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笑孩儿
葛水平

笑孩儿是一头小黑驴,长耳朵,大眼睛,白袜子,大板牙,穿一双漆皮鞋,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看似如醉酒般,其实步子很稳当。见人不急不慌,斯文得像一个中学生。笑孩儿一旦感性了又很调皮,屁股一颠,撩起蹄子踢人,管你三七二十一,性子一来谁都拦挡不住它的驴脾气。

从开春到地冻,笑孩儿一直伴随着它的小主人玩耍。小主人叫祸害,这个奇怪的名字是小主人的爷爷起的。陪伴小主人成长,驴当了个配角儿。

别小看了一头驴,驴在庄稼人心目中和子孙一样重要。

春天,起起伏伏的山峦晕染出青葱与鹅黄的春色,迎春花不等叶子先出,花朵就黄灿灿地开了。山腰间点缀着一大片浮云,渐渐碎散成点状,一头驴“咯哦咯哦咯哦”喊破了宁静,仔细瞅,原来浮云是一群放养在山坳中的绵羊,驴是笑孩儿,脊背上驮着它的小主人祸害。放羊人在不远处的一块山石上拉二胡,一阵古老的乐声丝丝缕缕在山间漫漶开来,羊群闻声聚拢在一起,一只叫耍瓜瓜的头羊带领一条长蛇一样阵势的羊群,跟随笑孩儿行往暮炊的村庄。

下山的路崎岖,笑孩儿生怕脊背上的祸害有啥闪失,走得很慢。耍瓜瓜摇晃着羊角发出粗鲁的“咩”叫,试图用炫耀武力来撵赶笑孩儿,笑孩儿给羊群带路,耍瓜瓜从心里不服气,因为它才是一只脖子上挂着铃铛的头羊。

笑孩儿慢条斯理的样子让耍瓜瓜起了斗志,见走着的笑孩儿不理睬它,它就开始动真格的了。耍瓜瓜往后退了几步,勾着头,平举着羊角,准备用力撞向对方的屁股。脸蛋儿上布满皴裂皮的祸害似乎也来了兴致,用腿夹了一下笑孩儿的肚子,嘴里喊着“嘚儿”。

就在耍瓜瓜撞上来的瞬间,笑孩儿朝后尥了一蹶子,这一下不得了,耍瓜瓜被踢得跌在地上,半天没有起身。大脑迅速转动,可被踢疼了的脑仁子限制了它的想象,此刻它唯一的想法就是必须站起来,否则头羊的位置不保。耍瓜瓜忍着疼痛站起来,高高扬起角,它的羊角就是战旗,就是羊群的方向。

叫虎子的独眼牧羊犬在远处的夕阳下撒欢儿,发现这边情况后,迅速跑过来,也许是因为一只眼睛的缘故,虎子的权威性不足以威慑耍瓜瓜,此刻耍瓜瓜将牧羊犬虎子当作了空气。

其实独眼虎子不怎么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都是一家人,内斗算怎么回事儿?

虎子心想,敢挑事儿的没有本事赢,还不如就做一只乖乖羊得了。

山下的柳条沟是中条山脉一条南北走向的深沟,柳条沟村就挂在半山腰上,村子中央一条长街贯穿南北。长街的中心地段有一棵上了年纪的老槐树,树上有四五个喜鹊窝,夏天的时候有蛇爬上去偷吃鸟蛋,喜鹊们集体朝蛇吐口水。有些时候蛇也能够得逞,但绝大多数时间里,蛇被喜鹊们的口水吐得掉转头,退缩回草丛里。蛇不想恋战,一旦遇见了祸害爷爷六十三,它们的命就丢失了。

祸害爸爸叫李蛮力,个子不高,小眼睛,话在胸腔里存着,一张嘴好似描在脸上的多余线条,很少和人交心。他的心事其实都在他爸爸六十三身上。六十三先是给自己的儿子起名李蛮力,再是给驴起名笑孩儿,再再是给孙子起名祸害。其实,六十三的名字也很怪,是他父亲63岁得子时起的名字“李六十三”。晚辈喊他六十三爷,结果就叫成了一个日常用的大名。

