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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舟征集者
禹风

那是一段时隐时现的记忆,我的记忆力减退了,很难说明是哪年的阅历,它在我大脑皮层里浮沉……

海如此阔大,我不敢用个人的想象力召唤它的边缘。

我们所有人,无论肤色;所有活物,不计种类,都在一条大船上。我们坚信脚下的钢板尽管起伏,却不会沉没。我们在风浪中呕吐跌倒,抓住身边与我们一起上下颠簸左右摇摆的“固定物”,我们一边恐慌,一边拒绝恐慌。

偶尔大海风平浪静,所有人来到甲板和瞭望台上,看阳光、彩霞以及温柔的海水……人们彼此微笑,互相凝视,在时间的海洋里,温情是朵朵珊瑚……

身在船上,就是被拣选的明证。

当大海卷起怒潮淹没陆地,当大地被海水吞并,船上的人和活物,继续呼吸,继续思想,继续勾画生命的版图,而文明将被彻底改变……

那是邮轮上的深夜,视野里除了照明灯,一片漆黑。

我们的邮轮在太平洋上航行。今夜奇特无风,叫人感觉有点儿炎热。我们越来越靠近赤道,离印度尼西亚的岛屿不远。

旅客们乘凉后都进了客舱,船员除值班的以外也都安眠了。隐约的涛声证明航行并非我的夜梦。

我正是邮轮上那一小撮付最低套餐价住巨轮中央无窗舱室的独行侠之一。我在网络售票的最后一天冲进系统,认购之前长时间未能售出的最低价包餐舱室,并非出于偶然,乃是处心积虑。

我曾当过足够长时间的调查记者,如今我是自由作家。选中邮轮,是因为我需要一个假期,并且这也是我的工作。

邮轮上住满了各种肤色的人,邮轮上每个人都无所事事,乐意与陌生人倾谈;邮轮上的人互无关联,从前不认识,下邮轮后也就各奔东西;邮轮上的人不在乎说出自身某些秘密或不体面的经验……探求人性幽秘是作家的分内事,我是探矿者,邮轮必是富矿。

我决定每天尽可能多地逗留在大邮轮那逛不尽的公共区域,同尽可能多的陌生人社交。甚至我可选两个大泳池边的淋浴室完成每天的洗浴,使用咖啡馆宁静的厕所,回舱房倒头便睡,闹钟一响跳起来洗脸刷牙,马上离开这幽闭空间。既然如此,我能省为什么不省?省下的钱补贴我的交际。我是绅士,碰上女士和老幼,我会主动买单的。你看,我并非为省钱才觊觎最低价的包餐舱室。

此时此刻,邮轮驶近印尼南部,所有人已在邮轮上度过了整整一周。

之所以从这晚开始讲述我的故事,是因为在此之前我不晓得我的社交对象将就此超越我的预想范围:我旨在遍访邮轮上有趣的人物,像收集彩贝般窥看人物各种侧面。我倒没想过人类之外,没想过宇宙,此外一次也没想到过方舟“旧闻”……直到这晚,这晚我一反常态地睡不着了。

其实我没任何夜探邮轮的计划。我是个体面人,不至于三更时分摸到别人梦境边缘逡巡窥看。

可能晚饭吃多了?那夜的自助餐并非格外丰富,却出乎意料地对我胃口。船经过帕劳时曾放慢船速,厨师们坐着放下海的小艇,浮在平静蓝海上划桨,与岛民的轻舟碰头。我拿着望远镜在右舷眺望,见厨师们挑那种新鲜还泛着虹彩的鲯鳅买了好几筐。

鲯鳅?从前我到印尼潜水时尝过这种被当地人唤作“马依马依”的中型鱼,但凡烤得得法,配上好酱料,是极美味的食物。长话短说,这晚邮轮厨师们出色地烤制了鲯鳅,我是第一个跑到热气腾腾鱼肉盘前的人。一个厨师困惑地看我,在他的经验里,也许华人总是跑去生蚝盘前排队。我先取一小块在盘里,淋上柠檬汁,站在那里品尝,然后,我把我的餐盘堆成小山。我对吃惊的厨师说“马依马依”,他笑了,说“祝你胃口好”。

除了烤鲯鳅,这夜竟有法式奶油煮贻贝。我居住的城市把贻贝叫成青口,我生来喜欢这东西,不过,自从多跑了几次法国,我明白这东西必须交给法国人煮才好吃。船上的贻贝不是新西兰海岸的大货,是法国布列塔尼岛礁上那种小巧的大西洋品类,我尝过,更柔嫩,和撒满莳萝细叶的奶油更搭调。我要了一小锅。

本来这些食物已突破我的胃纳,领班厨师又笑吟吟地送了我一大杯法国红酒,对我说了讨喜的恭维话。我赞叹着鲯鳅的鲜美,又在太平洋浪涛上吞咽大西洋的贻贝,竟很快将碟子和小锅吃空。

我意犹未尽,看见大家等待了好几天的中餐惊艳出锅,我又拿了些孜然爆炒羊肉和酸甜的糖醋排骨……

上邮轮后我第一次睡不着,打开床头台灯,我索性写起笔记来,把这些天遇见并聊了天的人编了个名单,在每个名字后记下聊天的话题,猜测每个名字代表的个性……干完这些毛茸茸的事情后我仍旧睡意全无。

我穿上衬衣长裤防风服,拿起手电筒,打开门,准备去甲板上走走,看一眼星空下的大洋……

我本是混到夜阑人散才回舱房睡觉的,此刻再踏出舱门,邮轮上的客人们早沉入了黑甜乡。我意识到舱门外的世界变了,恐怕已是邮轮上另一种居民的活动时间:它们白天躲开人群,这时候会跑来人的地盘找找食物。当然,我说的正是老鼠。

不过,客舱的蜿蜒回廊里没有老鼠的踪迹,绿色地毯被无数双鞋子踏过,已磨出了中看的沧桑纹路,有旧而不破的矜持。

我随着船体微微摇晃,像在走梦中甬道。我终于走到一层中部的聚合大堂,这大堂不算大,是留给船客临时下船一日游集合时用的,没什么陈设,若有人逗留,都站立着。我犹豫了一下,选择向右转,推开客舱右舷的玻璃门,登时凉风拂额,令我精神一振。

眼前已是夜海,船上灯火照亮了靠近船身的波涛,风有点儿大,白色浪沫翻涌,拍打我们的船壳。

我忍不住想象谁不慎落海,此时此刻,那会倒大霉,没人能及时发现。

我出门向左转,前面不远就是铁梯,顺铁梯而上,便是邮轮商娱层,游泳池、健身房、餐厅和咖啡厅都在这层。

大约三分之二的商娱层是邮轮中央三层高级景观舱的底层,由室内店铺、剧场、赌场、酒廊、各大餐厅、宴会厅和舞厅组成,而前部的三分之一除去一大一小两个游泳池,周围摆上了白色躺椅。晴朗艳阳的白天,躺椅上躺满享受太阳浴的欧美人(中国游客大多数穿长衣长裤,女人或打起遮阳伞,小心翼翼地走在甲板栏杆边,脸上有困惑或嘲弄的表情)。

凌晨一点半的游泳池,蕴蓄两池幽绿暗水……

白色躺椅已被服务生们重新摆放齐整,斜排成好看的线形,前后数十列。

这时辰,前甲板上一个人影也看不到……

我慢慢散步,走到甲板最前方的“岬角”。我伏在栏杆上,看大船劈开洋面直线前行。我们向着太平洋的东南方……

眼睛有点儿酸涩,这正常,我已连续十九个小时没合眼。我再沿着邮轮左舷往回走,看看左舷外洋面,同样海天俱黑。

忽然那种熟悉的惆怅又上心头,我总在一些难以预料的瞬间为自己的一切觉得哀伤。

当然,也可以把它当成一种慢性心理疾病,我已学会了与之共存。

我偶一低头看一层甲板的左舷过道,这过道就在全价有窗舱室的外侧。我眼一花,看见有狐狸跑过去……

我笑了,若再如此夜游下去,恐怕我还会看见大象从甲板往海里跳。

睡意有点儿上头了,而且我感到凉意。我扶铁梯下行到一层,仍推门走进聚合大堂,可令我疑惑的是,大堂向四周延展出去的各条走廊墙上的起始房号数字不对了。咦,难道我走错了,这不是我方才出舱的聚合大堂?

太平洋上的邮轮是庞然大物,被人称为漂浮的五星级城堡,我刚上邮轮没几天,走错是正常的,尤其正当夜半,人脑已部分休眠。

我挑了一条起始房号与我舱室号最接近的廊道,抱着自信又试试看的心态走进去。我想,推开某个连接点的玻璃门,会很快回到我出发的那个聚合大堂……

不过,当我推开我遇到的第一道装饰有点儿过于华美的镶木玻璃门,我猜想我误打误撞来到了邮轮上不鼓励我这样的经济舱游客接近的豪富天地。这应是那些高级景观套房的底层大堂。如何形容这里的豪华程度呢,像把巴黎丽兹酒店的大堂照搬到邮轮上了……

我感到紧张,非常犹豫,如果踏足进去,虽四下无人,也是相当冒失和容易导致误解的,个中势利眼不言自明。可这大船上谁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

君子慎独,这句中国古话此刻约束了我,我没跨进那装饰华丽的大堂,我慢慢合上了玻璃门。

但我也讨厌走回头路,我想我可从甬道侧面的玻璃门走到甲板通道上去。或许在海风吹拂下,我能清醒点儿,找到最靠近我舱室的那个聚合大堂,它该在船身中部某个位置……

于是我推开侧面玻璃门,看过去。

一时间很难想明白:我眼前并非船体最外侧靠海的甬道,却是一条工作人员通道,舱壁上写着英文、法文和中文。中文意思比较直接:游客止步;英、法文却婉约解释:请勿随意进入船员工作区域,请从其他出口绕行。

作为一个同时懂这三门语言的人,我立刻觉察出一种潜在的含义:工作人员通道可能是捷径,除此全是“绕行”。

我已睡意蒙眬,实在厌恶走长长的回头路,我宁愿试试眼前的可能性。我的文明人习俗阻遏我进入高级景观套房大堂(那是不属于我票价支付的区域),但不代表我连借用工作人员通道以便早回舱房的勇气也没有。

我往前一步,首先让自己站进了“游客止步”区域,哦,我越过了“边境”!

左看右看,我觉得该往左转,大的方位应该不会错。

甫一左转,甬道尽头似乎闪过一个身影,我觉得我认识那身影,那身影有点儿弯曲,或说有点儿驼背。我想那是杰克。

杰克不是我的熟人,他是这艘邮轮上的老锅炉工,实际上已退休,他的这次航行是退役航行,船会在他家乡马尔维纳斯群岛短暂停留,以便让他在那儿永远告别他打了一辈子工的邮轮,告老还乡。

我并没主动去和邮轮船员们套近乎,认识杰克其实是一次尴尬的经历。那时我同他碰头时,我内心很愤怒。

那还是上船后的第二天,船刚刚穿过琉球群岛,朝关岛方向平稳行驶。每个舱房都收到一张漂亮的请柬,告知晚上将举行开航晚宴,请客人们于下午七点整准时到达佛罗里达宴会厅,由邮轮服务生为每个客人领位。同时,请柬下方有行小字,要求客人们着正装出席。

邮轮从我的城市始发时,我的城市正是盛夏,气温持续停留在37摄氏度之上。虽说我仔细打包了适合旅行目的地的四季衣服,不过,对于我这种摸爬滚打到处挖新闻的记者来说,“正装”这两个字的含义颇让我就此琢磨了一番。

已经上了邮轮,没熟人可请教,如果要买什么衣服,邮轮上的服装价格让我瞠目结舌,不可能考虑。我想了又想,目前邮轮经过的海域也是夏季,也许我不该穿着圆领衫和沙滩裤去赴宴。

保险起见,我找出了名牌法国鳄鱼T恤衫和美国某牌子的牛仔裤(我唯一带的长裤),穿上袜子,再穿上休闲式皮鞋。许多年来我从未比这样更“正装”过。出于礼貌,我还特意取出电动剃须刀,把脸颊刮青。

我提早十分钟来到佛罗里达宴会厅门口,像过节般拥向宴会厅的欧美男游客竟都穿上了笔挺的深色西服,系着各色领带,只有女游客才穿色彩缤纷的衣裙,但也是端庄的长裙或晚礼服。

我很识相,静静躲在角落里,等打扮庄重的客人一个个地先进场。门口侍者早就注意到我,眼睛却懒得朝我看一眼。我的微笑一点点僵在了脸上,等一拨客人进场完毕,我走上前去,把我的请柬递给了侍者。

侍者穿着合身的黑西服,戴一只红领结,他脸上嘲讽的意思过于明显:“先生,请穿正装出席晚宴。”

我很抱歉地对他讲:“这是我带上邮轮的最正式服装,我已经穿来了。”

“哈,”此君大声感叹,“哈!”

