在对面,看到没,和平印象,我就住在那小区,而且我刚好有事要回去,走吧。”

覃国安想着:我可能碰到了好心人。

没走一会儿就到了,进了家,她拿出小药箱,里面有碘酒,有消毒药水,还有包扎伤口的纱布。

“你是医生吗?”

“不是,都是常备药。”她看了覃国安一眼,“我这儿还有速效救心丸,我备了好多急救药品。”

屋子很干净,特别干净的环境给人一种清凉的感觉。这份清凉让人安静,不会慌乱,不会无端恐惧,也不想逃离。邱凤仪轻手轻脚帮覃国安清洗,又揭掉创可贴,擦去污迹,重新包扎好伤口。

“你是流浪汉吗?”邱凤仪望着他放在角落里的那只双肩包,“不好意思,我同事说你是流浪汉,可我看你不像。”

覃国安突然觉得很委屈,鼻子嗓子眼儿都堵得很难受:“我不是流浪汉,可是我在地铁站里住了两夜,我想喝点什么,可以吗?”

“你要喝什么都可以。”

“给我一杯水,或者给我一杯酒。”

“但是你身上已经有股酒味了。”

“我昨天喝醉了。”

“喝醉了就要跟人打架吗?”

“我没有打架,只是摔了一跤。”

“你为什么要撒谎?这明明是打架留下的伤痕。如果是摔跤,不会伤成这个样子。”

覃国安没再狡辩,邱凤仪给了他一瓶矿泉水,还给他泡了杯红茶,都放在茶几上。覃国安喝了水,准备告辞离开,可是他头昏得厉害,眼冒金星,他感觉站立不稳,往前走几步,说不定真能摔倒。不知什么原因,他只在外面待了两个晚上,怎么就衰弱成了这个样子?他请求邱凤仪:“我可以在沙发上躺会儿吗?我知道这个要求太过分,虽然你是个好心人,但我不能利用你的好心。可是我现在真是无法行走,如果我还在外面,可能不是这个样子,正是到了你这里,我好像突然卸掉了精气神。如果不行的话,就让我在那儿坐会儿,或者如果你担心我把沙发弄脏,我可以就在地板上睡会儿,就一会儿。我恢复过来了,马上离开。”

邱凤仪没来得及卸妆,脸上还化着妆,就像个戏剧人物。她没觉得覃国安的要求有多么过分,倒觉得他一大段话说得入情入理,她说:“好啊,你就在沙发上睡会儿吧,我还得继续去跳舞,等我回来了你再走。”

“好吧,你放心,我不会拿你们家东西。”

“行了,你睡吧。”

邱凤仪重新回到和平公园门口跳舞,她每天跳舞时间是三到四个小时,时间上要达到一定的标准。当初她跳舞,马文浩暴走,他们都给自己规定了每天必须完成的运动量,邱凤仪跳舞不是艺术,而是运动,达到规定的运动量是给自己定下的死任务。他们那时候对健康有一种歇斯底里的,甚至是原教旨主义的追求,认为健康才能长寿。但是她怎么能把一个陌生男人留在自己家里呢?她边走边责怪自己:我可以这样信任一个陌生人吗?他怎么看也不像坏人,这是我的直觉,他一定有什么难处。和平钢厂的工人骨子里都很善良,都有股江湖义气。邱凤仪和从前的马文浩更是如此,只要碰到需要帮助的人,就会出手相助。现在已经没有办法了,总不能再回去把人家赶走吧。邱凤仪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舞场。

覃国安很快睡着了,沉沉进入梦乡。他太累了,毕竟六十一岁了,不像年轻的时候。两个晚上都在地铁里,加上白天,消耗太大了。睡眼蒙眬中,他模模糊糊感觉到,好像那女人又回来了,那女人叫什么名字,他还不知道。她打开门,蹑手蹑脚走进来,很快又悄悄退出去,把门反锁上了。但是他并没有醒过来,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回事,或者这也只是他睡梦中那些怪异情节中的一个细节。他没有纠结这些,醒过来时,上了次洗手间,他看到洗手间墙上挂着一个男人的照片。男人很英武,是覃国安喜欢的那种样子,阳光开朗,心无芥蒂,应该是这家的男主人,不知道为什么把照片挂在洗手间。他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己很憔悴,而那个男主人就在他肩头,看上去好像和他并排站在一起,他真以为身边有个人,转头看了看,但是没有人,这才意识到镜中那个人,实际上就是照片上的男人。这个时候他可以离开,可又觉得这样离开太无礼了,他要等女人回来。这么想着,他又在沙发上躺下去,不一会儿又睡着了。再次醒来,发现女人已经回来了,而且卸了妆,显得很干练,也很好看。在她这个年纪,她算是很好看的了。可能是因为跳舞的原因,她保持着非常好的身材,脸上也有光泽,是那种心地善良的女人自然而然放射出的光泽。

“你醒了。”她笑着说,“你睡得可真沉啊。”

“不好意思,”覃国安一下子坐起来,“给你添麻烦了,我这就走。”

“你去哪里?”

“我先离开你这里,再找地方。”

“等会儿,先吃点儿东西吧,我已经做好了。”

覃国安睡梦中感觉到进来了一个人,不是错觉,也不是梦境,而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进来的那个人不是邱凤仪,是马小雪。马小雪也有家门钥匙,她想把自己的事情告诉母亲,来到母亲家里当面跟她说。她知道邱凤仪这时候还在跳舞,打算在家里等着。当她打开房门,意想不到的是,她看到沙发上躺着个男人。她呆呆地站在房间里,认真端详覃国安。他是谁,从年龄看应该和母亲很般配,长相也还可以,但是她不清楚这个睡梦中的男人到底是什么人。他不像城里人,也不像乡下人;不像是一个饱读诗书有知识的文化人,也不像是一个干体力活儿的工人;不像是一个四处游荡的浪荡子,也不像是一个严谨的有家室的居家男人。因为太突然,马小雪没注意到墙角的双肩包,如果看到双肩包,她可能会想到这是个突然闯进来的男人,可是因为没看见,她以为这是个一直存在的男人,是母亲生活当中的男人。她悄悄退了出去,锁上门,下楼走了。

马小雪很伤心,此时她是个特别软弱的女人,这个世界,似乎所有人都有内心中的秘密,哪怕是自己的母亲,哪怕她们是母女,母亲也有秘密。她并不怪邱凤仪,甚至很多时候她还希望说服母亲,对她说:你的生活中应该有个男人,这个男人可以填补父亲马文浩的空缺。可是她无法容忍,不能理解,让她感到痛苦,感到被伤害的是,她居然不知道母亲的生活中已经有了这样一个男人。马小雪的泪水流了出来:对母亲而言,她不是也有自己的秘密吗?虽然她现在是来告诉母亲的,可是此前,母亲难道不是一无所知吗?她有什么理由责怪母亲?关于那个男人,她又渴望知道些什么呢,也许什么都不重要。

离婚后,马小雪交往过一个男友,叫小刚,那是一段彼此都轻松的经历,因为那不是爱情。她在一开始就知道她不爱小刚,小刚也不爱她,他们的关系可以单纯定义为身体关系。小刚是个转业军人,然后那段关系草草结束了。马小雪其实很愿意这样,她愿意在漫长的余生当中,一次次建立这种关系,没有任何负担,没有任何负累,但可以保证身体的正常需要。在不同时期经历不同的故事,这可能是小刚带给她唯一的启示,也是她对未来的规划。

但是,她的这种规划显然已经落空了,在小刚之后,她还没来得及交往另外的男友,萧维斌正是在这时候出现了。经历过公孙城,马小雪没想到,她居然还有力气重新爱上一个人,她几乎不需要重整旗鼓,不需要重新聚集力量,突然间如此凶猛地爱上了萧维斌。她为此自责过,曾经想过: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对公孙城不忠?“不忠”是一个非常奇怪的让她长久发笑的词汇。跟小刚交往时,她从没想过是对公孙城不忠,更何况她跟公孙城早就离婚了。而且从本质上讲,这次离婚是公孙城抛弃了她,但她还是想到了“不忠”这个词,这说明她真心爱上了萧维斌。她后来想爱上萧维斌的那个起点,可能就是那次他脸红了,他脸红得那样厉害。油嘴滑舌的男人绝不会那样脸红,老实巴交的男人才那样脸红。但他绝不是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他看上去沉稳持重,应该是受过很好的教育,也应该很有能力。并且他很善于变通,比如他在那个时候用英语跟她对话,既私密,又测试了她,说明他心思细腻,善于使用手腕。他长着很正派的外表,可又绝不是正派那么简单,如果需要,他肯定会去做规则之外的任何事情,他很可能是个正邪混合体。但一般说来,他确实很正派,这是不言而喻的,因为他的正派,从本质上说,是为了保护他自己。