好名字是一个人的门脸儿,类似于听上去喜悦的好词句,听名字就不敢小瞧了此人和其背后的祖宗。

人们凡是说起这一家子时,都是一脸奇怪:“那老头儿真是一个古怪人。”

有好名字的人长大了准有大出息。李蛮力找有学问的人给祸害起了一个正经名字“李前进”,但是六十三从来都不叫祸害“李前进”,想要让六十三爷叫祸害“李前进”,那必须等到祸害12岁生日那天才能改口。12岁是童年成为少年的一个关口,农村人在孩子12岁生日时要“开锁子”。

祸害已经11岁了,11岁和12岁之间就隔着一个“年”,年一过,“祸害”的名字就成为往事了。

村口的老槐树下站立着收工回来歇脚的人们,此刻,他们在议论柳条沟修路要砍掉老槐树了。他们对老槐树的感情,永远停留在老槐树下夏日的荫凉故事中。

老槐树的主干要三个大人才能将其合围,主干之上是两根丫状伸出的支干。老槐树的根如虬龙,干如生铁,枝如青铜,高低错落,如一柄撑开的大伞,夏天时,树叶在天空中织出一面大大的绿网。

六十三爷说,他还是孩子的时候,老槐树的主干就差不多是这个样子了。

俗语说“人老腰弯,树老梢焦”。如今,老槐树不但枝梢枯焦,连树干中心也几乎成了空心。没人考证过老槐树究竟种植于何朝何代,不过,柳条沟小学博闻广识的李老师说:“老槐树最少也是一位唐朝的遗民了。”

唐朝?所有人都惊得双眼溜圆,半天合不拢嘴。

说此话时,祸害正和小伙伴在老槐树下玩“砸大堂”。

砸大堂这个游戏可有趣啦,游戏前要提前准备三块砖头,要有明显的大小之分,分别被设为“大堂、二堂、顶门棍儿”,然后将三块砖头依次在老槐树下排成一条直线,要有一定间隔,个头儿最大的放中间,其左边放第二大的,右边放第三块。游戏需要四五个人参加,每个人事先要自己准备一块小石头,以投掷顺手为宜。这个游戏需要画一条起始线,一般要距离三块砖头两三米远,并且一边投掷石头,一边念儿歌。

游戏开始前通过“石头剪刀布”的方式来决定投掷的顺序,每人一次,先后站在起始线前,瞄准其中的一块砖头砸去。砸倒大堂的当“司令”,砸倒二堂的做“参谋”,砸倒顶门棍的为“打手”,砸不倒不算数,最后一无所获的小伙伴要接受惩罚。惩罚的内容由司令来定,参谋可以向司令提一些建议,所谓的惩罚无非就是拧耳朵、捏鼻子、踢屁股等等,打手负责去执行。

惩罚人时常常闹出过不少笑话,比如捏别人鼻子的时候被鼻涕弄了一手,踢别人屁股的时候被突如其来的一个响屁吓了一跳……每每出现这种场面,大伙儿都会笑得前仰后合,甚至笑岔气。

大堂,二堂,顶门棍儿,

疙瘩梨,肉合子。

一米二米三,三加三,

四面红旗,跨过鸭绿江。

骑马的过去了,扛枪的过去,拉洋车轱辘的过去。

小伙伴们突然停下了砸大堂,想电视剧里看到过的唐朝样子。风刮在他们脸上,吹到脸上的风难道是从唐朝刮来的?

傍晚的落日一下子就跌落在了山后面,站在老槐树下的祸害有点儿憋不住尿了,提议小伙伴们集体照着老槐树的根部哗啦哗啦撒上一泡。

他们记事起就听大人们说:“尿急了,就去浇老槐树。”

真是畅快呀,老槐树就这样喝着一代一代人童年的尿变老了。

祸害望着天空中的火烧云,乌鸦扑棱着翅膀飞往远处,在天空俯冲、滑翔。难道天空也是唐朝的天空?