一股无名火在我肚腹间旋转,我兀自忍耐,一字一句地告诉他:“在上海,我这样去赴任何宴会都合适。”

忘了自己是侍者的此君立刻回答我:“这是邮轮,先生,不是上海。”

这时有群年轻人正嘻嘻哈哈着走近,我突然咄咄逼人起来,连自己都不曾预料。

我瞪着这侍者说:“我们的争议,要不要请其他人公正地点评一下?”

我紧接着加了一句:“我是亚洲人,西服不是我的服装。”

他噎住了,他朝走近的那群年轻人不安地打量,我已准备好向这些人求援。他看清了情况,一个转身,降低音调对我说:“请吧,先生,请随我来。”

就这样,我跟着侍者走进了宴会厅。大概有上百张长桌围着宴会厅的中心舞台摆放,我看见无数亮晶晶的酒杯,无数洁白餐具粉色餐巾和无数插在水瓶里的鲜切花……宴会厅的周围有很多粗大的罗马柱,这侍者僵硬地走在前头,我只好跟随他。他绕过一根大柱子,柱子后头有张小小的四方桌,同样有杯子、碟子和鲜花,他指指这张桌子,示意我坐下。

我回头看看,明确告诉他:“坐在这里,我看不见舞台。”

他眼睛慢慢瞪圆了,难以置信地瞪着我。我这时反倒幽默起来:“如果你如此安排,等一会儿船长发言,我就冲出去鼓掌。”

他看了一眼我的牛仔裤和休闲皮鞋,忽然哭丧了脸,摆出一副可怜相,说:“先生,请原谅,毕竟你没穿正装,这会害我丢饭碗。”

我正诧异,不晓得该不该施以恻隐之心,他倒灵机一动,微微鞠了一躬,说:“请跟我来!”

他轻快地带我来到舞台旁边,那里同样有一张小桌子,既和大部分客人的长桌分离,又能看见舞台侧面。桌边已坐下一个西方人。侍者舒心地看我一眼,拉开那西方人对面的椅子,对我微微欠身,赶紧溜掉了。

我没有更好的选择,我觉得至少这势利鬼没能孤立我。我一边坐下,一边向已坐着的男人问好。这是个瘦老头儿,面容显得特别劳碌,表情与众不同,他咕噜了一串我听不清的“英语”。

其实这就是杰克,他不是船上的宾客,是员工中的退休返乡人。按船公司规矩,他如今在全船宴会上享受宾客待遇。不过这待遇其实还是有些打折扣的,就算这样,他也是穿了一身旧西服的,不像我,我是蜻蜓堆里的那只豆娘。

我和杰克,本无缘相识,因为这个令人不快的晚宴,我俩不得不“相濡以沫”,在冗长的筵席上互相攀谈彼此解闷。

杰克是三十岁时从群岛上的船,一直以来只干锅炉工。他知道自己是阿根廷人,不是移民到群岛的英国人,人家也没把他当英国人看待。他换过两次船,可以说在三艘邮轮上度过了他的独身人生——如果大家把退休后的生活当可有可无的尾声。

“我什么也不太懂,”他很能喝酒,他也不停招手让侍者们给我们这桌续酒,“我懂锅炉,它是烫的。”

其实我觉得杰克没什么幽默感,他之所以显得有点儿幽默,恐怕是他组织语言的跳跃性:刚说完锅炉是烫的,他就告诉我他没结过婚,晚上他不像其他人需要暖一暖,他躺在床上需要凉快。

“你不该穿着牛仔裤来吃晚饭,孩子。”他这样对我摇着头,看我的那两只老眼有些混浊:“邮轮上从前用过很多华人当厨师,如果你想告诉船上的人你和厨师有区别,你就得穿上燕尾服,伸手给大家小费。”

我笑了,杰克几句话就说清了事实。我该伸手就给小费,这比正装更重要。施比受有福。

我站在深夜的工作人员甬道里,恍惚间觉得自己看见了杰克,他在甬道尽头一闪,不见了。

我加快脚步追上去,想让杰克给我指路,我该回自己舱房睡觉了,明天还有明天的工作。我跑起来,在甬道拐了个弯,我没看见他,反而迷路了。

周围不再是住着客人的舱室,我仿佛在载满人类的巨轮上同人类失了接触,现在周围只有喷白漆的铁质舱壁,脚下的甬道不再铺有地毯,而是被踩花了表面的铁皮。抬起头,是白色铁质顶。我在一个无限狭长的铁皮长方体之中。我开始产生幽闭恐惧,害怕这里不是我该闯进来的地方。

差不多已接近凌晨三点了,我哪怕喊叫也不会有人听见,这是人类睡眠最深的时刻。我想回到半小时前我还拒绝重复走的旧路上去,绕道去我自己的房舱。可我迷路了,哪条路才是回头路呢?回头路变得可望而不可即。

我希望我是在做梦,这正是梦境发生的时刻。

面前终于出现了一道门,它静静镶嵌在丁字路口的转折点上,怪怪的。

我已无法遵守自己的谨慎原则,我无法抗拒打开门看一眼的欲望。也许这是出路,外面就是甲板。只要走到甲板上,我就能找到归途,哪怕绕邮轮甲板跑一圈,也值得。

门没锁,我推开它,果真,不再是舱内,我看见了密布天幕的群星,闻到了夜海的清新气息。

我欣喜地跨出门,发现自己站在两道楼梯中间的平台上,楼梯向两侧下行,到达一个有点儿破旧的铁底平台。平台上堆着黑乎乎的东西,我竭力分辨,大概率是煤块。

还没等我往下搜寻,眼角已瞥见一只活物。

我伏在平台栏杆上居高临下仔细看,那大概是一只刺猬!

它是一个深色的球形体,表面呈现密密的针簇,小针的尖端对着船上晕黄风灯,闪烁着细微毫光……这东西在煤堆上慢慢爬行,像在寻找什么。难道煤堆里有它的食物?

更叫我惊奇的生物出现了:一只移动的“倒扣大锅”!

这次我差点儿叫喊出声,这他妈的是一只典型的巨型陆龟!它诡异地伸长脖子,在煤堆上踱步。

简直是闯进了黑暗动物园,我本想顺铁梯跑下去,现在我却谨慎了,谁知道这儿还有什么,说不定还有蝰蛇、巨蟒!

正这么想着,哗啦啦的振翅声中,夜色里落下一只灰暗大夜鹭,径直落到陆龟边上,像向来便厮混熟的。我简直要生气了,这只混迹池塘的怪鸟,它的现身,侮辱了广大无垠的太平洋。

我下决心走下楼梯,到船舷边观察自己的位置,好尽快脱身。我小心翼翼迈步往下,随时准备逃回那扇门,躲到舱内去。不过我多虑了,这儿并没储藏猛兽,我还没走到煤堆那头的船舷,就被人发现了。

那人也不吆喝,他比我看见的这几只鸟兽更敏捷,三跳两纵就到了我背后。

他拍拍我,我惊悚回头,还好是熟人——退休锅炉工杰克。

自邮轮出海以来,我抱着对人类的极大热情,趁自己年轻力壮,又暗中得意自己外语学得地道,就不分日夜地同邮轮上三教九流各种各样的人聊天,参与其中某些人的娱乐活动。在短暂的时光里,我算是交了些酒肉朋友的。其中我个人最看重的是史密斯夫妻。

史密斯夫妻是在上海工作的美国人,他们还不能算人到中年,只是美国人长得比我们华人老相,他们的两个小孩一个十一岁,另一个才九岁。他们上邮轮是公司给的奖励,孩子们寄养到上海朋友家,他们夫妻可以有独处的假期。

怎么说呢,毕竟我当过新闻人,第一次在泳池边看见光膀子拿饮料的史密斯,我就猜出他是搞公共关系的。他一点儿也不嚣张,任由别人插队,等他自己端起饮料,又下意识差点儿把手里这最后两杯passion-fruit juice(百香果汁)让给身后的我。

那天下午,船上养着的一个夏威夷土著跑出来表演燧木取火。这自称酋长的家伙长得有两个普通土著那么壮,光膀子穿草裙,浑身涂满了椰子油。

我想看清楚他的招数,这对我而言有点儿紧迫。我出门前计算过风险系数,尽管我这人洪福齐天,但不一定碰上有益的磨难。万一邮轮遭不世之奇遇,我们经过种种弄人造化,成为新时代的鲁滨孙呢?只要有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悄悄准备在行李中的荒野求生宝匣就能发挥其作用。当然,更好的是学到这酋长的手艺,那么,凭空生出一堆火,不谈生存机会,起码不怕湿漉漉冷冰冰冻坏了身子……

我下意识地往前跑,跑到第一排坐下了。

酋长肥大的褐色肚子就垂在我面前五米远的一块木料上。我向四周看,唯见那个取百香果汁的男人带着老婆坐在我身边不远处。

酋长看人来得不少了,就把别人替他编好的花冠戴到头上,活像编了柳枝戴光头上遮太阳的鲁智深。想必他已成百上千次说同样的俏皮话,他说得懒洋洋不平不仄的,叫人得吞咽一下才觉得好笑。他手里拿了根细木针,勉强还能自己盘腿坐到地上……

取百香果汁的男人喊了一声,问酋长是否需要扶一把。酋长摇头笑了,又举起那根木针向所有观众摇晃:“我燧不出火时谁帮我?”

他嘴里喃喃有词,勉力站起来,故意摇摇晃晃,又装作很艰难地坐下,显然在回讽。我冷静地观察,觉得酋长吃得太肥了。

酋长开始鼓捣他那根木针,他肥厚的手掌灵活地支配着细细的木针,让它在粗皮糙肉间有生命似的飞速旋转,然后他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停下来摇头,困惑地望着观众。他这样尝试了三回,站起来问谁可以帮他旋转木针。

当然,世上酋长们全是记仇的,他径直来到取百香果汁的男人面前,先装模作样地朝他的妻子鞠躬致敬,然后请他上台帮忙。酋长问:“请问先生尊姓?”那男人摇着头,无奈地站起来,回答“我姓史密斯”。

史密斯逆来顺受地接受酋长的请求,想尽种种手势加快木针的旋转。那个木块上有个凹坑,里面放了一团干草,他的任务就是摩擦出火星,点燃这团干草。

观众随着史密斯的每一次筋疲力尽而大笑,他挠着头皮想办法,在自己妻子面前出尽了洋相。尽管他愁眉苦脸败下阵来,大家还是鼓掌热烈祝贺他。一个人,知道会出丑还尽了力,就能赢得邮轮观众们的尊敬。

酋长还没消遣够,他的两颗混浊的眼珠望向不远处,一转,眼神落到我脸上。我当即跳起来,不等他开口,一溜烟儿地跑出了观众席,引得大家跺脚狂笑……

当天的自助晚餐我去得早,拿了一大盘肉食在室外桌子上吃。才要反身去拿饮料,就见史密斯夫妻笑吟吟地朝我走来,一个替我拿了啤酒,另一个替我拿了还没尝到过的百香果汁,说:“嗨,朋友,你比我精明多了,晾了那燧火的大水牛!”