他们的第一次性爱发生在她家里,他脱光了衣服,没有脱掉袜子。马小雪一直记得他脚上那双袜子,他身体单薄,肤色苍白,但是他单薄的身体里面似乎蕴藏着强悍的力量。他脸上的眼镜,在他们接吻的时候有时候有点碍事,他也没摘下,只是把碰歪了的眼镜再次扶正。结束后,他抽了支烟,她等他把烟抽完,然后让他走开,并且告诫他一句话也不要说。

“你走吧,这就离开。”

萧维斌很听话,真没有再说一句话,就这样走开了。马小雪相信,她已经重新开始了。此时,他什么话也没说,他还会再回来,她也还会再要他。马小雪刚刚开始的是一场严肃的爱情,不是一场逢场作戏的性爱游戏。她需要好好想想:他没有脱掉袜子,也不愿摘下眼镜,除了这些,还有另一个至关重要的细节。之所以说至关重要,是因为从中可以看清这个人的本质。这个细节是萧维斌没有提议使用安全套,也没有咨询马小雪要不要使用安全套,他直接进入了她的身体。这件事情太可怕了,完全没有安全方面的考虑。他应该不是这样草率的人,他看上去那么沉稳。也许他特别自信,相信自己的直觉,也相信他的判断,比如说他相信自己是个干净的人,他的身体没有传染性疾病,也相信马小雪是个干净的人,相信她的身体也没有传染性疾病。这样想说得过去,风险能降到最低,或者,如果他确信的话,几乎可以说没有风险。但是所谓安全,还有另外层面的考虑,那就是他有没有想过,马小雪会不会因此怀孕。当然马小雪自己知道,她的身体不可能怀孕,所以只要他们都没有病,他完全可以不使用安全套。但是萧维斌应该不知道她这方面的事情,他至少应该问一下,或者在他快到高潮那一刻,他是不是应该问一下马小雪,他可不可以就在里面,可是他没问。她因此认为萧维斌是个自信的人,同时也是个自私的人,还是一个危险的人。

一个月后,马小雪直接问过萧维斌,她说:“在我们第一次做爱时,你都没问过我,要不要采取什么措施。”

萧维斌淡然说道:“我想过,但是我相信你。”

“我也相信你,可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回事,我想问的是,你就不怕我怀上你的孩子?”

“是啊,你会吗?”萧维斌坦率地告诉她,回去后,他也曾有段时间很恐惧。

那么,他到底恐惧什么呢?萧维斌自己没说,她也没问,类似于这些细节方面的追问和思考,并没有损害马小雪对萧维斌的爱,相反更增加了对他的爱。如果萧维斌是个完美无缺的人,她可能不会爱他,正因为他有比如说自私、比如说盲目自信这样的缺点,马小雪才会更爱他,因为这意味着他是个活生生的人。

萧维斌有野心,雄心勃勃。他是从乡下考出来的孩子,读过本科,读过硕士。在机关,他学历没有问题,能力也没人怀疑。可是在其他不便言说的方面,他起点太低了,没有任何稍微好点的最起码的基础,但这并不影响萧维斌渴望进步,他比谁都更想上进。他结婚了,有一对双胞胎儿子,父母在乡下,妻子代素红在银行工作,也忙。夫妻都忙,只能请母亲过来照顾孩子,帮忙做家务,他还有个弟弟,在郑州,也有孩子了,父亲便到弟弟那里,帮他带孩子。萧维斌觉得对不起父母,在他们年老需要相互陪伴时,把他们拆开了,这不道德,可又无可奈何。他痛恨时间不够用,生活就像打仗,他在透支自己,不光要圆满完成自己分内的工作,同时他还主动承担另外一些工作。他还年轻,年轻就是资本,应该做更多事情。他绝不违法乱纪,绝不接受任何不应该接受的东西,更不会伸手讨要不应该要的东西,因为他没有承受风险的能力,他要能立得住。人们的眼睛是雪亮的,组织的眼睛也是雪亮的,他必须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这也正是马小雪欣赏他的地方,她一开始就认为他是个正派人。

他们经常讨论萧维斌机关里的人事关系,主要是萧维斌在说,马小雪只是听,偶尔,她会说出她的见解,提出一些建议。尽管马小雪说得很少,萧维斌却很看重,只要是她说的意见,他都牢记在心,之后再见面时,他再提出来,再和她讨论。

有一次,马小雪说:“你的工作、生活无可挑剔,没人能抓住你任何把柄,可是你想过我们的关系吗?”

“你为什么说出这种话?”萧维斌两眼喷出火来,他可能被吓住了,从床上翻身下来。马小雪当时以为他是不是要钻到床底下去?他到处走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说:“这确实是我最害怕的地方,是我的软肋,我们的关系无论多么隐秘,只要有人来查,立马就会现形。”

尽管萧维斌说的是事实,他的反应还是让马小雪很失望:“你有必要如此胆怯吗?既然你如此害怕,那你走吧,再也不要回来。”

“我是胆怯,是害怕,你别嘲笑我,可是这种恐惧,既是害怕毁掉我自己的前程,同时也是害怕失去你。你知道吗?你很可能是我生活中最后的堡垒,你是我生活中最后的稻草,我必须牢牢抓住你。”

“你这么说不是实情,事实上即使没有我,你依然过得充实。你那么忙碌,为家庭,为工作,你是饱满的,也是充实的。”

“没错,我的确过得充实,过得饱满,我虽疲惫不堪,却并不虚无。可是在那些东西之外,我还需要另外一块,属于我的另外的东西,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也许只是一处避难所,也许是一种救赎。”

“可是我们的关系难道不是一种罪恶吗?难道你要从这种罪恶当中来寻求你想要的救赎吗?或者以此得到你想要的避难所吗?”

这其实是无法说清楚的事情,他们两人在萧维斌的婚姻之外组成了另外的婚姻,并且在他的生活之外建立了另外的生活。他需要正常的生活,却又舍弃不了正常生活之外的非正常生活。

马小雪从邱凤仪家里出来后,给萧维斌发短信说:“见个面吧,我有事跟你说。”

萧维斌回话说:“我晚上过来。”随后又加了一句,“我可能只有半小时。”

“好的。”马小雪回复他。

自从和马小雪好上,萧维斌的家庭关系更稳固了,以前劳累疲惫,也没有对不起代素红的地方,所以对她一些微小的需求是忽略的,不在意的。现在他变得小心翼翼,揣摩妻子的表情,想知道她需要什么,对什么不满意,她是否怀疑自己,他因此在各个方面都做得更好。代素红有一天很感动地对他说:“你变了。”

“我哪里变了?”