如果说老槐树下的地盘儿不仅是唐朝的,更是柳条沟人一代又一代的童年乐园,那是任何人都不敢否定的。

祸害想起了夏天,置身于老槐树那大大的树冠下,轻风一吹,凉爽至极。那时的老槐树下,成了柳条沟人乘凉的好地方,和妈妈一样的女人们纳鞋底,绣绣花枕,唠家常,也有汗流浃背的男人们路过,不忍心放弃这绝佳的表现之地,干脆脱下汗衫,索性吹个痛快;更多的时候,是放电影。

柳条沟小学的李老师是村子里的土博士,常在老槐树下口吐莲花编顺口溜;用半瓶子蓝黑墨水讲唐朝故事:关公战秦琼。

如果正巧有一粒鸟屎不偏不倚掉入哪位碗里,听吧,孩子们的笑声能把整个柳条沟村底儿朝天掀翻。

祸害常常在夏夜的饭场上倒头睡在爷爷的脊背上,大人们谈到兴起时,天上的三星西斜了也不舍得归家。脊背上的祸害看爷爷像猫似的,伸出舌头把空碗舔过一遍又一遍,就是舍不得用一袋烟的工夫离开饭场。

祸害依稀记得有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电闪雷鸣,震耳欲聋的霹雳一个接着一个,老槐树突然就起了火球。后来,从邻居二大爷絮叨不清的漏风跑气的嘴里,半懂不懂地听了个大概:原来是老槐树里藏匿着一个唐朝的妖怪,被天上的火龙抓走了。

老槐树被雨天的闪电和雷击中,雷劈掉了老槐树树梢上的青绿叶子,可老槐树树梢上的喜鹊窝还在。

村长说:“老槐树没有可利用和保护的价值了,既然妨碍修路就砍了吧。”

六十三爷和村子里的人们说:“前些时候就听说有一条公路要穿村而过,目前已勘测设计完毕,等柳条沟过罢关帝爷的磨刀会,就准备动工了。”

柳条沟的人们心里感到酸酸的,像是听到一位慈善的老人就要离世的噩耗一样。

太干净利落的农村不是农村人过日子的地方。

祸害想,自己现在突然长成大人就好了。这样一想,心里突然难过得心慌,伸手揪了一下脑后的小辫儿,盯着笑孩儿看了看说:“你为啥不长成一个人呢?”

说罢,走近笑孩儿扯起它的两只耳朵,一张驴脸被扯成了歪嘴婆。

柳条沟一年一度的五月十三日交易大会,主要是交易铁货,不过那是从前,现在更多的是交易日常生活用品。

每年过会学校都要放假,学生娃成群结队拥向街道,裤兜里装着攒下的零钱,从东走到西,又从南走到北,日头把他们的影子铺在地上,弯腰、伸手、踢腿,剪纸画一样,每个人都咧着嘴笑,看见啥都好,就是钱太少。

每到五月十三这个日子,各村的铁匠们都拉着家什聚集在集市上,搭起炉灶,燃起炭火,拉起风箱,将烧红的铁块放在砧子上,抡起铁锤,甩开臂膀,叮叮当当,各自施展绝艺,吸引四面八方的人前来自家交易铁货。

六十三爷说:“那都是从前哇,现在人不用铁钉了,铁器走出了日常生活,代替铁器的是大铁门。乡下人已经学会了以变应变,没办法时就会生出办法来。”

祸害爸爸李蛮力的铁匠铺承接了焊接铁门生意,也叫转型发展。可自己院子的大门依旧用的是过去的木门,门上吊着铁铃铛,开门“当啷”一声响,祸害爸爸几次想换掉老木门,几次都被六十三爷义正词严地拒绝了。

六十三爷说:“想换掉铁门可以,等我躺进棺材里。”

祸害奶奶指着六十三爷的脑袋骂:“倔老头儿,死脑子,黄土埋到脖子了还想当家做主。”