我和他们夫妻俩就这样交了朋友,他妻子叫瑞秋,说只有卡尔才愿意当小丑。

卡尔·史密斯点头问:“你是上海人吧?肯定。我一看你转身就走,那样不给酋长面子,就猜你是地地道道的上海人。”

晚饭桌上扯着扯着,世界就越变越小:卡尔的女老板我认识,我刚当记者那几年跟她业务往来密切。他们的公司是世上最大的几家商业公关公司之一,骑在媒体和跨国集团客户之间的暧昧围墙上,靠利用我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小记者们挣大钱。

卡尔听说我和他老板合作过,就想搞清楚我是谁。我明白这是他的职业习惯,公关公司的人就喜欢刨根问底,他们在背后还把记者一个个编进媒体档案,不但记录你发表过什么相关商业消息,而且肆无忌惮地在电子档案里记录你的一切“特征”,包括你是否拿过他们的车马费,对他们是否友善……若有可能,还会记录你的性取向。

我很诚恳地玩了一个恶作剧,告诉卡尔他的女老板有次差点儿咬了我的钩。

其实真相是我搭她的车回报社,她是个金发美人,年纪也正是人间六月。

我赶回报社发稿,替她的客户发送可写可不写的商业讯息。她对我自然客客气气。

我那时英语说得勉强,介于懂和不懂之间那个阶段。她说下一周还有活动要请我参加,我答应了。快到报社时车有点儿堵,我就问我们约在下周几。问完后,她呼吸急促起来,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不回答。

我感到奇怪,又追问一遍,她忸忸怩怩地说她有男友,在美国。可我觉得她差不多就要柔软到溶化了……我下车时,她更奇怪地看着我,像我同她开了什么玩笑似的。

我回到报社发完消息稿,开始边琢磨边怀疑自己的破英语,拿出英汉词典仔细查,才恍然大悟自己把“appointment(业务见面)”说成了“dating(男女幽会)”……

史密斯夫妻听完我的故事喷饭大笑,瑞秋笑得一个劲儿地抽搐,十分解恨的模样。

我想史密斯回到公司后就会把这故事说得尽人皆知,我如此悄悄报了被他老板尽情剥削之仇(他们知道不能贿赂媒体记者,但他们却常以安排媒体记者去新加坡采访作为回报。我想去美国开眼界,回绝了她多次安排我去新加坡的工作,最后还是没去成美国。想必她没做如此大的媒体预算)。

没想到船临时停靠塞班岛补充新鲜水果,我在船尾看厨师们钓鱼时,酋长特意跑来找我搭讪。

厨师们钓鱼不为打发闲心,那些住高级景观舱的宝贝们每天吵着要吃上好的新鲜鱼。我不晓得厨师们钓鱼用的什么魔术渔竿,反正我看呆了:换了便装的厨师们在低舷边坐成一长排,小腿垂在舷外的大海上,嘴叼纸烟插科打诨,不停地把上钩的各种海鱼往背后甩,两个菲律宾籍的厨房帮工拿着蛇皮袋跑来跑去捡鱼,装满了就扛起袋子往厨房奔过去,想必厨房里还有海水鱼缸……

我看见杰克也站在一边看钓上来的鱼,表情认真得像要鉴别鱼的品种似的。

酋长穿着中国制造的棉布中裤和短袖衬衣,像个篮球架子堵住了我的去路。大概他怕我误解他,一上来就把脸笑成了肉饼:“先生,他们说你能给我取个中文名字。”

“他们?”

“是的,他们,”他点点头,“我喜欢有个中国名字。我可以把它文到胸口上。”

“是为邮轮上的中国客人吗?中国人看见你把中文名文到胸上,就会跑来捧场的。”

“啊,那当然好。我喜欢中文名不为取火表演。你不觉得我沙老马有个中文名会特别酷吗?”他伸手从背后一捞,手里多了根木针,是用很不错的热带木料做的,虽细,看上去却坚硬又光润,像有了年纪,泛着一层包浆微芒,“这是给你的礼物,我可以教会你燧木取火!”

一阵欣喜溢满我背部毛孔,虽欣喜得幼稚,倒实实在在。

我答应替他想出个配得上他身材和才能的中文名,他则决定随时教我燧木取火,只要我和他都得空。我们郑重地握了握手,不是交朋友,是make a deal(达成交易),建立美国式关系。

酋长让我等等,他站到踏板边往下看,看厨师们甩上来的那些鱼。他喊叫某个厨师的名字,那刚钓到一条斑斓壮美怪鱼的家伙抬起头,又点点头,渔竿一甩,大鱼脱钩飞到空中,被酋长伸手接住,熟练地卡住鱼鳃拎在手里。

他让我看这条手臂长的大鱼,说这是澳大利亚海域最好吃的一种石斑鱼。他笑嘻嘻地邀请我:“去我的地盘,我烤这条鱼,请你喝点儿酒。”

我跟着他走船员通道,离开了游客区域。起先顺着船舷走,后来三拐两绕,我就失去了方向,跟他穿过那些餐厅的后厨,到了一个幽静角落。

“欢迎来邮轮上的瓦胡岛,”酋长得意地向四周指点,“这是我在这船上的国。”

他顺手把大鱼往一根削尖的竹棒上一拍,鱼被刺穿了,挂在上面扑腾。他打开舱室的落地玻璃门,让我看他那没有床的房间。他睡吊床过夜,舱房里满是夏威夷风格的布料和纺织品。他利落地拿出一把锋利鱼刀,一边介绍他独特的住地,一边像削苹果似的杀鱼,把内脏扔到竹篓里。他有个水龙头和水槽,他洗了鱼和手,仍把鱼身挂回竹棒上。这过程不过两三分钟。

“你真是个酋长吗?”我问他,“酋长不可能放下他的部落,一个人跑邮轮上挣钱。”

他笑了,笑得很野。他走进舱房,从小冰箱里取出六瓶瓶装的姜汁啤酒,放在我面前的小藤圆几上说:“中国人总问这种问题,你们以为我是印第安人。不,我们是波利尼西亚人,我是岛上的‘野人’。”

他突然用中文说“野人”这个词,脸上憋着笑,观察我的反应。

这肯定是他从中国游客那里捡来的搞笑称呼,他觉得自己被看成野人这事很好笑。

我点点头,我无所谓,我发现我对“野人”毫无偏见。

他让我坐在唯一一张藤椅上,他席地而坐,长长的上身让他的眼睛和我的眼睛在同一高度。他打开啤酒递给我,我们碰了碰瓶子。

“你是上海人?我还没去过上海,”酋长咂巴着嘴说,“我在邮轮上交过一个上海女友。”

是吗?我不太相信,我觉得这不太可能。

他看出了我的态度。

酋长笑了,说:“你们怎么都不肯相信,我说的是真的。我说的是女友,大家一起睡睡觉就是女友,我又没说我娶了她。”

这话题似乎是个禁忌,我不想很随便地应和他。我一向不搅和这种观念性的东西,因为我个人是说不好这种事的。

我想改个话题。不过,一下子改太生硬了。

他继续喝啤酒,他大概找我只是为说说这类事吧,找个上海人,说说“上海女友”,说说人类的艳遇?

“我有点儿想念她了,”酋长叹了口气,“我想去上海找她,她回去太久了。”

我喝我的啤酒,这姜汁啤酒有香根水的那种明亮滋味。“那么,去呀。”

酋长有点儿郁闷地摇摇头:“我不知道怎么找她,她没给我留地址。”

这就是我能理解的故事了,但我心里还是有点儿不明白,不过没必要交浅言深。

“现在,就轮到教你燧木取火了。”他也及时打住无趣的话头,从竹子后面掏出一个描花木墩子,让我用他送我的木针学取火。

他演示了一番,看来,我要学会的主要是快速转动木针,让木针在我手里发疯,往木墩子上又擦又钻,然后适时地把发烫的尖端搁到干草末子上,用力吹,看能不能吹出火星……

我对自己没抱太大希望,我这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只有惹人嘲笑的分。但我学得认真,不但下死力,还拼命开动脑筋,意欲助自己一臂之力。

酋长看出了我的弱点,明白体能不是一时间可以改善的。他既然满心想教会我,就吐露了一些省力的诀窍,譬如摩擦角度,哪些节骨眼儿上该用劲儿,我正需要这些让我的脑力发挥作用,竟很快误打误撞燃着了一小把干草,酋长又教我吹火,把火星吹成火苗,点燃了他的烧烤炭炉。

我们把肥大的石斑鱼架到火炉上,鱼皮被火燎着,开始发出轻微的吱吱声。酋长从舱房里拿来一瓶法国红酒,拔掉瓶塞把酒倒在玻璃醒酒器里。这一切行云流水无比自然,他早不是什么土著,土著只是供他赚取眼球的商业形象。

“你想要一个什么样子的中文名?是招徕顾客的,还是表达情感的?”我喝着酋长的好酒,有点儿犀利地问他。

他把用竹签撑开成为一方厚肉的石斑鱼,翻了个面,让鱼的内部接受火焰的炙烤。他思考自己的动机,有点儿低沉地说:“客人们会拍我,他们拍的照片到处流传,她也许会看到的。”

我的心颤了一下,我不相信这样一个高大的、外貌保持着原始特色的男人有这番心思。我觉得他倒是可以把这女友的名字刺青到胸口,不过,我猜她就算给他留下姓名,那名字也只是一种暂用的符号。

其实不值得。

“你本来的名字就很好,发音可用中文写下来。”我一边说,一边拿起炭块在地上写:

沙老马。

“你明白吗?看上去字面意思是sand and horse。”

“Sand and horse?”酋长琢磨着。

“沙老马。”他模仿普通话的发音。“沙老马……”

不是不是,我不是那种专喜欢和洋人厮混的“二鬼子”。

我同洋人没语言障碍,平平常常就交谈过从,那是我的本事。但我从不排斥跟“自己人”来往,我对邮轮上遇到的中国人,尤其那些讲上海话的朋友,简直可以说是亲切,亲切到甜蜜的程度,完全是见面熟。当然,这不代表我和他们行为模式相似。

行为模式嘛,倒真是有点儿区别的。不过我没表现出看不惯别人的样子,哪怕时有腹诽。

偌大一个邮轮,几千人挤在海面这局限的漂浮“陆地”上,不经意地想象,耳边都会冒起蜂群盘绕似的嗡嗡声。

不过,出人意料,下午甲板上躺满晒日光浴的人,服务生奔来跑去送清凉饮料,泳池里如插烛似的插满了黑白黄棕各色人体,竟一片静谧。

人人都在享受阳光和海风,人人都悄声交谈。这是种习惯,也是礼仪。

在陌生人和陌生的文化面前,邮轮乘客们抱持谨慎自守的态度。我喜欢这种约定俗成,我身处其中十分自在……

“阿姐,侬快来,免费饮料,热撒,快来吃!”

“老李老李,快点儿,饮料免费,船里厢哪能没看见啦?不是人家旅行团订的 ?拿错了难为情!”

我正喝着冰镇木瓜汁看过期的《南华早报》,巴基斯坦恐怖分子从海上夜袭孟买,在泰姬陵饭店对国际游客大肆杀戮……

我抬头,看看聒噪着的同城老乡们,原来是两对中年夫妻。

他们互相离开不远,却还用叫喊的方式谈话,打碎了这里一大片宁静。

我放下报纸快步迎上去,告诉他们这里的饮料确实免费,每天下午这时候都敞开供应,所有人都可以喝,只要把喝过的杯子放进旁边木桶就行。饮料壶边那些倒扣着的都是干净杯子。

两个中年“阿姐”斜睨着听我讲,看见我那亲切的笑容,她们也启唇笑了:“哦哟,阿拉上海小顽(年轻男子)嘛,谢谢侬,侬一家头落此地做啥啦?”

我没做啥,我就是看报,挤在人堆里体会一份难得的安静。

我当然没如此回答她们,我说我一个人出来旅游,当然“一家头”待着,不像他们当中两个“阿哥”,成天被老婆管。

我这么一说,两个冷冷瞧我的中年男人笑了,夸我“聪明”“小滑头”。他们穿着长袖衬衫和长裤,戴了墨镜草帽,在大群脱光光晒屁股晒胸的西方游客映衬下,显出“误入藕花深处”的局促。他们的老婆只好跟着叫我“小滑头”。

我把我坐的躺椅让给他们坐下喝饮料,他们互相不再叽叽呱呱,也学着别人压低了嗓门儿。

一个阿姐讲:“怪 ?女人家全部脱得光溜溜,太阳下头暴晒,别的不讲,皮肤会晒出毛病来!”

“是呀,老了容易得皮肤癌。”她老公随声附和。

另一个阿姐瞟了一眼我光着的膀子和游泳裤,问:“侬也晒?还是在游泳?”