“说不清楚,可是我在你这里变得重要了。”

“你在我这里一直都重要。”萧维斌悲伤地说道。

甘秀枝简单收拾好两件衣物离家出走了,覃国安得到消息后,拼命打电话,她已关机。问其原因,覃世涛含混地说,母亲跟贺又又吵架了。覃国安知道她们的关系,知道她们经常吵架,也知道贺又又骂过甘秀枝。这回一定是事情闹大了,要不然甘秀枝不会离家出走。覃世涛没告诉覃国安,贺又又动手打了母亲,他不在现场,只是根据贺又又的描述,他为此感到羞愧。可是他从来不敢对贺又又说什么。他性格软弱,怕老婆,贺又又瞧不上他,说他是窝囊废。贺又又长得漂亮,经常说以自己的长相,可以找到更能干更能给她安全感的男人,“可是,你能给我什么?”贺双双对覃世涛说。覃世涛因此在她面前挺不起腰杆,在婆媳矛盾中只能和稀泥。

覃国安发动弟弟姐妹们到处寻找甘秀枝,可在她可能去过的地方都没找到,踪影皆无。他们担心出意外,于是报警。警察立案后调取摄像头监控,发现了她的踪迹:她离开家,先上了712路公交车,又换乘68路公交车。在一些街区看不到她,她的影像后来出现在府河高速公路入口收费站。她企图走过闸门,只身走上高速公路,被拦下了。工作人员耐心地跟她解释什么,可能是告诉她不安全,阻止她进入高速公路。她显得很失望,垂头丧气地离开。然后她顺着收费站旁边的小路,沿着高速公路方向往前走去。

三十二小时后,警方接到报告,有人在高速路上发现了一个老年妇女,正是甘秀枝。发现她的时候,她刚好倒在地上,没被什么车轧死,真是老天在保佑她。她没吃东西,没喝水,又饿又累又渴,虚脱了,软软地倒在地上。跑长途的大货车司机老远就看到了她,他不明白高速公路上怎么会有行人,还像喝醉了酒一样踉跄。当时是白天,视线很好,如果在夜里情况肯定不一样。司机老早就减速了,踩着刹车,在距离她一百米的地方,他亲眼看到她倒在了地上。司机停下车,打了报警电话。

甘秀枝想回老家,准备走回去,她从小路翻过栏杆,进入高速公路,但她走错了一道岔口,正往西安方向走去,照这样走下去,无论走多久也走不回去。覃国安在医院见到她,两人抱头痛哭:“傻女人傻婆娘,你回得去吗?就算你回到我们老家,也没地方住啊。你能住在哪里?我们已经没有老家了。”

“没地方住,我搭个草棚子也行,我不能再跟他们住了。”

“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以前骂我,现在动手打我了。”

“什么,她打你?”覃国安说,“我去找她,这回我绝饶不了她。”

“你饶不了她又能怎样,公公还能动手打儿媳吗?她是儿子的媳妇,他们是一家人,好歹不能拆了他们家是吧?”

“那你也不能再去他们家,跟我走吧,我不住集体宿舍,去租房子住。刚来武汉时,我们不就是租房子住的吗?”

他拉着甘秀枝往外走,医生不让走。医生说:“还要留下来观察两天。”覃世涛和贺又又也来到病房,覃国安愤怒地瞪着他们:儿子真是不争气,他不想认这个儿子,更是正眼也不瞅贺又又。覃国安离开医院,第二天再去,发现甘秀枝不在,医生告诉他,病人已经出院了。

甘秀枝打来电话,告诉覃国安,她已经原谅了他们,跟他们回去了。她说,贺又又跟她道过歉,儿子求她回去。他们有难处,离不开她,毕竟是自己孩子,母亲不帮他们谁帮。

覃国安正在跟邱凤仪讲这件事,这件事虽然过去了,但他不能原谅甘秀枝,这也是他不能住到那里去的原因。随后发生的另一件事是,他被酒店辞退了,失去了工作,他现在无家可归,也没有老家了。甘秀枝有很严重的糖尿病,覃国安担心她死于糖尿病并发症,可是她还在给儿子儿媳当牛做马。“这好像是我们这代人揽在自己肩上的责任,我们愿意为儿女当牛做马,但他们对她不好。我的儿媳骂她打她,她答应跟我走,不再回去,可是听到他们几句软话,又回去了。我没想到会这样,也没想到我会失去工作。我宁愿流浪,也不去他们那里。不想再工作,我早已心灰意冷。我是第一代农民工,在这城里干了四十多年,到头来仍然一无所有。我曾经把所有希望都放在儿子身上,以为有儿子就有一切,可事实并非如此。他们没有出生在乡下,而是出生在这座城市里面,但他们不是城里人,问题是他们也没有把自己当作乡下人,不再遵守我们从前一直遵守的礼仪,也不再讲究我们一直讲究的孝顺。是啊,他们都很叛逆,难道叛逆只能是年轻人和小孩子的事情吗?我老了,老年人就不能叛逆吗?我也要叛逆,我就不回去,就不去他们家。”

邱凤仪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你还真是个流浪汉啊。”

“我想做流浪汉。”

“你不像。”邱凤仪想,总会有解决办法,“我建议你回去,回到儿子家里去。”

“不,我不回去。”

正说着话,覃国安手机响了,他一看名字,对邱凤仪说:“这个电话我得接,他是我堂弟。”

覃国建说:“哥,你们家是怎么回事,先是嫂子离家出走,闹了那么一场,差点死在高速路上,接着是你,也要离家出走吗?”

“我没离家出走,只是没地方可去,我被那家酒店辞退了。”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

“还不是覃世涛告诉我的!他说酒店找不着你,其他地方也找不着,打你电话都不接。你怎么跟嫂子一样呢?嫂子都急死了,哭过几场,你还是回去吧。”

“我不回去,他们那样对你嫂子,我还有脸回去。”

“你有什么打算?”

“我没什么打算。”

“要不要另给你找点事情做?刚好有个朋友问我,说他一个朋友的别墅需要可靠的人去做保安,你愿意做吗?”

覃国安以前瞧不起做保安,现在不同了,什么都愿意。他说:“可以,只要有个住的地方就行了。”

“好吧,我先跟他联系再给你回话。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一个好心人家里。”

覃国建半天没吱声,突然哧哧笑着说:“是不是你也有一个相好?”

接完电话,覃国安问邱凤仪:“你能听懂我们老家土话吗?”

“如果说得慢,我大体上能听懂。”邱凤仪有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要不,在你新工作落实之前,你就暂时在我这儿住两天吧。也不用睡沙发,我有两间房。”

“我不能给你添麻烦。”

“不麻烦,就住这里,你刚才不是跟谁说我是个好心人吗?那我就做一回好心人吧。”

马小雪给萧维斌发完信息,接着就去了她供职的那所大学,来到人事处要求复职上班。做洗脚工时,马小雪也能做得很称职,可是她从内心里厌恶给别人搓脚,这是毫无疑问的,她之所以要做下去,就在于她刻意给自己泼脏水,故意在自己精致的生活当中安排一段不堪回首的流放生涯,仿佛是给自己判了一段刑期。当她得知自己怀孕了,觉得这段刑期应该自动终止。她不能让自己的孩子,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知道他们的母亲是个洗脚工。她可以让公孙城的女人做洗脚工,但不能让自己孩子的母亲做洗脚工。即使他们还没有出生,即使还在娘胎里,也必须让他们得知,他们的母亲不是洗脚工。

下午邱凤仪打来电话,马小雪抢先告诉她:“我到学校了,马上回学校上课。”

“这就对了,”邱凤仪说,“你不要再胡闹了。”

“我要回归正常,”马小雪说,“我的生活以前不正常,我受过很好的教育,却在虐待自己,我现在要重新做个正常的女人,过上正常的生活。”

邱凤仪更想知道马小雪怀孕的前因后果,于是她拦住马小雪的话头,问:“你知道我不是要跟你说这个。”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会找机会原原本本告诉你的。你是不是也要告诉我,你什么时候给我找了个后爹呀?”

“后爹,我没给你找后爹。”

“那你家里那个男人是谁啊?”

“原来你回来过,你看到他了?他不是你什么后爹。”

“那他是谁,你一个单身女人家里怎么随便睡着一个男人?”

“怎么说呢,他是个农民工,遇到了困难,我让他暂时在我这里住几天。”

“好吧,就算是,看来所有人的生活,对别人来说都是秘密。”

“我没秘密,小雪,你刚才说到了正常的生活或不正常的生活,以及正常的女人和不正常的女人,我赞成你说的话。你在小店给人洗脚是不正常的,回到大学教书才是正常的。但同样的道理是,如果你未婚先孕,如果你生下一个不知道父亲是谁的孩子,同样是不正常的生活。”

“这个我不认为有什么不正常。”

“虽然我没有问过你,但是我相信你会把孩子生下来。”

“当然,我的孩子一定会生下来。”

“可是孩子的父亲是谁,你能公开吗?”

“不能,孩子的父亲不能公开。”

“为什么?”

“因为孩子的父亲有自己的家庭,还有自己不能公开的身份。”

“也就是说,他也不能做你丈夫。”

“是的。”

“小雪,这件事情我认为很严重,我们必须好好谈谈。”

“我在和你谈话之前就已经知道你想说什么。”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要谈谈。”

“可是这个时候我不想和你谈,我想和父亲谈。”

“你这么说真让我伤心,小雪,我想这也不是你父亲想听到的话。”

马小雪挂了电话,她明白,自己已经伤害到了邱凤仪。

公孙城离婚时留下了一只箱子,那是只精致好看的箱子,上面挂着一把锁,公孙城跟马小雪说:“等你将来有了丈夫,请把这个转交给他,这是我赠送给他的礼物。”马小雪一直觉得这很可笑,太做作,太虚伪。

“你和他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接受你的礼物?你为什么要赠送给他礼物?”