六十三爷皮笑肉不笑地和祸害奶奶说:“知道啥?头发长见识短,我听到木门当啷当啷响就恍若看见了你从前的样子,岁月真是一把杀猪刀呀。”

祸害听出了爷爷和奶奶的对话,原来留下木门是为了留住记忆呀。

许多县城里来赶庙会的姐姐们最喜欢的就是在铁铃铛下照相,她们的笑容就像秋天的山菊花似的烂漫妖娆。

六十三爷喜欢给孙子们讲从前——“孙子”指的是祸害,“们”指的是笑孩儿。说不好也有羊群和瞎眼虎子。

传说关云长最后被诸葛亮用借刀杀人的方法害死后,关云长的英灵到了云端上的南天庭任职。关云长无重要事情时常常推开南天庭的窗户望着人间看究竟。

故事讲到这里,六十三爷问祸害:“知道关云长看啥不?”

祸害又不是关云长,怎么知道他看啥?何况南天庭在什么地方祸害都不知道。

在一旁听故事的笑孩儿表示自己知道,只见它走近六十三爷,用脑袋顶了顶六十三爷的胳膊肘,用驴脸蹭了蹭六十三爷的后脊背。

六十三爷说:“笑孩儿除了不会说话啥都知道。它一定是知道了关云长望着人间是看什么,他心里焦虑着,五月天正是庄稼喝水的季节,庄稼在这个月份喝饱雨水才能茁壮成长,可每年的这个季节人间却常常闹春荒,太阳瞪着眼睛不打瞌睡,明晃晃照得庄稼地火辣辣的,刚长出的青苗被晒得叶片全都卷曲了,接下来的日子究竟怎么办?”

祸害认为笑孩儿的表现欲太重了。他上前去牵着笑孩儿,把它拴到旁边的一棵树上,然后走到爷爷身边要爷爷继续讲关云长的故事。

爷爷就把屁股挪到笑孩儿被拴着的树下讲:“那时的关云长看到世间光景十分不佳,便决定呼风唤雨,让风神和雨神为民间施展自己的看家本事。关云长的能耐虽然大,可总有看不惯他、想制约他的人。这叫‘石头剪刀布,一物降一物’。”

五月可是麦子吐穗扬花的时节,正需要雨露滋润。恰好此时南海中有一恶龙看不惯关云长呼风唤雨的行为,于是趁关云长打瞌睡之际就想方设法要麦苗干枯而死。

百姓心里焦急呀,纷纷到各处修建的关帝庙祈求降雨,他们的祈雨号声连天,声音传到了南天庭和临时代管天下之事的关平、周仓耳朵里。二将见状,急忙骑上千里驹,飞奔到关云长住处摇醒他。关帝爷睡眼惺忪地俯瞰下界山川,只见荒野千里,旱情严重,很是气愤,顺手拿了青龙偃月刀,在南天门外把刀磨得锃亮,随时准备出征斩杀恶龙。这一天正好是农历五月十三日,磨刀要淋水,因此这一天必定下小雨。

“喔呀呀呀呀呀……”

六十三爷讲到这里,屁股离地,挥动羊铲,好似舞台上的关云长现世了,绕着笑孩儿走了一圈台步后停下,要祸害看他的威武劲儿。

笑孩儿、独眼虎子、耍瓜瓜和羊群把眼睛瞪得大大的。

六十三爷嗷了一嗓子后,头往后一仰,方才的霸气和没有挥霍尽的牛气通通逼出来,他要求祸害当恶龙,笑孩儿和独眼虎子、羊群当作虾兵蟹将。

这些游戏玩起来都是假装动作,恶龙抽筋时祸害要浑身发抖,拔龙须时要大声喊“哎呀,疼死啦,哎呀,疼死啦”。祸害和爷爷玩关帝爷大战恶龙的游戏不是太过瘾,不如和小朋友一起玩得开心,玩着玩着祸害就不想玩了,尤其是看见羊和笑孩儿忙着吃草,祸害便紧走两步,站在笑孩儿面前大声喊:“你这头不是人的驴!”