我不由得拿浴巾盖住自己:“哦哟,阿姐侬想听真话吗,你们几个才是船上的怪客。大家都晒日光浴,甲板等于天然海滩。你们几个混进来,穿得像上海法国梧桐上的皮虫,就差没撑伞了。人家都在笑你们!”

“哦,”上海中年妇女们登时头皮发麻,“啥人笑我们?我们可笑?我们穿连衣裙很正常咯。肯定是笑你们两个老头子,穿么穿得像领导到上海视察,眼睛么盘落墨镜后头贼溜溜朝外国女人看!”

哈哈,哈哈哈。终于同乡人找到了打破尴尬的捷径:戳破某些平时不戳破的窗户纸,让罪有应得的人出来没落场势。

如此,我认识了老陆和老田夫妻,他们从此就在自助餐厅门外候我,要同我一起吃饭聊天。陆太太坦言说:“上海小阿弟来了就赞了,啥都晓得,讲给我们听听。否则阿拉两对夫妻像四只菜粉蝶飞落麦蛾子堆,寻不着方向。”

“阿姐,为啥侬倒是雪白菜粉蝶,人家外国美女是麦蛾子?”我问。

“这个是她们自己跑太阳下鲜格格晒焦了,我没夸张。”阿姐酷酷地推推墨镜,撇嘴道。

老陆和老田嗓门儿大,一着急就哇哇叫,惹得周围各国吃客都看我们。我问:“两位阿哥耳朵不好?”

“怎么不好,蚊子叫我也听得到,昨晚半夜没睡。海上哪儿来的蚊子,难道还有海蚊子?”老田说。

“耳朵这么好,两位阿哥讲话轻点儿好,外国人习惯轻轻说话,我们声音响了,他们以为上海人吵架呢。”我没给两个老阿哥留面子。

“就是。”两个上海阿姐绷着面孔,像她们已提醒过老公一辈子似的。“两个‘巴子’,没本事就喉咙响,坍阿拉上海人招式!”

老陆和老田这时就真显出了上海男人的肚量,他俩恨恨地嚼食物,闷声不响。这样,他们引发我歉意,我跑出去找他们不会吃的奶酪来教他们吃,挽回我给他们带来的情绪损失。

到后来,两对夫妻同仇敌忾对准了我,阿姐们讥嘲道:“小阿弟这么机灵,怎么一个人出来白相?肯定是蹬掉了女朋友,暂时单吊。不如老阿姐帮你牵牵线,做件好事。”

我一开始还贫嘴,说那好,船上那么多金发姑娘,拜托两位阿姐了。

“洋妞好是好,不实惠!”阿姐们扭嘴。

“当心筷子落了铅桶里!”老陆说话便使坏,被陆太太一筷子打在手腕上。

“我们看见船上有中国姑娘的。”她们说。

“我比你们早看见!”我偃旗息鼓,只差打躬作揖。

接着我故意避开他们,不再和这两对老乡夫妻一起吃自助餐。

另有一对“国粹”跃入我视野,是长相很彪悍的两个中等个子壮男人,我见他们的国字脸就晓得是华人。

他俩天天穿着黑色练功服,绷着脸在甲板上并肩散步,像是活的“始皇帝兵马俑”。我一直有开他俩玩笑的冲动,他俩那种样子太搞怪,就像船上兵荒马乱,他俩行走于乱世中。

当然他们也到餐厅吃饭,我暗中观察他们喜好什么食物,不看不晓得,一看正如我所料——是一对肉师傅。盘子里高高堆起各种各样的肉,简直没绿色蔬菜的影子。不过他俩喝很多果汁,不喝酒。

文化差异是有趣的东西:老陆和老田看见这两位黑衣人便肃然起敬。老陆认为这两人练童子功,铜头金钟罩;老田以为他们是邮轮中央高级景观套房里某富人的私人保镖,“可能李嘉诚本人在船上”,他不由得浮想联翩。不过,欧美人可不这么想,史密斯一见这两个人联袂现身就忍不住从喉咙里“哦哟”一声,指尖伸到鼻梁,往上推眼镜;他老婆瑞秋恶狠狠地说:“这两个娘娘腔活像连体婴儿。”

我不信邪,机会终于来了。世上看着有武功的往往是骗子,真有武功的,大概全活不过1911年。

我忍不住想亲身检验自己的判断是否高人一筹:那天下午两个黑衣人竟目不旁视傲然走到游泳池边来了!我就在躺椅上盘着腿看书,我见他们过来,就动起了坏脑筋。

这两人走路的样子像两只鹅,左摇右摆,从不避让别人,连女士也不让,像要伸出鹅嘴去啄挡路人的屁股。尽管没手拉手,可我总觉得他俩就是手拉手,说不定手是连着的,确实是连体人类。

我的计划是冷不防推其中一个人下游泳池去,看另一个人怎么办。我这人,想好了要干坏事而不干的话,就得等到下回干出来才会舒服。

所以,我心里反复揣摩了好几回合,说时迟那时快,我嗖地蹿过去,到了他俩中间才回转身,装着收不住脚,抱住靠泳池边的黑衣男往深水区跳了下去。原以为我会挨上一铁掌,有可能从此半身不遂,可事实上我听见一声恐怖至极的惨叫,这惨叫不是我抱着跳水的男子发出的,而是留在泳池边那个。

谁同我一样低头到池水里去看那水下黑衣男,谁的惊讶就不会比我小。不要说什么武功,这男人连游泳都没学过。浸在池水里,他活像鱼儿上了岸。

我浮在水面看岸上那连体黑衣人,他跪在泳池边,捂着嘴,惊骇地望着水波,绝望地挥舞一条手臂,却不跳下水来救人。

我明白了,这两个壮男大概是干旱沙漠区来的,他们在邮轮上神情有异,多半为了板起脸掩饰心里对大海的巨大恐惧。

我扎一个猛子钻下水去,想把快溺水的黑衣人捞起来。他的黑衣膨胀在水里,显得他像条黑尾金鱼。

上岸后,那人并没什么危险,脸朝下趴在泳池边吐水,引起了许多人的好奇和关注,然后人们就笑了,感到滑稽,也许还感到自己笑得不厚道。

湿透的黑衣人捂着脸,没落水的那个扶着他匆匆走远,大概回舱房去了。

没人发现我的恶作剧,包括黑衣人自己,大家都觉得是场意外。我坐在躺椅上,用浴巾罩住自己的头。我感到后怕,我差点儿害了不相识的人。因为我的偏见,暴露了别人竭力遮掩的秘密。

退休锅炉工杰克在深夜拍我肩膀,我回头看时并没感到害怕。

杰克的神情平静,这是种强大的表情,仿佛此刻并非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也不是全船人沉沉的梦境时分。

显然他认得我,认得和他坐过同一张靠边桌子的人。他没开口,只递给我一支褐色的烟,拿出打火机点燃了我的和他的。

奇怪的动物们在我眼前乱窜,我看见的仿佛是个被人废弃的小型动物园。此刻,爬到煤堆上的是条可怕的黑色蜥蜴,大概是来自马来西亚丛林的物种。蜥蜴在光滑的煤堆上飞快划拉前肢,爬到了顶端,伏在那里,一心一意回头打量我这个生人……一条发黑但我看出本色是墨绿的小蟒蛇沿着煤堆底部爬了出来……

“它们是我的。”杰克说。

他吐出烟雾,他看那些怪异生命的目光柔和又充满慈爱。

“我从世界上各个角落赎回了它们,它们除了我这儿,没地方可去了。”杰克梦呓似的,大概是在对我做解释。

他要过我未熄的烟蒂,飞快跑到甲板尽头,用足力气把两颗烟蒂同时扔出去,烟蒂斜穿风带落进了海洋。他走回我身边,手里多了两只雨蛙,一只是黑的,像刚被浓墨涂遍,另一只红色,但不是血的红。

“你还有什么稀奇的宠物?”我问他,“带回群岛开动物园吗?”

杰克把雨蛙放回煤堆,对我说:“这些是出来透透气的。还有些只能暂时关在笼子里。”

他带我往被囚禁的畜生们那里走,我猜是被他关闭在舱室里的猛兽。我一个劲儿地猜会不会有老虎,当然啦,俄罗斯和南亚还是能搞到老虎的,当地人不会拒绝老虎能换的大笔美金。或有其他猛兽?也许有狼或熊……

走过散放煤块和木块的这片小天地,杰克拉开一个不起眼的舱门。

在随他走入舱门前,我抬起头再看了一眼南太平洋漫天的星辰,呼吸了一口凉凉的海风。

确实,进入舱门就感到了不同,这里头温暖如春,不,跟温暖如春不同,这里头其实是余热难散,有一股浓重的焚烧燃料的气息。

杰克耸耸肩说:“锅炉房就在前头,这边是属于我自由支配的空间。等到了我老家,这里的一切恐怕就不复存在了。”

他指的一切恐怕就是神奇地在蒸汽气雾里呈现在我眼前的一个巨大鱼缸。

这个大鱼缸恐怕有八九米长、三四米宽,且至少有五米深。

鱼缸里有照明灯,此刻照明灯显得昏暗,是夜晚的情调。我仔细往这独成一体的水体里张望,看见的是深夜里忙碌着的千奇百怪的水族生物。

“你收集了这么多海洋生物?”我吃了一惊。

杰克耸耸肩说:“是从世界各个角落的牢笼里救回来的,是热带种类,它们马上要回到自己的家乡去了。跟我一样。”

我和杰克对着大鱼缸坐下,杰克开亮了鱼缸其余的照明灯。我觉得像没背气瓶在潜水。鱼缸里的鱼,有些我认识,更多的我未曾见过,还有些龙虾、螃蟹、海参和奇特的海葵,应该不是鱼缸的装饰品,也是杰克从什么地方“救”出来的。

“杰克,这些东西哪儿来的?”我心醉神迷。

“有些从中餐馆的后厨里……”杰克说。我想他是在讽刺,仔细看看他,他却一脸沉静,像在陈述事实。

“另一些是从那些和各地水族馆签了协议的捕鱼船船长们手里……”杰克叹了口气,“我买的。”

“但是我没钱,只能买这些小东西。他们无所谓,他们有大货。他们主要经营鲸鱼、海豚和鲾鲼。”杰克黯然摇头,起身走开了,把我一个人撂在鱼缸前。

我看见鱼缸的中央有一条小型鲨鱼,看不清品种。我看见两条扳机鱼,一前一后游弋着,我们潜水时不敢惹这种鱼,它们会主动攻击,而它们的牙齿能咬碎硬珊瑚。

杰克端来热咖啡,还有一盘饼干。

“我在上海也去了水族馆和海洋公园,”他说,“很多鱼和被俘的海族正在那些堂皇的建筑里慢慢死去,但他们不愿意卖任何活物给我,他们非常警惕,他们不缺钱。”

我想起了家乡的水族馆和海洋公园,前者有一阵子我常去看,里头的品种逐年减少。后者我从没去过,买他们的门票等于赞助捕杀。

我喝着热咖啡,感到深夜未眠有深夜未眠的价值,老杰克是个沉默着做事的人,他做他自己认为有价值的事。

“你准备在哪里放生它们?”我热切地问。

他看了一眼大鱼缸:“不那么简单。它们的自然栖息地不同,不能随手往海域的任何地方一扔。”

他站起来,跑到这大舱室的一个角落,拿了一沓画册过来:“你愿意的话,可以对照画册,把栖息地相同的品种辨认出来。”

我翻了翻手里的画册:《印度洋太平洋海洋生物》《澳大利亚海鱼指南》《南太平洋岛屿海鱼图鉴》《自然奇观:海葵分类和珊瑚种类》,还有一本地方专著《大溪地的海洋居民》。

杰克挠挠头说这些书有趣是有趣,不过让他有点儿头疼,他对分类学不太敏感,他眼前是一缸闹哄哄的鱼,却需要仔细找出互相关联的一群,放归到各自的海域。

我能体会杰克的苦恼,归根结底,他恐怕没上过学,他只是个邮轮锅炉工。邮轮老板对他很开恩,让他有个如此壮观的私人天地。

“我挽救过一艘邮轮,”杰克告诉我,“我纠正了大副关于锅炉房的错误决定,保住了那艘大船。”