“我希望你能碰到像我一样爱你的男人,做你丈夫。我会尊敬他,这礼物便是表达我内心里的这份尊敬。”

马小雪不予理睬,她仍然认为这是在安排她的生活:他企图在我未来的生活中占有一个位置。我未必能重新爱上谁,也未必能再嫁人。如果我重新结婚了,他是不是想在我未来那个丈夫心里,以这份礼物的形式得到某种存在?

公孙城把箱子和钥匙一并交与马小雪。马小雪好几次想把这些东西扔掉,可终究没扔。她一次也没打开过箱子,钥匙在她手中,她随时可以打开,却一次也没打开。她一点不想知道箱子里装着什么。有很长时间,她全忘记了,不再记得家里衣柜里面还藏着这么一只箱子,但是在和萧维斌约好今天见面的这个日子里,她忽然想起来了。她把箱子拿出来,箱子表面已蒙上灰尘,她将箱子擦拭干净。钥匙在梳妆盒里,她注视着小箱子,心想里面装着什么呢?她忍着没有打开,她想:那不是给我的东西,我不能看。它是萧维斌的,等会儿送给他。她爱着萧维斌,身体里怀着他的孩子,正是这一事件让她确认,萧维斌就是她丈夫,这个即将降生的生命把一切都改变了。她以前没这样想过,虽然以前她也爱萧维斌,但是从没想过萧维斌也是她丈夫。既然她想萧维斌就是她丈夫,也便记起了公孙城留给他的这份礼物。

萧维斌还不到八点就来了,比他以前来得都早。“我顶多只有半个小时。”他一进门就说。

“这个你跟我说过。”

“我答应过代素红,今天早点回去。”

马小雪警惕地问道,“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也没什么特别,”萧维斌嗫嚅着说,“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这还不特别吗?”马小雪心里像被刺了一刀,但她笑着说,“我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你早点回去吧。”接着,她告诉萧维斌,她要回学校教书。

萧维斌很高兴,说:“我一开始就不相信你是洗脚工,我知道你有来头,虽然我说不清楚是什么,但你肯定是有来头的。我记得用英语问过你,我问你的来历是什么。”

“我也记得,你那次用英语向我提问,是我们好上的开始。”

“你混在沙子里,仍然不是一粒沙子。”

“你想说我是金子吗?还是珍珠?”

“我不知道,可就算蒙着尘,你也不是尘。”

“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马小雪有点垂头丧气。他们说话的方向不对,不在一个频道上。“你还在强调身份、职业,你可能觉得大学教师比洗脚工更高贵。”

“这也不是。”

“我有东西要给你。”马小雪说。

箱子涂着黑色油漆,色泽沉郁,锁是老式精巧的铜锁。“这是什么?”萧维斌身上有点发毛,“不会是什么遗嘱吧?”

“你想哪儿去了?这是我前夫送给你的礼物。”

“送给我,为什么?”萧维斌连声发问。

“他不知道你,也不认识你,”马小雪把从前的事说了一遍,“我前夫留了一份礼物,声明说要送给我后来的老公。”

“这个太诡异了,天底下好像不会有这等事。再说我也不是你老公,我们有共识,我们不可能结婚。”

“是啊,我们不可能结婚,我也没打算跟你结婚,可我还是认为你是我老公,你是我没有领结婚证的老公,所以我想还是把它转交给你。我前夫说这是他对你表达尊敬的一份心意。”

“他为什么要尊敬我?”

“你还是先打开吧。”马小雪把钥匙递给萧维斌,“里面有什么我不知道,我没看过。”

“那我能请你走开吗?我倒想一个人看看你前夫送给我什么礼物,然后……”

“然后什么?”

“我叫你再过来。”

马小雪去了另一个房间,箱子里有封信,信封没写姓名,没写地址,也没封口。萧维斌抽出信纸,信纸上面只写了几行字,没有称呼,实际上就是一份清单:1.鸡血石吊坠人面狮身护身符;2.皮带;3.手表。

萧维斌请马小雪过来,他坐在沙发上,喝了口咖啡,咖啡有些凉意。他沉思着说:“你前夫是个厚颜无耻的人,他做的这件事也是厚颜无耻的事情。”

“他厚颜无耻吗?”

“是的,太厚颜无耻了,看看这封信吧。”萧维斌把信纸递给马小雪,“你不能说这是封信,它就是一份礼品清单。他为什么送给我,也就是送给你后来的老公这些礼物呢?他要把你托付给谁?然后再贿赂被他托付的那个人。他以为他是谁,即使离婚了,你仍然归他所有。就像这手表这皮带一样,你是没有列入清单的另外一份东西,是这个意思吗?”萧维斌脸色苍白,他残酷地讥笑着:“他一定是这个意思,这不是什么礼物,这是一种仪式,一种移交,一种转送,包括你。你没有被锁在箱子里,你是箱子外面另一个被他送出的东西。用你的话说,他对我,也有可能不是我,也就是对接受这些东西的人表示尊敬。并且要对你好,要善待你后来的生活,这是他所做的安排。”

“你想多了,”马小雪说,“这是他的习惯。他一直是这个样子,喜欢给他尊敬的人,或者给他喜欢的人赠送礼物。”本来,马小雪还想告诉萧维斌,告诉他自己怀孕的事情,因为她怀着他的孩子,所以才把他当成老公;因为把他当成老公,所以才想起这份应该由她老公收下的礼物。但是他显然还没有做好准备,他不认为他是她老公,她因此也没必要告诉他。她突然想:我可以不告诉他,我怀上孩子,原本就是上天赐给我的奇迹。我是不能怀孩子的,这是一个意外。应该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但也可以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可是,他为什么要骂公孙城厚颜无耻,这手表皮带吊坠都是奢侈品。

“吊坠是表达祝福的意思,我就收下这个吧,其他东西我不要。”萧维斌只取了吊坠,重新把铜锁锁上,再把钥匙还给马小雪,“我得走了。”

“你不能留下来吗?”

“我不能。”他看了看时间,“我快迟到了。”

马小雪没把怀孕的事情告诉他,她想:她爱上他是不是个错误?前夫送给他的礼物,他没有全都收下,只取了吊坠。他只看重吊坠的护身符意义,只想保护自己,也只在乎祝福的意义,别的他不在意。

代素红做了一桌菜等着萧维斌,“你今天准时回来了,我很高兴。”她说。

“我以后尽量准时回来。”

“不要,你忙你的事吧。”他们喝了点酒,说了很多贴心知己话。

代素红是理解他的,明白他的,一直在支持他。他告诉代素红,他以前的处长,现在的巡视员,一个很好的大哥覃国建马上要退休了。覃国建很欣赏萧维斌,前几天来找他,好好谈过一次,“他可能有意为我指点迷津。”

覃国建曾说:“兄弟,你工作做得不错,能力强,学历高,但是你要在其他方面动动脑筋。我不是让你在领导那里走门路,那是歪路,也特别困难,特别有风险。我建议你扩大视野,增加一些外围的必要的应酬,所谓‘功夫在诗外’。”

“外围应酬,”代素红说,“是啊,你确实需要有一些外围应酬。”

覃国建说他现在的身份不那么敏感,偶尔带他出去走动走动,也不会惹出太多事情。有个很重要的人物,据覃国建说,他本人并不是官场中人,也不是商场中人,他的身份很模糊,说不清楚,但他是个德高望重的人,不定期在他的别墅里主持聚会。参加聚会的人当然也很重要,这就不用说了,但是,他的聚会一向低调,从不对外张扬,几乎可以说很神秘。主人年纪已经很大了,现在基本上是他儿子出面,他有时出来跟大家喝杯茶,简单寒暄几句;有时候不出来,只由他儿子代表他向大家问好。这种聚会一般都没有什么实质性内容,就是务虚的清谈、喝茶,有时也喝点酒,不讨论具体问题。

萧维斌很惊奇,不知道还有这样的聚会,从不曾耳闻过。他请求覃国建带他参加,覃国建答应了,说他一定想办法引荐。今天覃国建跟萧维斌说,他的引荐好像起作用了,下周有一次聚会,覃国建认为萧维斌很有可能会得到邀请,萧维斌说:“在这个结婚纪念日里,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礼物。”

代素红拿出一个小盒,从小盒里取出一个物件,也是吊坠,木制品。萧维斌生肖属兔,这是只可爱的小兔。

“送给你,亲爱的。”

“你还给我礼物。”

“不值钱,才五十块钱,好玩,你愿意戴就挂在脖子上。不愿戴挂在车上也可以,放你办公室抽屉里也行,或者偶尔挂在手腕上。”

萧维斌接过来,“我很喜欢,”他说,“我一向都没给你送礼物。”这时他想起从马小雪那里拿到的吊坠,“巧得很,我也给你买了个吊坠。”他从口袋拿出吊坠来送给代素红。

代素红拿在手上,喜不自禁。“这色彩,这纹理,太了不起了,真是好东西。还是狮身人面,有什么讲究吗?”