笑孩儿看着祸害头发蓬乱,小辫子翘着,脸上还落满了猩红的土灰,风一样上气不接下气跑来跑去的样子就不想和他玩,人玩的那点假装快乐的游戏十分好笑。

祸害的名字和祸害的小辫儿太惹人注目了。柳条沟小学李老师从不叫他祸害,只叫他的大名儿“李前进”,对他后脑勺拇指粗细挂在脊背上的小辫子不指责也不关注:既然是风俗,就有一定的道理在里面。

有一次开家长会,李老师和家长们说:“不能在一个娃娃成长时期轻易嘲笑他的样子,因为那样会给儿童的心理造成阴影,会让开朗的性格变得内向。”

六十三爷才不管祸害的性格是内向还是外向,直接在家长会上讲:梳小辫子的是“黄发垂髫”中的“垂髫”,小孩子在12岁之前梳小辫子,将来就一定能够活成个老寿星。

有家长认为六十三爷的想法太荒唐,老脑筋不知道拐弯抹角把道理讲出新意思:比如说梳小辫儿是为了长智慧什么的。

六十三爷认为,最扯淡的道理就是把简单麻烦化。

祸害对自己的小辫儿说不上喜欢或不喜欢,成长中的娃娃哪个能给自己做得了主?反正都得听大人的。梳小辫儿的梳子是奶奶的断齿木梳,爷爷咬一根小烟杆,烟气缭绕在祸害的头顶上。爷爷一边编辫子一边抽烟还一边唱歌:

小娃儿乖乖,赖门槛儿,

哭着喊着要媳妇儿,

要媳妇儿做啥子儿?

点灯儿,说话儿,

吹灯儿,做伴儿,

明早儿,

给娃梳根小辫儿。

六十三爷认为人的一生重要的是经历,酸甜苦辣咸都是好东西。读书是让人认识字,不是让人明白大道理,大道理都是失败人总结出来的。经历岁月的磨砺尝尝五味有什么不好?祸害对爷爷的话已经习以为常。

祸害盼望12岁割辫子(胎毛),那是要办酒席的,是一个孩子的成人礼,也叫开锁子。他见过柳条沟的雷小兵开锁子,里面真有一番大道理。开锁子的目的,是要给那些即将告别童年的孩子打开智慧的锁,让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从幼年的蒙昧中解脱出来,踏进少年的里程,向着聪明才智的方向发展,向着成人成才的方向发展,让孩子感到自己已经脱离童年,产生加入大人行列中的信念,自立起来,摆脱依赖心理。

割辫子时要请一位子孙满堂的剃头师傅(称为满福之人)为孩子剃辫。剃辫必须在中午12点前完成。剃辫时,男孩的舅舅手捧装有蛋糕、红鸡蛋、葱、笔、书本、红布的筛子恭候一旁。

剃头师傅一边剃头一边说喜话,喜话内容是:

小小刀子七寸长,

磨得光又亮。

天上金鸡叫,

地上啼凤凰。

今天黄道日,

剃得状元郎。

亲友齐跟着喊“状元郎,状元郎”,然后鞭炮齐鸣,仪式结束。大家喜笑颜开,开始喊割辫子少年的大名。

祸害三岁开始学步,五岁张口讲话,之前身子一直摇摇晃晃,扶着墙根都会摔倒,而且口水流个不停。六十三爷害怕这个孙子养不成人,专拣不好听的名字叫:臭蛋、祸害、狗子、鼻涕虫、蚂蚱。

提心吊胆的六十三爷为了孙子的成长用尽智慧,孙子不会说话,不会走路时,六十三爷见人乌头黑脸,一副被生活挫败的样子。儿子老实善良,只会打铁,做些呆板的事。六十三爷让笑孩儿驮着祸害往山坡上走,要一群羊围着他。羊群“咩咩”叫,祸害也学羊“咩咩”叫;独眼虎子“汪汪”叫,祸害也学虎子“汪汪”叫。笑孩儿“咯哦咯哦”叫,祸害不会,哭着喊着“爷爷,爷爷”。