我非但不再感到困倦,反而心里充满了奇特的激情,我很想换上潜水服,跳进杰克的鱼缸同他的水族们嬉戏一番。我对杰克说:“如果你不反对,我可以帮你分类,根据这些图册把你要放归大海的鱼分成不同组合。”

杰克听见我的话,竟然破天荒地笑了。他无声地笑,嘴角咧到腮帮子上,眼里有一阵热烈刺破了历来的漠然,他说:“那么,这些书以后就归你了,假如你喜欢。”

我兴趣盎然地读了杰克给我的海洋生物资料,同他大鱼缸里的做比较,还经过他允许跳进那鱼缸做了一个下午的自由潜水,就近看看他的水族。那条鲨鱼是条温驯的盲鲨,是不会攻击人的种类。

我把老杰克的鱼虾做了个登记索引,一共有五百多种,数量近七百。对于一些在他提供的画册上找不到的品种,我日思夜想,忽然福至心灵。

沙老马在船上人缘不错,混得时间也不短,我同他喝酒,问他邮轮上为什么没有图书馆。我猜想那么大的船总有一个所在存放着比杰克收罗的齐全得多的鱼类图志。

沙老马点点头,图书馆当然有,还很高级,不过只对高级景观套房的客人们开放,就在高级景观套房的最高层中央。如果我这样的客人要去那图书馆,不是不可以,但恐怕要他沙老马出马替我运作一番。

我受了沙老马的恩惠,才得以接近邮轮上知识的宝库。

我还是慎重地穿上了赴宴的牛仔裤和有领子的鳄鱼T恤衫,穿上袜子和休闲皮鞋,按约定时间出现在高级景观套房底层的正门口,由一位衣冠楚楚的服务生带我直接去图书馆。

住豪华景观套房的神秘人物们很少出现在邮轮的大众消费场合,连赌场他们也有专用的豪华套间。只有到剧场观看演出时,大众才可仰望剧场两侧二楼的豪华包厢,瞻仰一番阔佬们隐在暗色中的侧脸。有些富豪级人物进出包厢,即便已是夜晚,依旧戴着墨镜。

图书馆索性搬进了豪华景观套房层,跟大众说了再见,可是,我眼前的图书馆里空无一人!我敢保证,正如阔佬们多半离天堂更远,他们也比大众更不需要图书馆。

我在一排排昂贵橡木制作的书架间徘徊,没中文书,这不出所料,但法语的海洋生物专著和画册多得超出我想象。法国人毕竟是发明潜水装备的民族,也是写作《海底两万里》的民族,他们又狂热于分类学,所以,这图书馆里英法语终于平分秋色。我喜出望外,搬了好多书在阔大的橡木阅览桌上,打开绿色灯罩的阅读灯,边读边记。我读到午饭时分,却正在佳境,我摇摇头忘了吃饭,像在画册里潜水,背上那肉眼不可见的气瓶无限制地供我呼吸……

我大约边记边译了整整三十页、两万来个汉字的资料,只可惜不能把鱼类图片同样记录下来,不过,我努力把对应学名的鱼类照片记在脑子里,应该能短期管用,至少能应对老杰克的放生计划。

我感到干渴,感到疲劳,终于决定当天就干到这里,若必要,再让酋长打招呼,反正这图书馆没人出入。我抬起头,吃了一惊,有个很老的白人老头儿正看着我,两眼放出奇特的亮光。

我下意识地对他笑一笑,出于礼貌,其实也是某种抗议。

他缓慢地点点头,开口道:“你能读法语,也能读英语,你是中国人吧?这不奇怪。”

什么意思?我没回答,我仔细分辨他的态度。

“我是说,你们终究会进入任何有价值的领域,不是吗?忘我地记录和抄写。”老头儿郁郁寡欢地说。

我听出一点儿滋味来,这是个很老的老头儿,他的时代快要过尽了。他有发牢骚的自由。我继续不回答,一一合上那些法文书。

“你也住在这里头吗?”老头儿继续唠叨,“我没见过你。我见过另外一个中国人,他坐着邮轮,心里想着奴役海洋。你也是为奴役海洋而读这些著作?”

这实在很无礼了。

我收起我的笑容,不再理睬他,我把书一一放回书架上对应的编号位置。我干渴饥饿,我得马上去小餐厅点些吃的。

“你竟然按照编号把书放回原处?”老头提高了声音想吸引我,“这么看来你是个尊重规则的人?”

我不得不回头面对他,我想表现得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先生,您对我说了很多话,我们彼此不认识。或许,将来有机会时再交谈吧?”

我转身就走,老头儿在我身后喊叫“等一等”。我只好再次转身面对他。

“年轻人,光掌握知识是不够的,要提防那些准备毁掉这海洋的人!”老头儿气喘吁吁,对我摇着枯瘦的手指。也许他是一个不甘隐退到黑暗中去的有钱人?

因为我帮忙调查大鱼缸里各色海鱼的种类和栖息地,杰克慢慢同我熟络起来。我们一起在他暖和的“鱼缸舱”里喝威士忌,反复辨认鱼缸里的每一条鱼(其他海洋生物暂时未能查找到从属,尤其海葵和珊瑚缺乏资料);我还去参观他收留了准备带回群岛去的其他陆地动物,惊讶地发现他确实有一只红色狐狸;让我激动的是杰克主动拿出浮潜用的潜镜、呼吸管和脚蹼,邀请我每次停船都随他去看海下景色……

他其实不是在玩儿,他靠浮潜增加自己的感性认识,以确认他自己会把那些鱼放归最适合的海域。我们正经过巴布亚新几内亚、所罗门群岛和瓦努阿图的一些岛屿,不时地在风景佳美的地方停靠,让游客上岸或不上岸欣赏海岛或珊瑚礁景色。杰克是个老手,知道停船多长时间。他总提前约我在船尾见面,从厨师们钓鱼的低舷边跳下温暖的赤道海域。

我俩孤零零地浸在无垠的海洋里,靠着一双脚蹼获得游动的力量。我凭着对海盲目的热爱,抵御人天生的恐惧,我奋力扎猛子潜下水去,睁大眼睛在潜镜后搜寻热带鱼类和奇特的海洋生物。我们常常能发现佳美的珊瑚礁,从船上看,海面是有黑影的绿水;潜下去之后,就置身一个个仙境般的生态系统。我从彩色珊瑚和小鱼群上方掠过,如龙从陆地上方云层下飞过……

盛大的海鱼放归仪式获得了邮轮管理层的恩准,定在斐济首都苏瓦港外的邮轮停泊处举行。邮轮上的每日讯息通报了海员杰克“荣归群岛”的退休消息,顺便提示有兴趣的客人届时可留在船上观看杰克放生他在世界各地“拯救”的海洋生物。不过,除少数行走不便的老年旅客,其他人还是选择登陆游览斐济。

放生鱼群前一夜我陪着杰克通宵不眠,上半夜我们一一核对了放生名册,欣慰地发现绝大部分鱼类和珊瑚海葵都将回归它们被捕捞的气候带,剩下的一些将换到小鱼缸,交给杰克的锅炉房同伴饲养,等邮轮回到温带海域再择机放归海洋。下半夜,我俩喝着威士忌聊天,杰克是睡不着,我则想听听杰克自身的故事。

喝了酒,他不再缄默,也不再被他那种结痂般的黯然束缚,酒帮他挣脱出来,好似一个旁观者,可以谈论他自己,连口齿也清晰了。他如今把我当成过客中的知己,向我一吐隐衷。

杰克是阿根廷渔民的后代,老家在布兰卡港,港外就是布兰卡湾。

祖孙几代人都跟着英国船长在大西洋里捕鲸为生。布兰卡湾外头就是巴西浅滩捕鲸场,再往大洋里去还有假浅滩捕鲸场。杰克父亲那年代追捕的是抹香鲸和露脊鲸群,一捕起来就赶尽杀绝不留种子。

杰克是吃着杀鲸的作孽饭长大的,等他二十多岁成了适合上船的新血液,群岛北面的抹香鲸和露脊鲸几乎绝迹了。杰克上的捕鲸船只好往南极跑,继续杀戮南极海域的长须鲸和偶尔遇见的蓝鲸……

对海里这些走投无路的庞然大物,杰克暗藏怜悯之情。他也曾赤足站在海滩屠鲸的血潮中,不过他憎恨自己的屠鲸人生。他在黑夜的海上听过鲸鱼的啸声,他泪流满面。他不明白肢解这些庞然大物为何能换来钱财,而大海目睹如此大肆的屠杀,为何不掀起报复船只的风浪。杰克相信那最后的风浪会来的。

他揣上几年积攒下的工资下了捕鲸船,跟着鲱鱼船出海捕鲱鱼。一九八二年,也就是战争爆发前四年,他运气好,赶上了一艘美国邮轮锅炉工缺员,就在海狮岛附近上了那艘邮轮。到我俩倾谈的这晚为止,他已在邮轮上待了三十年。

“在邮轮上,你有身在岛上缺乏的安全感?”我咂着杰克那漫长故事的滋味。

他安静地持续喝着威士忌,他的五官在夜里松开了,变得和蒙古人的脸相似。他叹了口气:“邮轮这么大,就像世界。邮轮上的人没沾海里的血,上帝不会倾覆邮轮的。那些鲸鱼,同我隔着厚厚的钢板。它们在海水里折腾,而我在邮轮上。”

是的,我想世人如今指责日本人偷偷捕鲸,却忘了欧洲人早就用成千上万吨鲜红的鲸血涂抹过大西洋和太平洋。

第二天邮轮开过早饭,乘客们密密麻麻地聚集在甲板上,等摆渡船一艘艘把他们转送到苏瓦游览。厨师们和锅炉工们拿来了一只只储藏淡水用的空桶,在我和杰克的辨认下从放掉一多半水的大鱼缸里捕捞那些要被放生的幸运儿,再把装了鱼的桶送到后舷边排列;对于无法装桶的那条盲鲨和一只巨大的海龟,锅炉工们做了帆布担架,三四个人一起把鲨鱼和海龟抬出去……

大副穿着制服前来观礼,他煞有介事地向杰克颁发了一个员工纪念铜像,并祝福杰克和杰克的鱼。等大副转身离去,杰克匆匆脱掉身上西服,里面已穿了泳裤。他和我们几个愿意浮潜送别鱼群的人跳进大约十五米深的浅海,戴上潜镜浮到海波上……

船上的锅炉工和厨师们哄笑着把一桶接一桶品种繁杂的鱼倒入海水中。我看见那些鱼落入大海的瞬间呆滞而迷茫,犹如中国古文所说,从“相濡以沫”顷刻间面临“相忘于江湖(海洋)”,我猜所有这些住惯了狭小鱼缸的鱼都情绪崩溃了。然而大海不容它们考虑和犹豫,空间具有分散一切郁积能量的伟力:鱼儿们摆动尾巴游向空旷处,空旷包裹了孤单的身影,这是鱼的宇宙,而宇宙召唤着被囚禁过的灵魂……

我们从海水里抬起头,扯掉脸上的潜镜。我的前额流下海水,我抹掉水,露出灿烂的笑容;杰克举着他的潜镜,老泪纵横……

沙老马留在邮轮上,不过他可没来观看杰克的放生仪式,我离开杰克找沙老马说说早上的放生,沙老马递给我一瓶姜汁啤酒,自己也拿着酒瓶懒洋洋地靠在舱门上,脸上是惫懒的笑。

“我不会忘记那些鱼,”我说,“杰克真是倾尽了心血。他六十岁,后面十几二十年他还是孤单单一人,落在海岛上。”

沙老马以他能表现的最温和的方式笑了:“杰克,嗨,杰克,这个老糊涂虫子哟!”

难道大家到邮轮上来是犯糊涂吗?沙老马拍拍我肩膀说:“老弟,我不蠢,我每个月都到邮局把挣来的钱汇给我女儿。杰克?杰克花光了几十年的积蓄,做些类似放生流浪猫狗的怪事!”

他把粗壮的食指指向自己的太阳穴,搅拌和旋转空气,表示杰克的脑子搅成了一摊糨糊。

我咧嘴笑笑,我明白沙老马是个聪明人,买股票躺赢的那种人。对喽,燧木取火对远古的人们而言是生存的技巧,而每天把钱从游客口袋里钓出来是沙老马的技巧。

嗨,沙老马,不会亏待自己的沙老马,他自然也是我的朋友,另一种朋友。

沙老马提醒我暂时不要在邮轮上到处同陌生人搭讪,有个还没公布的秘密消息:有几个客人生病了,病得不太像样子,邮轮医疗组已经邀请了斐济的疾控部门到船上会诊。

沙老马说从前邮轮上也碰到过类似的状况,运气好的话,病人下船,邮轮继续航程。

“要是运气不好呢?”