“我也不懂得,没有什么特别的讲究,就是个护身符。”

“是不是值很多钱?”

“值不了很多钱,也很便宜。”萧维斌含混地说。其实到底值多少钱,他也不知道。

代素红让萧维斌亲手把吊坠戴在她脖子上,萧维斌这时想,他当时怎么就只拿了这只吊坠呢?在潜意识里他是不是当时就已经想好了,要把它当作送给代素红的结婚纪念日礼物?这么做是不是太卑鄙了?用他当时骂马小雪前夫的话来说,是不是也厚颜无耻?

“你什么时候能去参加那神秘聚会?要不要提前谋划一下,把功课做在前面,比如……”代素红摸着吊坠说,“你要不要给那神秘主人也带一份礼物。”

“你的意思是见面礼吗?”

“对啊,见面礼,不要太值钱太夸张,不要让人感觉到你在巴结人家,不要让人有负担,好像在贿赂人家,有什么意图,却能让人产生好感,让人愉悦。”

夫妻俩开始讨论礼物问题,他们的生活和消费能力限制了他们的想象,不知道这样一个神秘的,既没有官场职务又没有商业名分的重要人物,初次见面时送给他什么东西比较合适。这样一个人物既能对官场施加影响,也能对商场施加影响,按覃国建的话说,几乎是无所不能。萧维斌又想起马小雪那只小箱子,想起那块手表、那条皮带:能不能把它们转送给他呢?两件东西可以送两次,都是奢侈品,送出去不掉价,拿得出手,也很贴心,都是男人随身用得到的东西。

十一

覃国安不能原谅甘秀枝,她都差点死在高速公路上了,却又那么快住到儿媳家里去了。不像他现在居无定所,盼着覃国建快点通知他离开,早点去做保安。

他跟邱凤仪说:“我在你这里住了三天了,不能再住下去,我要离开。”

“没关系,你继续住着吧,等你新工作有着落了再走不迟。”

“有句话我想问你,可又不敢问。”

“问吧,你想问什么?”

“不知道照片上那个男人是谁,我每次在洗手间对着镜子刮胡子,都跟他肩并肩,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他是我老公。”

“我想到了,他是个好男人。”

“他不在了,如果他还活着,我不是这个样子。”

“你这个样子不好吗?”

“我这样子不好,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拼命跳舞,你以为我喜欢那些跳舞的人吗,我不喜欢,一个也不喜欢。你以为我看得惯他们化妆吗?你以为我愿意给自己化妆吗?我看不惯他们那样,正像你跟我说的,画得跟鬼魂一样。可我只能做这些事情。我不缺钱,我有钱花,可是我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跳完舞,回到家,我只能看着电视里的人说话;我能听他们说话,却无法跟他们说话。一个人如果没有可以说话的人,如果没有可以说话的地方,那这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我跟老马年轻时在厂里都是劳模,什么事情都会做到前面去;退休后,他组织了一个暴走团,我跟着他们跳舞。我们每个人选定一个爱好,他暴走、我跳舞,也想做到前面去,也想做劳模,我们不停地给自己加码。”

“老马有个团队,他是那个团队的头儿,他为团队制定作息时间,包括什么时候集合,行军路线怎么规划,什么时候解散,播放什么音乐,保持怎样的队形,谁在前谁在后……队列要整齐,还要好看。男女之间、高矮之间、年龄大小之间怎样排列组合,走到哪里呼喊口号,保持怎样的节奏,呼喊什么口号,马文浩这些都要操心。我们以前是老黄牛那样的劳模,从来没做过领导,现在他操起心来就像是领导。他还比他们团队里的其他人走得更多,他要起到带头作用。手机上他有自己的步数记录,无论刮风下雨还是下雪,他的步数每天都要增加。我劝过他,我说:“你走路就像股票,有涨也要有落,你每天的步数不能只涨不落。”他跟我说:“你不要拿股票打比喻,你要打比喻,就拿房价打比喻吧!”他要保持步数一直往上增长,所不同的是有时增长多点,有时增长少点,他太拼了。有一天他走完了,回来的时候满头大汗,像是喝醉了酒,满脸通红,身上的汗水就像淋了一场大雨。我让他先休息一会儿,可是他很兴奋,像醉酒汉子那么兴奋,跟我说了几句意味深长的话,可又指向不明。然后他把自己关在洗手间里冲澡,我听到流水哗哗直响。从洗手间出来,他有些失魂落魄,他说,他好累,我说,那你去休息。他躺到床上就不行了,是心梗走的,走得很快,如果发生在现在,也许还有救,因为我现在知道心梗发作的病人应该怎样急救。可当时我一无所知,我亲眼看着他走的。我先打了110,而不是120,等120急救车来到时,他已经不在了。我从来不相信他是因运动过量造成心梗,我了解他的体魄,再大的运动量也不可能压垮他,他一定是身体里隐藏着另外我们不知道的疾病。

“太不幸了。”覃国安说。

“我女儿让我减少运动,跳舞跳少一点,我坚决不。”

“还是小心为好。”

“没什么需要小心的。我终于想清楚了,如果必须要走,像老马那样走,可能是最好的方式。他走得毫无痛苦,没有折磨自己,也没有折磨别人。”邱凤仪在哭,无声地淌下泪水。覃国安从茶几上扯了几张餐巾纸递给她。她接过纸巾,擦了擦眼泪:“老马走的时候,包括给他料理后事的时候,我都不曾哭过。在女儿面前,我也不曾哭过,可是这时候跟你说起这些,我却哭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哭吗?”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是陌生人,你才能哭出来。”

“陌生人只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也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能够信任你。刚开始认识你,我就信任你了,所以才让你住在我家里。”邱凤仪说。

“还有一个我一说起来就会哭泣的原因。我给马文浩料理后事,整理遗物时发现了他的一个秘密:那段时间,他正跟一个女人好着,那女人是他们暴走团的旗手,就是每天走在队伍最前面,举着旗帜的那个人。她身体健壮,体能好,能一口气快步走上几个小时。她也是我们从前的同事,口碑极佳,从不曾有人说过她的坏话。她是个寡妇,独身十几年,养大了儿子,寡居期间保持着非常好的声望。但是在他们一同组织暴走团时,她和老马非常热烈地相爱了。我从老马手机上了解到,他们爱得热烈,旗手想嫁给他,她催促马文浩跟我离婚,然后娶她。老马坚决拒绝跟我离婚,但是禁不住旗手反复祈求哀告哭诉。老马口气在软化,答应她慢慢想办法。旗手无法容忍哪怕是跟他短暂的分离,那段时间,老马遇到了他这一生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最困难的事情。他本来是个果断的男人,可是在寡妇和我之间,他变得优柔寡断。他很痛苦,但是他从没在我面前流露过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从来不曾想过这个跟我生活了一辈子的男人,在他临死之前居然背叛了我。我销毁了所能看到的所有证据,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女儿。我要让老马在女儿心目中永远是个正派的父亲。虽然我也知道,女儿不会因为这件事情而看轻她父亲,她不会从道德上贬损或否定老马,但我还是愿意维护她父亲的形象,这也是在为我自己保存一份颜面。而且在寡妇面前,我也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她来为老马守灵,我为她当时流下的泪水而难过。她不能像我那样大放悲声,她一边流泪,还要一边隐藏真情。她只能像普通同事那样流泪,而不能像情人那样号啕大哭。她真正的痛苦要在她离开这里之后,当她独自一人的时候才能尽情宣泄。后来,我们每次见面都客客气气的,我们彼此心照不宣。我以为是这样,而她却没有这么明确,她一定很疑虑,她甚至可能并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私情。至少老马还活着时,她知道老马没有向我捅破这层窗户纸。”

说完,邱凤仪好像很累,覃国安倒了杯水,递给她喝。“我以为会承受不了,可事实是过了两年,什么事也没有,生活还在继续。其实无论怎样的打击,都能承受下来,唯一需要的就是时间。”

“现在你是唯一听我讲过这个故事的人,”邱凤仪的眼睛闪闪发光,“你给我递来一杯水,我很感激你。你还有另外一种选择,那就是抱着我,我没有别的意思。”

覃国安听懂了,走过来,正要抱她。

“可是现在不必了,”邱凤仪说,“我教你跳舞好吗?在你重新做事之前,你就陪我跳舞吧。”

“可我不会。”

“我知道你不会,所以我才要教你。”

邱凤仪打开音乐。“来吧,我教你,慢慢来,一步一步跳。”

覃国建打来电话,他问:“你还住在相好家里吗?”

“还住在她家,我要告诉你,我们不是相好,她就是个陌生的好心人。”

“好吧,好心人,你运气不错,另一个好消息是,人家答应要你,可以住在那里,很大的别墅。不止你一个保安,还有个保安,你跟他轮流值班。我忙完事就开车过来,把你送过去,你到时候给我发个定位。”

“好啊,太好了!真希望这是我能做的最后一个工作。”

十二

代素红在银行工作,有个关系很好的同事,平时喜欢了解各种奢侈品牌。她看到了代素红的吊坠——是代素红有意给她看的,说是老公送的结婚纪念日礼物。同事看了特别吃惊,告诉她这是某个品牌的奢侈品。代素红不相信,同事告诉她确凿无疑,还拿出图片给她看,果然一模一样。

“会不会是赝品呢?”

“不是,”同事说,“绝对正品。”

代素红试着问了下:“值多少钱?”

同事说了个价格,吓得她直吐舌头。

“有那么贵吗?”

“难道你会不知道?”同事说,“很正常啊,这就是它的身价。”同事说出品牌名称和价格,“这是男人佩戴的饰品,是你老公的吊坠,你故意戴出来玩,对吧?”

代素红脸红了,随即变得苍白,她说:“是的,戴出来玩一下。”她记得很清楚,萧维斌给她时,曾语焉不详地说不值钱,是在街边随便买的便宜货。

晚上,代素红问萧维斌:“这吊坠真的不值钱吗?”

萧维斌说:“你怎么还在计较这个?”

“我就想知道是不是便宜货。”

“当然是便宜货,我在街边小摊上随便买的,就是颜色鲜艳点。”

“我知道了。”

“喜欢吗?”

“我喜欢。”

“喜欢就好。”

代素红没吱声,她知道老公在骗她,如此认真如此坚定不移地欺骗她。她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不知道吊坠里面藏着怎样的秘密。代素红每天比萧维斌走得早,在他前面上班去了。

萧维斌起床时,发现脖子上的吊坠不是小兔,变成了狮身人面像,以为代素红弄错了,或是故意恶作剧,便打电话问她。

代素红说:“你可能弄错了,你买的时候,摊主可能没告诉你,那是男人戴的吊坠,不是女人戴的。我昨天晚上还给你了,你当时睡着了,我没弄醒你。你还是自己戴吧,小兔子我拿走了。”

说完,代素红挂了电话。什么意思,这不是彼此交换的礼物吗,怎么又物归原主了,如果萧维斌认真想想,他会发现里面有蹊跷。可是他没太在意,他在想另外的事情。

覃国建跟他说定下来了,下周末那个聚会,公孙先生已经邀请他了。对了,覃国建告诉他,那个神秘的主人就是公孙先生,住在郊区别墅,很安静。公孙先生的儿子住在市区,是研究所里的学者。每到周末,作为学者的公孙城先生会带着妻子和两个儿子来到别墅陪父亲母亲。他有两个儿子,听说还要生第三胎。覃国建说他听到一种传说,好像公孙家前面几代都是单传,但是到了公孙城这一辈,却可以生三胎了。如果公孙城还可以生,公孙先生希望他继续生下去,希望公孙家能生很多孩子。在这方面,公孙先生和公孙城保持着一致的想法。覃国建又说,现在公孙先生身体不太好,主持聚会的多半是公孙城先生。公孙城先生虽然很健谈,但话不多,总把说话机会让给客人。这次聚会的主题是兰草和围棋,多半会聊这方面的话题,现场有名贵兰草供人品鉴。萧维斌很委婉地问覃国建,他是第一次参加聚会,也算是拜访公孙先生,他不太明白,也不太懂是否需要带点什么礼品。覃国建说不需要,人熟了,从来不带什么礼品。但是他仔细想了想,又说:“你们第一次见面,随手带点什么很小的男人物品,好像也没什么不合适。”

“什么样的男人物品呢?”

“我也不知道,不过像什么钱包呀、剃须刀呀、皮带什么的好像都可以。”

萧维斌脑子里又浮现出马小雪家里那只小箱子,那条皮带,那块手表……那些东西应该都是覃国建口中的男人物品。

刚跟覃国建分手,萧维斌就接到了马小雪的电话。最近一段时间,常常出现这种巧合,只要萧维斌意念中出现谁,忽然就能接到谁的电话,他刚想到马小雪家里的小箱子,结果她的电话就打来了。

“我正想到你呢。”他说。

马小雪说,“我给你打电话就是想告诉你,希望你不要以为是我前夫侮辱了你。如果你认为那是一种侮辱,那也不是他故意的。他并非有意让你得到受侮辱的感觉,那可能只是他表达善意的方式。他喜欢用金钱用物品表达他的善意,他一直是这样的。”

萧维斌不打算反驳她:“看来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我从来都没有办法用金钱、物品表达我的善意。”

“那是他的事情,跟你我无关。我早已放下他了,我爱的是你。当时你说他厚颜无耻,我就想到你一定是觉得受到了侮辱。我没有当场解释,我担心你更加愤怒。我选择几天后才给你解释,把你当老公,所以才转交他送给你的礼物。”“你很快要做我孩子的父亲了。”这句到嘴边的话,她仍然没说出口。

“你是想让我接受礼物吗?”

“接不接受是你的事情,我只想解释一下,只要我解释清楚了,这件事情也就结束了。”

“好吧,我愿意接受。”

萧维斌从没问过她的前夫是谁,他对她那段经历毫无兴趣。

当他把那只精致的黑色小箱子搬进汽车后备箱,马小雪一下子轻松了,仿佛那是她生命中的不祥之物,怎么看都像个黑色小棺材,放在家里早晚会带来厄运。以前为什么没这么想呢?直到萧维斌抱着它出门时,她突然想到,它就是不祥之物。萧维斌赶时间上班,正从马小雪这儿路过,就顺手把小箱子搬上车了。

马小雪坐在副驾驶座位上,说:“我想再陪陪你。”

“真是没时间。”

“我不耽搁你,就坐这里陪着你。你开车,到办公大楼我下车,再坐地铁回来。”马小雪想: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如果我不告诉他怀孕的事,那么我以后永远也不会再告诉他了。可是如果告诉他,又会是什么结果?她看着萧维斌,萧维斌的脸是她爱过的脸,他有权知道这件事。于是她开口说道:“萧维斌,我怀孕了,怀上了你的孩子。”

萧维斌来了个急刹车,后面的车差点追尾,司机愤怒地按着喇叭。萧维斌把车开到路边,打着双闪,停在那里,他要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他脸色发白。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你跟我说过,说你此生不会怀孕。”

“我是跟你说过,那是医院的结论,可现在的事实是,我怀上了。”

“多长时间了?”