沙老马摇摇头,不说什么,继续喝酒。沙老马是不会把丧气话首先说出口的人。

我回自己舱室洗完澡,倒头便睡了。等我醒来,已快开晚饭了。我想起沙老马的提醒,决定早点儿去餐厅,稍微吃一点儿就回来接着睡。等消息明朗再决定自己的行动。

我来到当晚供应自助餐的地中海厅,已有三三两两的客人等着厨师把菜盘端出来开饭,上岸游览的人正一批批由摆渡船送回来,他们在岸上消费过,大多数都填饱了肚子,直接回舱房洗浴休息去了,这就是为何自助餐改到小小地中海厅来的原因。邮轮虽大,若没有管理层这般精细化调度,就会造成浪费,赚不到钱。

我看见那两个黑衣人肩并肩坐在一起等开饭,他俩是上了岸没吃东西,省着钱回船上吃饭呢,还是根本没上岸?我对他俩仍旧心怀歉疚,我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大大咧咧往他们对面一坐:“你们好,上岸了吗?好玩不?”

没人回答我,两个活兵马俑齐刷刷用单眼皮的小眼睛瞪着我,好像我是兜售什么东西的黄牛。

我摊开手,让他俩看看空无一物的掌心:“我是从上海上船的,你们呢?”

“We don’t speak Mandarin.(我们不说普通话)”终于我得到了一句回答。

哦?!

太出乎我意料了!从一开始我就想错了?这两个国字脸朋友竟然不是中国人?

我立马换了英语同他俩对谈,他俩根本不像我之前想得那样自闭,虽不是很甜蜜,但也很有礼仪。原来他们是马来西亚华人,祖宗的语言是中国的某一种方言(我没听懂),他们在公众场合说带着浓浓马来西亚味道的英文。类似怎样呢?我只能试着学学:“董窝累,艾味欧忒开儿噢乌油。”如果把这组单字拖着长腔念,就是他们说的英语“Don’t worry,I will take care of you(不用担心,我会照顾你)”。

嘻嘻……

“那么告诉我,你们为什么总穿着练功服?”

“我们穿练功服?这是宽松服。”

“那么,你们不会游泳?看见海水是不是很怕?”

“游泳,何必自己游?上海先生,难道你是游到这里来的吗?我们是来坐邮轮的。为什么要怕海水?没人会像你一样处心积虑要把我们推下水。”

哎呀,世上哪里有傻瓜?除了我之外!

原来他俩对我心知肚明!

我真的卡住了。你让我怎么说下去?

我悻悻然站起来,因为厨师摇铃开饭了。两个黑衣人也站起来,其中一个对我说:“你别走哦,回来还同我们说话吃饭。我们并没有怪你。”

我怪不好意思地仍旧同他们一起吃饭。他们吃饭时不像散步时那般孤傲,完全没有了“武林”气质。他们依旧酷爱肉食,以果汁代替蔬菜。

我索性打破砂锅问到底:“你们是马来西亚人,不过,大家都当你们是中国人,这个,你们没有不舒服吗?”

黑衣人自顾自咀嚼食物,抽空朝我笑笑:“人家又没来告诉我他们想什么,我们为什么不舒服?”

他说得有理。那么,也没人来告诉我他们想什么,我为啥要感到不舒服呢?我晓得肯定有人见了中国人觉得这里怪那里怪,不过又没人特意跑来告诉我那想法,我为什么不舒服呢?

吃了饭,他俩告诉我,他们一个是阿桑,另一个是阿礼。阿桑说:“谢谢你及时把我从水里捞起来。”

我告别这两个人,心里挺郁闷的,他们给我出了哲理和思维习惯上的双重难题。

我在甲板上散步,迎面碰到了我的上海朋友们。

老田冷面滑稽,好像一路没看见我,等走近了,却大声说:“喂,小阿弟,刚才你和李嘉诚的两个保镖一起吃夜饭了。”

老陆笑笑:“铜头金钟罩,童子功第三层。”

两个阿姐笑眯眯地说:“今朝没看见你上岸,斐济不看可惜的。”

“听讲了吗?船上有人生病了。”我对他们说,“不晓得是不是传染病,是的话,就糟糕了。我回房间去不出来,明天再说。”

老陆老田问三问四问个不休,盘问我消息哪里来的,好像家乡的公安局盘问谣言的源头。我有点儿恼,后悔看见同乡就报告小道消息。

“喂,阿哥哎,好奇害死猫好 ?你们爱信不信,我对得起你们,告诉你们内部消息。”我说了后,两个阿姐伸手到各自老公脑门儿上,敲一记“麻栗子”,骂他们“拎不清”。

自然,他们还有他们交的上海和其他中国朋友,后来据沙老马告诉我,调查结果出来前这两天,邮轮上的中国人简直都不出舱了,纷纷打电话喊送餐服务。

我倒没有喊送餐服务,我的无窗舱房对我而言比传染病更叫我无法忍受,我减少了同邮轮上人们的交谈,但我还是跑到餐厅一天吃三顿。

史密斯夫妻成了我眼中邮轮上的007伉俪,他们的情报又准确又及时。史密斯和瑞秋找我一起喝啤酒,史密斯说有八个患了急病的乘客经过邮轮公司同苏瓦市政当局磋商,已经下了船,住进了隔离病房。史密斯说这种病据说来自某种野生动物,不是人与人之间通常的传染病。有的人有抗体和免疫力,有的人却会中招。瑞秋说按照邮轮卫生条例,邮轮已经耽搁在苏瓦了。要苏瓦防疫部门得出结论并上报世界卫生组织,证实安全无虞后才能继续航程……

邮轮一共在苏瓦外海耽搁了三天三夜,从第二天起,游客被禁止登陆,一大船几千名乘客,只能像热锅上的蚂蚁,在甲板和舱室间来来回回,并开始彼此猜疑:谁会是病原体的携带者?

史密斯夫妻对我描绘了他们打听来的病人症状:全身起红色皮疹,发烧咳嗽,流鼻血,腹泻不止,人很容易脱水……

斐济疾控部门要求邮轮核实乘客和船员随身携带活体动物的现状。邮轮是登记过客人所带宠物的,当然仅限于猫狗和其他哺乳动物。万一客人有隐匿的活体动物随身旅行,邮轮管理方其实不容易证实,最多让打扫客舱的员工当当业余福尔摩斯。

我从自己行李中找出医用口罩,戴上口罩去看杰克。我走的是那夜迷路时走过的通道,白色的铁皮窄巷,头顶有我那夜没注意到的百叶通气孔。我推开那扇通往小煤堆和锅炉房的舱门,站到白天到过的铁梯平台上。

俯瞰下去,原来夜色是如此戏弄人的:这哪里有什么煤堆?眼前是一个废弃煤渣的小丘,小丘边还放着一些生锈的长铁锨。煤渣堆上已意外地生发了绿色草本植物,有多年生的也有一年生的,有些正在热带气候中扬花,我认出了白色的天蓬草。

杰克孤零零地坐在被清空了的大鱼缸边,剩下的少数温带鱼已移到了他工友们的公共舱室。杰克跟我打招呼,拿别人送他的龙舌兰酒和开心果招待我。他忧心忡忡,什么也吃不下。

“我手头那些动物都没病,和平时一样健康。”他着急地告诉我,“它们将和我一起到达群岛。”

“是啊,”我随声附和,喝了一口龙舌兰酒,不太适应,“你对你收留的生命负责。”

“不是,由不得我负责了,”杰克有点儿反常地恚怒,他从椅子里唰地站起来,右手握拳打在左手掌心,“船长要我交出所有动物,要把我的动物全部拿走。”

我有点儿吃惊,不过我能理解船长的心思:想想看,邮轮上有几千名乘客,疾控部门正调查病原体是否来自野生动物。

“他们要在斐济给这些动物做检验吗?”我问。

杰克走来走去,绕着干了空了的大鱼缸蹒跚;他向我转过脸,那脸上的神色其实已向我说明了一切。

“不是,嫌疑动物绝对不允许上岸。他们尽管没明说,但是下了狠心要杀光我的动物,以除后顾之忧。”杰克说,“但是,目前还没明说,我面临的很可能是个陷阱。”

我张大了嘴巴,合不起来。是啊,如果有阴谋,杰克看来只能逆来顺受,成为受害者,看着他收留的那些可怜虫们再次走向覆灭。我想起苍老的夜鹭、疲乏的蛇以及老得让历史显得无足轻重的陆龟……还有一只火红狐狸和五彩的雨蛙。

他的人生从杀戮鲸鱼开始,转向拯救各种动物,现在好像又筋疲力尽翻转回老路上,再次让杀戮成为主旋律……这一切真是命运的嘲讽……

“上海朋友,你有什么好主意吗?帮帮我,帮帮我的动物们,你是口袋里装满办法的人。”杰克忽然哀求起我来。

我立刻安慰他,不让他情绪失控。

这很正常,如果我是他,我也会受不了。

这些活物看似一些倒霉的畜生,死了也不会让人纪念,但对杰克来说,它们可能就是他的家庭成员,是他此生的兄弟姊妹或养子养女。

我们中国人口袋里没装办法,不过通常我们有锦囊妙计—中庸之道,我们善于提出中肯的想法来解决棘手的两难问题,目的是不让冲突产生。“和为贵”是我们民族文化的精髓。

“你不想你收养的动物死,但也不能妨碍邮轮起航。”我只能总结这一句给老杰克。这是原则,只要满足了原则,什么奇思妙想都是好主意,但是我并没有。

杰克琢磨我的话,猛喝龙舌兰酒,我像个开心果撬壳器,把他的开心果全部剥掉硬壳,排列在碟子里……

我放不下眼前这些事,邮轮还停在泊位上前途未卜,我让沙老马再次安排我去高级景观舱三层的图书馆,想查查类似症状的疾病可能有什么来龙去脉,我记得图书馆的某排书柜里全是医学著作。

奇怪的是图书馆里有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也在翻医书,仿佛同我有一样的企图。我冷冷打量这个住高级景观舱、和我们大众乘客隔绝的男人,他有着与我相似的东亚人的长相,戴着一副黄色合金框眼镜,若有所思地抬头看看我,不屑一顾,又看回自己的书。

我查我的,他看他的。我们互不交谈,互相漠视。这让我怀疑他是否是和我有同样文化背景的人。

渐渐地我忘怀了周围的一切,在我的逻辑推理中浮现一个模糊拼图:邮轮就是一个城市,不过更有运输功能,城市人的主要动机是牟取暴利,牟取暴利的一般都是有钱人……

我被自己惊醒过来,我寻找身边那个翻阅医书的东亚男子,他正在收拾书籍准备离开。

我鼓起勇气,不那么礼貌地问他:“Ex-cuse me sir,may I ask for your nationality?(先生,您是哪国国籍?)”

他错愕地瞪着我,像我有多么不礼貌似的。然后,他以不流利的英语回答我他是新加坡国籍,不过,我怎会听不出他那典型的某地口音!

我笑了,哈哈,果真做生意发大财的人都拥有了新国籍。我笑着摇摇头,继续看我的资料。这位有钱的阔佬带着吃暗亏的心情一声不响地走开了……

斐济是一个小小的岛国,我们的邮轮疫病事件给它增添了超过它承受能力的困扰。终于,斐济官方要求邮轮尽快离开,驶往澳大利亚布里斯班寻求更好的防疫援助。为了达成这个目标,斐济勉力组织了一群穿着花衫花裤的兽医逐一对乘客的宠物进行健康检查,以便排除嫌疑。当然,他们也在邮轮管理当局的安排下检查了杰克收养的所有三十多种陆地动物。

可邮轮仍没获得防疫部门离港前往澳大利亚的许可,我们滞留在南太平洋的某方波涛上,等待着不知道等待什么的未来。

其实我早就看出了邮轮对杰克这种人的歧视和轻蔑,否则他们怎会让杰克在起航的宴会上同我这个“衣衫不整”的经济舱旅客另坐偏席?旅客的宠物查不出确证便不能冒犯,但杰克收养的动物虽说查不出什么病原体,却依旧是高度怀疑对象。最简单同时也是最人道的方式是将这批从前倒过霉如今依旧是一副倒霉相的“亚健康”动物就地实行安乐死。那样,澳大利亚的港口将会更有信心接待并援助这艘邮轮,要知道,邮轮上有几千号人哪!邮轮可是浮动在海上的豪华宾馆,并不是动物收容所!