“八九周了。”

“赶快打掉吧,把胎儿打掉。”这是萧维斌第一时间说出的话,马小雪就像亲眼看到他举着刀子刺向一个婴儿,而那婴儿就是他的亲生骨肉。他眼神慌乱,马小雪想过他会有很激烈的反应,但是没想到是这种反应。

“我不会打掉胎儿,我之所以告诉你,是想让你知道我的决定:我会把孩子生下来,这是上天赐给我的。”

“这不是上天赐给你的,这是我们关系中出现的不可理喻的结果,出现的一次疏忽、一个错误。要么你以前告诉我不能怀孕的话是假话,是在骗我,要么是一种计策。总之,这件事情很可疑,你让我很被动,难以自拔,你可能会毁了我。”

马小雪想:这个男人真是我爱过的男人吗?他现在想的全是他自己,完全没有替我着想,也没有替我们的孩子着想。

“我曾经跟你说过,你也知道的,我是个没有污点的人,什么时候我都没有污点。我唯一担心的就是我们的关系,我怕这种关系被人攻击,一旦遭到攻击,它很可能是我的阿喀琉斯之踵,那是我的弱点所在。如果我们能隐蔽得更好,尽量不被人发现,即使被发现,因为年轻,也许还有可能被原谅。但是如果你生下了孩子,那算什么?非婚子、私生子,或者重婚罪。”萧维斌惨笑着说,“那事情就大了,不要说什么美好前程,我现在的位置都不一定保得住。谁要搞我,整我,分分钟的事。”

马小雪没等他说完,拉开车门跳了下去。她不能再听他说话,再听他说话,她会呼天抢地大哭一场,她会呕吐。她将离开他,彻底离开。她要生下孩子,跟自己的孩子相依为命。此时,爱情困扰着她,她就爱过两个男人,却都分开了:公孙城是因为她怀不上孩子离开了她;萧维斌则是因为她怀上了孩子离开了她。最好的爱情都是跟死亡连在一起的,比如梁山伯与祝英台,马小雪这时候想到了父亲马文浩,他因为心梗骤然离世,这使得他和母亲的爱情画上了完美句号。她和这两个男人,无论哪一个,只要在他们还爱着的时候她死去了,或者他死去了,也许他们的爱情才能称为爱情,而眼下,无论怎么看都太狗血。

十三

覃国安是个聪明人,从来没跳过舞,跟着邱凤仪学了一天就学会了,还能做出有一定难度的动作。他还跟着邱凤仪到和平公园门口去跳过一次,但是他坚决不同意化妆。不得已,邱凤仪也只好不化妆。

见他们来了,何丽琴赶紧过来问邱凤仪:“你怎么没化妆?”

“起来晚了,来不及。”

何丽琴又对着她耳语:“我记得这个人,好像是个流浪汉。”

“他不是流浪汉,他马上就会住进别墅。”

“哦,这样哦,那倒让人刮目相看。不过,他脸上的伤疤好像还没全好。”

“很快就能好了。”邱凤仪想,他确实会住进别墅,但她没告诉何丽琴,他只是别墅里的保安。她看到何丽琴羡慕的眼神,望了望覃国安,明白这就是话术的魅力。在他们跳舞时,她的眼睛一直望着这里。

覃国安说:“她和你可真亲密。”

“那当然,这里的人都知道,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袁从良又穿了套新衣服,却有些没精打采,即使化了妆,也显出营养不良的样子。他条件差是公认的事实,可是每天下午照常到棋牌室打牌,如果运气好,赢点钱倒还罢了,但是听说他很倒霉,总输钱。这使得他的生活入不敷出,常常借钱度日:关系好的人三番五次借,关系差的人借得少一些,可是关系再好也禁不起三番五次借。

邱凤仪当时有个办法,就是在他借钱的时候声称:“不要你还,这钱是我给你的。”这样一来,表面看是对他好,是大气,实际上却堵住了他的嘴,让他不好意思再开口借钱。正是在他第一次跟她借钱,而邱凤仪又声称不要他还钱的时候,他们成了舞伴。后来何丽琴的舞伴重新回到暴走团去了,她便一个人跳着。邱凤仪有时候主动让袁从良去陪她跳,袁从良在跟她跳舞时,很巧妙地诉苦,讲到自己的家庭困难,何丽琴主动接济他,时间一长,他们就跳到一起去了。邱凤仪跟覃国安说过,她跟何丽琴的友情是一种特殊的友情,她们这样的友情和其他女人之间的友情不一样:她们分享只属于她们的秘密,另一些秘密则没有袒露。何丽琴曾经很坦率地跟邱凤仪说过,她把袁从良挖走是一桩义举,她说袁从良品行不端,将给她带来很多问题,让她蒙羞,这样的人谁沾上谁麻烦,会让她在财务上蒙受损失,还会给她的名誉带来损害。

覃国安说:“这么说她是在帮你。”

“大概是这个意思,她宁愿自己吃亏。”邱凤仪笑着说,“这就是我们友情的部分内容,虽不是全部内容,却是很重要的内容。”

覃国安告诉邱凤仪:“明天覃国建来接我,送我去上班,那边的事情都定下来了。”

“恭喜你。”

“谢谢你收留我好几天,我怎么感谢你才好?”

“以后休息的时候过来看我吧,也是缘分。”邱凤仪又加了一句,“谁活着都不容易。”

覃国安和邱凤仪又跳了一次舞,这个晚上是他在邱凤仪家里的最后一夜。邱凤仪早早进了卧室,没和覃国安打招呼,什么也没说。覃国安也早早在客房睡下了。半夜,覃国安一直睡不着,他睁着眼睛,想起覃国建在电话里说:“你是不是还住在相好家里?”这个词在这最后一个晚上让他全身火烧火燎,“相好”是个卑鄙的称呼,也是一个让人欲火中烧的称呼,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不好的想法。他想过去,进到她卧室去。在这之前,他还一次也不曾进过她的卧室,就今天晚上,他想进去。他从床上爬起来,光着脚,穿着内衣,轻轻打开客房房门,蹑手蹑脚穿过客厅。他没开灯,小心翼翼地不发出声音。他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儿,心跳得特别厉害,又想退回去,退回客房,可是不甘心。他继续往前走,走到邱凤仪卧室门口,他的手指都已经触碰上了房门。他没有推门,也不知道邱凤仪有没有把门锁上,如果门没有上锁,只是虚掩着,那么他轻轻一推就能推开。如果门锁上了,他可不可以敲门呢?但是他既没有推,也没有敲。他往回走,到了客房门口,他不愿意进去,不愿意进到客房里去,他又站住了。站了一分钟,他又走向卧室……来来回回走了好几个来回,他徘徊,徘徊着,叹息着。其实,邱凤仪也没睡着,也睁着眼睛,卧室的门没有锁上,门只是虚掩着,轻轻一碰门就开了,但他下不了决心。邱凤仪能听到他的脚步声,虽然极其轻微,但是她能听到那微弱的犹豫的胆怯的脚板触碰地面的声音,邱凤仪听得一清二楚,还有他的喘息声,伴随着的叹气声也都能听到。覃国安可能需要帮助,邱凤仪假如能帮他一下,可能这个夜晚就将变成另一个夜晚,可是邱凤仪没有帮他,也许她自己也需要帮助。勇气、道德,以及弥漫在黑暗空气中的性欲,实在令人伤心,也实在令人着迷。覃国安去了一次洗手间,他打开灯,在这里又看到马文浩。他从镜子里和马文浩的眼睛对视着,这一下,他打了个哆嗦,恨不得抽自己嘴巴子。

天这时候快亮了,覃国安没有走向卧室,也没有走进客房,就在客厅沙发上躺下。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座房子睡下的地方。

覃国建将要在约定时间来到这里。邱凤仪从卧室出来,眼睛红肿着,覃国安诧异地看着她,说:“你没睡好吗?”

“你不用管我。”她说。

“你说过,让我以后休息的时候来看你。”

“你还记得?”邱凤仪背过身去擦眼睛,“到了那里,空闲时多给我发微信,语音视频都可以,也可以拍照片。发视频这些你都会吗?”

“我会的。”覃国安说。

“你还听书吗?听什么书?”

“我在听《堂吉诃德》。”

邱凤仪递给覃国安一副手机耳机:“管你什么德,听书时戴着耳机吧,别老举着手机,像老头儿举着收音机。”

“嗯,好吧。”

覃国安背着双肩包出去,邱凤仪说:“我就不送你了,我不想让覃国建看到我。”

“不送不送。”覃国安说,“他看到你又要乱说。”

“他乱说什么?”