杰克并不傻,人家还没同他明讲,他已经喝上了。等大副当面同他谈了一谈,杰克就像得了刑事判决一般,整个人萎下来。

他采取了过激行动,把自己和自己收养的动物们反锁在那间有鱼缸的大舱室里。谁敲门都不肯开门,也不要求食物和水。

现在连乘客们都知晓了杰克的事,像谁有心鼓动来个全船公投以决定杰克动物们的命运似的。人们说着各种语言,热切讨论该不该保住“杰克的宠物们”。

自然,人们的意见是彻底针锋相对的。简单看,史密斯夫妻代表了“保宠派”:宠物是杰克的私人财产,如果不能要求乘客放弃未检出疫病的宠物,当然也不能独独对杰克的宠物下手。美国乘客大多数是这姿态。中国乘客的典型人物是我的朋友老陆和老田夫妻,上海人看问题还是有套路的。

老田太太讲:“吃柿子咯?捏牢个退休锅炉工,嗬嗬,代价比较小。杀了他的猫猫狗狗,报上去,好开路。”

老陆太太也讲:“闻闻味道也不可能是伊。上海小阿弟天天跟伊混,都没有生病。”

老陆摇摇头:“现在弄尴尬了。关起门对抗,退休工钿等于拿来赌博。要几只畜生,还是保自己身家性命啦?”

老田更干脆:“投票嘛,我弃权。不过,我要是这锅炉工,混到退休不容易,脑子要清爽。邮轮是大老板,胳膊拧不过大腿。”

我听了笑笑,一句话也不讲。阿拉上海人之间讲话不要面子,但道理一条条是硬的。我也没办法讲。

听说也有乘客发脾气,说全邮轮的人加起来,大家损失太大。

这些人要邮轮对杰克tough(粗暴)一点儿,措施到位,立刻开船!

这种声音不可能从我们天天混的甲板族喉咙里出来,多半是从高级景观舱里来的。阔佬就是阔佬,邮轮上连活动区域都划开分清了。

也不算出乎意料,船长和大副最后请出的说客是人民群众里的老干部——酋长。

沙老马自认和杰克交情不够,他竟然想到拉我一起出马去劝说杰克。

沙老马耸耸巨大的肩膀说:“说实在的,杰克真是个糊涂蛋。他一辈子积攒的钱,一缸子鱼放进大海,等于把钱打了水漂。还有比他更浑蛋的吗?虽说他没了爹妈也不讨老婆没儿没女,也不能对自己这样狠。不过,我是可怜他的,船长要干掉他那些活物,等于让他倾家荡产,怎能这么容易?所以,我替他跟船长谈了笔交易,只要他配合,钱会赔给他。”

沙老马满心欢喜自己做了件大好事,替一个脑子不好的退休工争得一份权益。

“喏,不管杰克是不是感谢我,我摸着良心替他谈下了条件!”此刻酋长心里一定把杰克当成了他的部落子民。

我和酋长带着大副给的波本威士忌去敲杰克的门,杰克听见是我,开了门才看见沙老马。沙老马傲慢地抬起脸,像天上下雨,他在察看雨势。

那些畜生都鬼灵精怪,大概晓得今日大限到了,竟都乖乖聚集在杰克椅子周围。陆龟当了他的脚凳,夜鹭站在椅背上,蟒蛇当他枕头,蜥蜴盘在椅子下,狐狸成了他膝头毯子,雨蛙在温暖的舱房里呱呱歌唱……

沙老马说:“我早就说过你是个糊涂蛋,但我酋长不糊涂。我替你开了个价,十万美金现钞。”

杰克捂住了脸,又放开手,喝我递给他的酒。他不但苍老,而且憔悴,简直无法面对他那些听不懂人话的畜生。

沙老马冷笑道:“回到岛上,不用再出海去吃辛苦。养老金加上十万美金,你从前糊涂玩掉的钱,我都替你找回来了!”

过了一晚上,第二天全邮轮都听见了杰克的回音。杰克央求船长把他和他的动物们放逐到苏瓦外海的无人岛上,给他两个星期的给养,如果两周后他和动物们都健康,再把他接回邮轮。他不要那十万美金,也愿意晚点儿回家。

自然,可以想象,杰克这种自我牺牲的举动瞬间感动了邮轮乘客。现代社会,愿意为了些回收来的无甚价值的“囚禁动物”去当鲁滨孙,哪怕说起来只是两周,这样的人也是凤毛麟角。没人相信他的动物们有传染病,即便如此,他面临的风险也不小。谁知道无人岛上会发生什么意外,到时候一切只能靠他自己,这么一个临到退休的、被邮轮资本榨得如同一摊渣的小老头子,唉……

不过我没想到沙老马会恼怒。沙老马找船上的刺青师把“沙老马”三个汉字文在了右胳膊上,到处找中国客人拍照合影,一个劲儿想让自己的影子找到那个子虚乌有但确实同他上过床的“上海女友”。他合影完拉住我说话,说杰克是个不懂好歹的东西,为一只猴子记他沙老马的仇。

那恐怕是十几年前的旧事,沙老马刚刚上邮轮,有点儿兴致勃勃,觉得可以发现更好的赚钱法门。他跟我一样也是半夜乱走,发现了杰克的微型“动物园”。杰克有一只猕猴,比较机灵,懂得人的意思。

那是杰克从上海上岸到苏州游览时在街上碰到了流浪耍猴人,本来施舍几个硬币而已,杰克却凑巧发现猴子被铁链锁住的脖子上有化脓的伤口,耍猴人喝得神志不清。杰克就提出买这只猴子,被人家讹了三只猴子的身价不止。要把猴子带上船,虽说是只没价值的猕猴,一路却又花了可观的买路钱。总之,这只猴子耗掉了杰克不少积蓄。

沙老马觉得猴子懂他的指挥,想试试把杰克的猕猴介绍进自己的演出,好有点儿噱头。杰克一开始不肯,架不住热情澎湃的沙老马哄他,就答应沙老马把猴子牵回去训练。中间冷不防过来察看几回,见沙老马对猴子很好,也就放了心。只要周末猴子还他,跟他那些动物们聚会,他不反对猴子做表演(沙老马自然也给杰克钱)。

不过,这猕猴可能跟着老主人学过坏,凡干过坏事的猴子都长着心眼儿,它看沙老马不提防它,就原形毕露,当起了梁上君子。

猴子把沙老马藏着的东西随手偷了,找个地方藏起来。

沙老马是个精明人,没过多久就发现了这猴子的蹊跷,他跟踪猴子,翻开它藏东西的煤渣堆,猴赃俱获。沙老马生气,偷偷把猴子揍了一顿。

那猴子周末回杰克那里,就种种样子做出来,告诉杰克自己受了虐待。杰克狐疑,暗里留心想抓住沙老马打猴子的证据。

大约就是这么一个故事,本来也没啥,换成一匹马一头牛,哪怕换成一只猫,都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后果。但那是一只猴子,跟人学过坏的猴子。

它继续顺手牵羊,把沙老马的手表偷了,藏到杰克的柜子里。后来又偷钱。

沙老马再教训猴子,被杰克逮住了。杰克不信猴子是小偷,骂沙老马下流,说他自己有暴力倾向,还嫁祸给一只可怜的被人奴役的小动物!

沙老马气坏了,却没法证实自己。

杰克带猴子回家,偶然发现猴子鬼鬼祟祟开他柜子,打开一查,竟然发现了沙老马的手表和财物。

杰克把东西还给沙老马,没说别的,等邮轮经过帕劳附近一个无人岛,就自己划船,把那只猕猴带到了岛上……他回头看过,看见猕猴在沙滩上向他打躬作揖,翻筋斗游水要跟他回船……

沙老马嘴里的故事就是这样。

沙老马说杰克是个糊涂蛋,从此就对他不理不睬,好像是他害了这只猴子。

不过,沙老马还是觉得亏欠杰克,所以这回凭着自己跟船长私交好,好不容易才替杰克讨了十万美金。十万美金不是小数目,若不是船上有赌场生意,还拿不出这么大一笔钱来。其实大家可怜杰克,恨他一辈子混成这样丢邮轮的脸,才顺水推舟想让他有笔钱回家颐养天年。可你看看他这浑样,简直叫他沙老马、大副和船长都下不了台。

邮轮上还是有新病人出现,症状和前面的一模一样。不过,斐济方面不肯再接收了。邮轮必须马上离开,对斐济、对邮轮自身都好。斐济已应对好了世界卫生组织,协议邮轮清除嫌疑动物后前往澳大利亚,那里有更完备的防疫和医疗条件。看来,杰克的荒唐要求在特殊情形下还真有被邮轮采纳的可能。

史密斯夫妻闲得发慌,公关业操作层的人物一般是不能连续休假的,他们在极端情况下会认真数自己的头发来抵御无事可做的恐慌。

船上美国客人最多,欧洲人也不少,史密斯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发起了一轮对杰克的募捐,一下子从大家手里募集到五万多美元!

这五万多美元不是要拿去送给杰克,史密斯永远能抓住事物的重点(否则何以解释国际大公司自己的鞭炮要付了钱让公关公司去放),史密斯代表乘客面见船长,要求船到澳大利亚解决问题后,能及时回来从无人岛上解救杰克。这五万多美元给邮轮,算是大家的公助。

老陆和老田一起晃悠,老婆们大概躲在舱室里。老陆一见我就说他和老田也给杰克捐了款:“杰克是小阿弟你的朋友,我们也表表心意。”

我谢了老陆,问他捐了多少钱。

老田见老陆语塞,就摊手说:“阿拉袋袋里钞票不多,每人捐一美元意思意思,改变世界还是要靠老外的。”

我笑笑说心意到了就好。哪怕没钱捐,邮轮也得开回来接杰克。他们本是拿他当个借口哄哄澳大利亚。

老陆说:“小阿弟,关照侬覅东跑西跑,毕竟有传染病,还是只跟自家人来往就好。”

“啥?”

“自家人嘛,阿拉上海人讲卫生,互相来往问题不大。阿拉人少地方看看风景够了,又不是出来混圈子。身体要紧!”老田讲。

拔锚启航,船行不多久又抛锚停下。

乘客们像看世界级风景一样拥出舱室看那杰克要下船暂避的无人岛。首先一带苍翠跃入眼帘,小小岛屿中央是一座海拔四五百米的小山,有峭壁也有缓坡,山下是草地,草地外围是卵石海滩,海滩入海后像维持着浅浅的深度,海水天蓝浅绿,到处是珊瑚,热带鱼在珊瑚丛里环游……

是个不错的地方,并非我想象中那般荒瘠。杰克还在舱房里准备,我去不了他那儿,船员们封锁了通道,一切由邮轮管理方处理。

我想了又想,我的心脏跳得越来越热烈,我觉得回到了十六岁。我飞快跑回我的舱室,把我不多的东西收拾在一起。

我背着包拎着袋子候着大副从驾驶舱出来,他来了,他是个英俊沉稳蓄着淡棕色小胡子的英国人。我走到他面前说:“大副先生好,我是杰克的朋友,我和他一起放生了那些鱼。请允许我和杰克一起上那座岛。两个人胜过一个人,可以互相照顾,减少邮轮的风险。”

大副惊诧地看着我,好像我来自另一个星球,他笑着说:“先生,谢谢您考虑邮轮的风险,我们已谨慎计算过风险。您是邮轮的客人,不该卷入邮轮事务。”

他朝我微笑,甚至伸出手在我肩头拍了拍,神气地走远了……

杰克两个多小时后才出舱,水手们已在那无人岛上替他搭起了两个宝蓝色大帐篷,并且在草地上用木桩圈了一个圆,大概是让他安放动物用。他们往小岛上不停地运送食物、淡水和使用蓄电池的设备,后者用来解决杰克的照明、取暖和通信联络问题。