“没什么。”

“他说我是你相好,是吧?”覃国安假装没听到,匆忙出门,走了。

十四

覃国建在路上说:“那是户好人家,家境特别好。对了,人也好,给你的薪水也不会太少。”覃国建说自己下个月就退休了,工作一生就这么到头了,说这话好像有点凄凉。他为人厚道,一生能做到这个位置也不容易。听他说,他现在是巡视员,不是实职,是个虚职,副厅级,也就解决一个待遇问题,退休后可以拿副厅级工资。“以前没帮过你,现在要退休,才主动跟公孙先生提到你,还好,他们很给我面子,接受了你,我今天把你送去,你就正式在那里入职了。我下个周末可能还要来做客,你以后在这里做事就知道了,他们家聚会多,都是很重要的聚会,来的客人都是很有来头或即将有来头的人。你就做你的事情,看到我也不必打招呼,还是装作不认识比较好。”覃国安心里头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怕我丢覃国建的人吗?但是他说:“我记住了。”覃国建又说:“他们会安排休假时间,休假时,我建议你还是回到嫂子那里去,他把甘秀枝叫嫂子,他比覃国安小一岁,正好今年退休。“没必要太决绝,”覃国建对覃国安说,“我认为嫂子是对的,家人之间何必计较,何必记仇?嫂子能原谅儿媳,原谅儿子,是长者风范。”

覃国安闷闷不乐地想:覃国建这是在教育我,他因为给我安排了工作,就可以教育我吗?

“你是不是认为我在教育你?你是不是想,我因为给你找了份事情做,就自以为有恩于你,就可以教育你?不是的,哥,我就是觉得嫂子太难了,你知不知道嫂子给你打电话,你不接,她就给我打。她给我打电话就哭,她要我劝你回去。我跟嫂子说,这需要一个过程,你最终是会回去的。”

“我回去,我能回到哪里去?那是儿子的房子,我们没有房子,没有家,也没有老家。”他不想在覃国建这里提到老家,“将来老了,不能动了,我们人在哪里?我倒是愿意陪伴甘秀枝,可是我们在哪里相互陪伴?”

马小雪在手机里把萧维斌拉黑了,所有联系方式全都删除。萧维斌发了疯似的找她,可怎么也联系不上。他来敲门,使劲拍门,马小雪在屋子里,就是不开门。他脸色发青、焦黄,他知道自己即将崩溃,随时都会歇斯底里地发作。他无法容忍马小雪把孩子生下来。他要当面警告她,并且告诉她他的决定:如果马小雪执意生下孩子,如果马小雪执意想做母亲,那么她可以另外再找一个男人,她从他这里已经得到证明,她可以怀孕,那么她就可以另找别的男人去怀孕。她不能生他的孩子,那样的话,私生子重婚罪,这些罪名随时都能安到他头上,这孩子就是潜藏在深水里的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马小雪从锁孔里看着他,心想:看来我不能再住在这屋子里了,她想回到母亲那里去。我就住到母亲那里去吧,他应该不知道我母亲的家。这个男人一定是疯掉了,他找我没有别的事,就是要撕破脸皮,逼着我打胎。

这个周末,萧维斌要和覃国建去参加那个聚会,他得到了公孙先生的邀请,覃国建马上就要退休了,所以才把萧维斌介绍进来。至于礼物,萧维斌准备把皮带送过去,他在网上查询过,那条皮带价值两万多块钱。他觉得把它作为见面礼送给公孙城先生应该是体面的,拿得出手。他衡量它的价值,估计和公孙城先生相匹配。如果不是马小雪把她前夫送给他的礼物转交给他,他还没有办法以合适的礼物相赠呢。他勤勤恳恳,不是一个擅长钻营、擅长结交的人,但是这一次,他希望能给公孙先生和公孙城先生留下好印象,保持好谦卑的姿态。覃国建说过,公孙先生欣赏谦卑的人,厌恶傲慢的人,他把谦卑正派和勤勉这一类品德看得很重。

覃国建还说,公孙家有深度,有厚度,是一个非常有历史的家族,其历史厚度深不可测。正因如此,萧维斌作为后来者,一个有理想有才华的青年俊杰,当然更希望能得到公孙先生的青睐。

但是他必须清除一个障碍,马小雪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他前进道路上最大的障碍。他必须想办法,无论用什么办法,是啊,无论用什么办法都必须解决掉这个障碍。我在这个世界上,不能有一个私生子,这是不能被允许的,这可是灭顶之灾。她拉黑我也好,不和我见面也好,无非是想生下孩子。她太幼稚,太单纯,可能还不了解这种事情的危害。我能找到她,好在还有时间,如果她说的话是真话,那么八九周,时间还算短,我们还有时间。

十五

覃国安在别墅里已经上了几天班,总算安顿下来了,也熟悉了环境。有空时,他除了用邱凤仪送给他的耳机听书,便是给邱凤仪打语音电话。他告诉邱凤仪,别墅的主人挺好,有时坐轮椅,有时拄拐杖。还听说主人的儿子住在市里,周末才能回来。父子俩都很温和,和蔼可亲。覃国安说,就是管事的老王特别凶。别墅里专门有一个管事的人,叫老王,管着保安、花匠、保洁和厨娘。“老王说我形象还行,但是他要我守规矩。他特别强调规矩,我们这里的保安和别处的保安不一样,老王解释说,大家要特别守规矩,特别讲礼貌,说句不好听的话,做这里的保安,我们在内心里要把自己当成仆人。你们记住我的话,守住这个规矩就行了。既然有规矩,我就守规矩吧。”覃国安跟邱凤仪聊天,还给她发照片,有别墅外面的照片,也有内部照片。

邱凤仪看到了墙上的照片,她从照片里看到了前女婿公孙城,但是她没跟覃国安挑明,也永远不会挑明。她想这个世界很可能是个循环着的世界,人也好事物也好,都在循环,弄不好什么时候就循环到一块去了。

他们有时候用语音聊,有时候通过视频聊,覃国安在别墅里的事情,他做保安的这份工作,慢慢都聊完了。好像再没别的话题可聊,又聊起从前的事,他在邱凤仪家住过那几天的事。他回忆说,在他离开那天晚上,差点就要敲邱凤仪的门。说出这句话,覃国安的脸顷刻发烧了。

邱凤仪说:“你终于说出来了。我当时听到你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走了整个晚上。”

“你都知道了?”

“我当然知道,我还可以告诉你,我卧室的门并没有锁上。”

覃国安几乎有些哽咽:“为什么?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太蠢了。”

邱凤仪笑着说:“没什么,这样不是挺好吗?”

“这样不好。”

“我还要告诉你另外一个事情。”

“什么事情,你想和我说你那个闺密吗?”

“是的,她叫何丽琴。”

“我知道,她就是和你老公好上的那个女人,那个举着旗帜走在暴走团队伍前面的旗手。你丈夫走了之后,她就从暴走团转过来跳舞了,大概是这样的吧?”

“你怎么知道的?”邱凤仪大惊失色。

“那天早上跳舞,在你换衣服的时候,她在我耳边问我,问你有没有跟我说过她和你老公的事,我回答说,你什么也没对我说过,于是她就把前面的话告诉我了。”

话说到这里,马小雪进来了,邱凤仪看到女儿,迅速把电话挂掉了。

“你在跟谁打电话?”马小雪站在门口说。

“一个新朋友。”

“妈,我可能要住在你这里了。”

“好啊,你不是怀孕了吗?我正好照顾你。”

“照顾我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在躲避一个人。”

“你在躲避谁?”

“躲避一个正在追杀我孩子的人。”

“谁呀?”

“我孩子的父亲。”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邱凤仪大叫着说。

“我知道,我知道我在说什么。”马小雪望着她母亲,泪流满面,两个女人这时候紧紧搂抱在一起。

责任编辑 韩新枝 张烁

【作者简介】 曹军庆,生于1962年,出版过多部长篇小说和中短篇小说集,共计三百余万字。短篇小说《时光证言》获十月文学奖,中篇小说《会见日》获长江文艺双年奖,曾获储吉旺文学奖、湖北文学奖、屈原文艺奖和滇池文学奖等奖项。中篇小说《云端之上》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15年小说排行榜,多篇作品被各种选刊和选本选载。 NQSwBPqiKRen/T/hqoWwQfKmtJcM5XyP98coXshgjokOfKL3Pw2IM+lZrfldSbU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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