杰克的动物们都装在笼子和纸板箱里,水手们神色端庄地把这些箱笼送到岛上去。杰克自己空着手,肩头立着那只老夜鹭。所有乘客都拿出照相机来拍摄这始料未及的故事,船上的摄像师也扛着摄像机在拍。老杰克至少会成为澳大利亚和斐济两国的新闻人物。

杰克困惑地站在摆渡船上仰望邮轮,他搜寻着什么,眼神闪烁,最后他举起手,向欢送他的人群挥舞……我想他一定也徒劳地找过我,我们失去了最后谈一谈的机会,要等他回到邮轮上才能见面。

啊,这是怎样的一个时刻?我觉得这时刻特殊极了:这是人类进入资本时代之后极稀少的个人对抗资本的英雄主义瞬间!老杰克不为金钱所动,他要保护受尽了资本虐待的一群幸存动物,并把它们带回安全的自然之地。为此,他不惜一切代价。

我发现邮轮上的船员们,包括我见到的大副,其实都在为这一瞬间感到高兴。这是一个不可宣示的事实,也是大家回避的秘密。

终于,水手们都回到了邮轮上,邮轮正轰隆隆地起锚,我们要撇下老杰克和他的动物们,航向澳大利亚了。

杰克坐在箱子上,抱着那只老迈的红毛狐狸,狐狸狡猾地装成懒猫,它眼前有太多的人,它绝不会在此刻造次。杰克向我们挥手,他只会挥手,他缺乏表达能力,他几乎是一个过了时的人,他是我的朋友……

我站在船舷边看杰克,我身边出现了那两个黑衣马来西亚人,如果只看他们的脸,绝大部分人会觉得他俩是中国人,这是某种分类学上的谬误。

“他的那些动物没事。”一个黑衣人对我说,看也不看我,他在眺望杰克。

另一个黑衣人也这样望着远方,靠到我另一侧说:“杰克下了船,事情就好办了。”

真是高深莫测,我冷笑一下,没理睬这两个奇怪的家伙。

史密斯夫妻成了船上的公众人物,杰克不在船上了,他们俩就仿佛成了这话题的代表。五万多美金是他俩带头募集的,交了这笔钱,邮轮公司不好意思扔下杰克不管吧?等杰克凯旋的那一天,邮轮上的欧美人准有一场大派对来庆祝。出来玩本是图个热闹,这个铁定的大热闹是史密斯夫妻发起的。大家喜欢这一对儿,何况,你看看史密斯,人还很低调,常年带着些愁眉苦脸的表情,让大家看了怪怜爱的。

现在不可能随随便便和史密斯夫妻聊天了,他俩周围总围着一群闹哄哄喝啤酒的美国人。史密斯瞥见我出现好几次,晓得我有事找他,就把老婆撇在那里公关,自己跑过来。

我俩晃荡着上了甲板最高层的小瞭望台,邮轮已穿越了瓦努阿图维拉港和法属新喀里多尼亚之间的海域,正调整航向直接往澳大利亚黄金海岸行驶。

“我们的航程已被耽误了好几天,到了澳大利亚会顺利吗?”我其实惦记杰克。一个人被独自扔在野岛上,会有很多意料不到的危险。

史密斯说他已把邮轮上的故事报告给了公关公司上层,老板想抓住机会让公司露露脸,所以别担心,“世界看着我们”。

“你们美国人为什么总觉得人家的事都是你们的事呢?”我问。

“噢,那是欧洲人的不是,”史密斯说,“你看那些旧大陆上的人,只管懒洋洋地睡过去,我们新大陆的就只好捡起这份责任。”

“没你们监督,这世界就好不了吗?”我问。

“这倒不是,”史密斯低调而温和地笑了,“我们美国把钱投得到处都是,很多钱表面看不出,背后也全是美国的钱。所以,我们不是管闲事,我们到处都下了注,得保证按我们同意的游戏规则来。否则我们不是成了傻×?”

我笑了,跟这哥们儿聊天很有意思,他在上海待久了,我们的思维方式他了解,能聊到一起。

“我听说船上的阔佬们也病了。”他转过身,抬头看着高级景观舱那四四方方的封闭式建筑。

“哦?阔佬们不是自闭得很吗?”

船到布里斯班,严格说是到布里斯班近海,被澳大利亚海关和防疫部门叫停在一片珊瑚礁边上。我们这邮轮是有疫情的船,当然不能进布里斯班港口。那么,我们到这里是为什么?求医、求检疫还是旅游的一部分?

不过,澳大利亚人很会办事,关注这艘邮轮的国际媒体太多,他们要注意舞台效果。于是,我们被通知好运来了:布里斯班清空了布里斯班对岸离岛汤加鲁马上的游客,让汤加鲁马负责接待这艘邮轮上的健康旅客。我们必须携带行李下船,但必须留下宠物在邮轮上,等待当地检疫部门对邮轮彻底检查消毒……

本来大家心情还很沉闷,下船一看汤加鲁马岛,个个心花怒放。这小岛本身漂亮得很,宾馆设施也齐全,比住在邮轮上舒适多了。蓝天白云,岛中间高坡地上能玩滑沙,沙滩上傍晚会来野海豚。还有浮潜和潜水俱乐部……

反正,我本人高兴得忘记了一切邮轮上的烦恼,下船接受医疗检查获得健康证后,当天晚上就报名潜水俱乐部出海夜潜……

天上有南太平洋的繁星,我们几个出海夜潜的人背着气瓶下海,吐出肺叶里的余气,缓慢沉到墨汁般的海水深处。我们跟着导潜的手电光,自己也打着手电继续扎猛子向下,到海下二十五米深处才平游。晚上是乌贼出没的时光,一只只显得色彩斑斓的乌贼从手电筒光柱里闪过;又来了水母,同样虹彩夺目……

回到分配给我住的度假村,还没来得及冲凉,老陆老田夫妻四个就把我拦住了:“小阿弟,侬胆子忒大,黑乎乎的大海也敢潜下去?侬晓得 ,澳大利亚人抓走了一个华人呢!”

这还是晚上传来的最新消息,澳大利亚海关人员接到邮轮上的线报,突击搜查了高级景观套房里一个乘客的私人大套间,搜出其暗中携带的活体穿山甲六只,以及活体马来西亚长鼻猴两只……这是个动物走私嫌疑犯。

我直接去了沙老马的宾馆房间,沙老马和两个关岛厨师在喝酒,沙老马说那家伙没申报过携带的活体动物;两只长鼻猴都病了,症状和船上病人相似,怀疑病是从猴子身上来的。那家伙在新加坡打过什么热带病毒的预防针,没事。人和猴子都已被防疫人员带走了。

我心有所觉:“喂,那个家伙拿的是不是新加坡护照,会说中文?”

是的,大家都点头,他们以为我也听说了。

我还是一阵心惊,想起那天邮轮图书馆里那查医学资料的男人。如果就是他,他恐怕早知道船上的病是怎么一回事。他眼看着杰克当他的替罪羊?

第二天没消息,大家都各自分头玩儿,我还是去潜水,这回参观了阳光下的玫瑰珊瑚园,这是一大片硬珊瑚的天然栖息地。在珊瑚园,我们还邂逅了海豚……大自然宁静、祥和又美丽,这里没有阴谋。

第三天,消息传遍了汤加鲁马岛,那走私动物的家伙是引发邮轮疫病的罪魁祸首,病原体在长鼻猴身上,是一种类似热带痢疾的毛病,重症患者若得不到及时救治,会有生命危险。嫌疑犯交代了走私情节,他狡辩说自己出于科研目的携带活体动物,目的地是智利首都圣地亚哥……

有一个次要情节倒是震动了我:嫌疑犯是个大佬,身价万亿,在亚洲很多城市有投资,在上海也投资了某某海洋乐园……

每天潜水出海,看云看鱼,我的心情越来越光明起来:要知道,任何米缸久了都有米虫,厨房久了也有蟑螂,这么大的邮轮上没几个恶形恶状的家伙是不可能的。除了绝大多数普通人,我们的邮轮上还有杰克!杰克是一只没被虫子蛀了心的苹果,是一个圣人,一个不为金钱所动的人,一个收留可怜动物并要带它们到天边的好人……

我思念起杰克来,日子过得飞快,我们已经在汤加鲁马岛上隔离了一周,还要隔离三天才能启航。

我不能相信自己眼睛的是遇到两个穿着奇怪藏青色制服的亚洲男人,身形粗壮,我仔细一看,捂住了嘴巴,这正是邮轮上那两个连体人般一起走动的黑衣人。

两个“黑衣人”朝我笑了,他俩的制服属于马来西亚海关,他们把制服锁在手提箱里,一路跟踪走私马来西亚长鼻猴的嫌疑犯……他们不再上邮轮,将直接从布里斯班飞回吉隆坡。

我从他们身上得到的教益是不能把所有看着像中国人的人都当成中国人。

当邮轮解除防疫措施并获得启航许可,所有人都热切地喊着“杰克”。大副遗憾地通知大家,邮轮决定星夜兼程驶往复活节岛,以便赶上我们的旅程,邮轮公司将另派船只前往斐济接杰克,并直接送他去他的家乡。乘客们的捐款将直接返还所有捐助人。

作为一个在上海待久了的人,我虽遗憾不能再见杰克和他搭救的动物们,但我体谅邮轮公司的决定。

邮轮是海上的庞然大物,一动就吞噬大笔金钱。绕道接杰克,绝非只是五万美金的损失。

我想一个人在夜深人静时到甲板上为杰克祷告,愿上帝保佑这么一个生性木讷的好心人有个快乐的晚年。也许,我能从大副那儿获得他在群岛的地址,过几年找机会去看看他……哦,邮轮下一站是复活节岛,那将是我们邮轮旅行的高光时刻!

邮轮从布里斯班启航不久,我坐在自己没有窗户的经济客舱里消化淡淡的伤感,听见外面有很大的声音。

我确认这不是机器声,不是涛声,是种有节奏的鸣放声。我有点儿担心,我在自己的客舱里从没有安全感。我把自己要紧的证件和值钱的东西放进背包,急急忙忙跑上甲板想看个究竟。

我才跑到甬道,就听清了人声鼎沸;我跑上主甲板一看,起码半船的游客们都聚集在游泳池边和餐厅外面的平台上。他们用英文和法文呼喊着请愿:调转航向!去接杰克!

“杰克,天使;杰克,天使。”

“斐济,接上杰克;斐济,接上杰克。”

我热泪盈眶,是的,复活节岛可以放弃。我们还是先去接了杰克,一起送他去群岛吧!

一定是史密斯和他服务的公关公司在花大力气制造效果,我心里暗笑。

船长和大副都是明理的人,他们按程序向公司总部报告了邮轮的情况。然后,真的没过多久,邮轮获得了允许,先驶往斐济……

十几年之后的今天,我记忆力再衰退,也还能回忆邮轮接近无人岛时大家拥挤在甲板和船舷边看到的景象:

水手们为杰克搭起的帐篷和兽圈都不见了,面积不大的无人岛恢复了荒蛮的原状。我们第一眼没看见杰克和他的动物们,真是有点儿揪心。不过,船靠得更近,拿着望远镜的人首先欢呼起来,大家渐渐都看清了:

陆龟在最靠近海岸的地方爬行,老夜鹭在岛中间山地上方飞翔,杰克坐在山顶凤凰树的树枝上,手搭眉骨瞭望我们,他活像一只受过折磨又获得了安宁的猿猴……

我在那一瞬间觉得无人小岛才是一艘海里的船,邮轮倒是站满了人的陆地。

杰克驾驶着他的方舟,方舟上满是被世界遗弃的生命,是他从地球上各个角落征集来的。

我很想踏上这无人岛去拥抱我的朋友老杰克,但不晓得自己是否能得到允许……

责任编辑 张烁 张凡羽

【作者简介】 禹风,小说家,上海人,PADI高阶潜水员,巴黎高等商学院硕士。著有长篇小说《静安1976》《蜀葵1987》《大裁缝》《巴黎飞鱼》《潜》《夜巡》等,作品多描写巴黎、上海及北京的城市人生。 WJs6QRXOgDGkuEx8D7IgxGrnANMf2X1mNU7pENN0Afvnhdk3IfzDxYFLhKtsFEM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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