会叫“爷爷”的孙子让六十三爷的心放在了肚子里。

和别的孩子比,祸害发育得有点慢。

六十三爷的决定就是天大的决定,六十三爷的办法就是天大的办法,谁都不能阻挡,必须执行。

人们喊:“六十三爷家的孙子祸害哎。”

祸害大声应答:“哎——”

祸害和笑孩儿一起成长,和羊群一起成长,和四季中的好心情一起成长。泥土、阳光和水,奔跑、跳跃和面对羊群,和笑孩儿大声阅读课文,祸害就这样成长,比发育好的小伙伴长得还健壮。

雷小兵外号叫“雷司令”,经常来找祸害玩。因为雷小兵年长几个年级,低年级的学生都跟屁虫似的跟着他,由他带领大家玩。这里面有和祸害同班级的学生花军副,绰号叫“小麻雀”,因为他嘴快。

春天,没有来得及被日头烤化的背阴坡积雪上有一行奇特的足迹:三朵梅花大小的爪印排成一排,从远处的枯草处怯怯地蜿蜒过来,有爪子套爪子的印记。从距离和大小推测,祸害认为是猫,如果不是猫就一定是黄鼠狼。

正当小朋友们争论是什么动物的爪印时,六十三爷说:“嘿,连兔子蹦跳的足印都认不出来了,你们这些念书娃就知道认识书本上的字,不知道认识生活中的字,生活中的字虽然不是横竖撇捺,可有些知识不一定都能在书本上找到答案。死板教条认识书本上的字,却忘记了从生活中发现。快撵兔子去吧。”

笑孩儿仿佛和孩子们对着干似的,当祸害几个人发现兔子的足印时,笑孩儿总是横在他们面前挡住他们的视线。这样反倒让祸害几个斗志猛增。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宜将剩勇追穷寇”来鼓舞斗志,听得六十三爷喊:“兔子长力不如人,超不过十里地,只要足印不丢,肯定能逮住它。”

笑孩儿此刻愣怔了一下,接着飞快地把雪地上兔子的足印踩得乱七八糟,踢踏的驴蹄在山坡上有雪的地方活蹦乱跳,似乎是贪玩,其实是有意捣乱。

祸害恶狠狠地走到笑孩儿的驴头前指着它大声骂:“你这头坏驴!再阻挡我们就让雷司令射瞎你一只眼睛。”

笑孩儿耷拉着耳朵,大口喘着气看着祸害,圆而大的眼睛里似有委屈,那神情活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见祸害捡起地上的一根柴火棍儿要打它,它干脆就掉过屁股让祸害打,它的屁股生下来就是让人打的。祸害用了吃奶的劲儿打了一下笑孩儿的屁股,笑孩儿突然觉得好痒痒,不管不顾仰起脖子咧开嘴“咯哦咯哦”叫起来。

六十三爷扬起羊铲把一块土坷垃打在笑孩儿的屁股上,笑孩儿高兴地回转身子来到六十三爷身边。

祸害看着笑孩儿想:我要惩罚你这个四处捣乱不知道配合的笑孩儿,要让你知道人的厉害。这时候雷司令和小麻雀几个早就丢下祸害跑得不见踪迹了。

祸害的想法只有五分钟热情,念头来得快,去得也快。

笑孩儿和祸害同一年出生,都出生在春天。

那时候,六十三爷家院子里的桃树开花了,民间有“九尽桃花开,春雷惊百虫”一说。

九尽,是说民间从冬至日数起,到九九八十一天的最后一天,寒冷的日子就过完了。

民间有歌谣:

一九二九,相唤不出手;

三九二十七,篱头吹觱篥(觱篥指大风吹篱笆发出很大的响声);

四九三十六,夜眠如露宿;

五九四十五,家家堆盐虎(盐虎本来指古代一种虎形的盐,这里比喻人们所堆的雪人);

六九五十四,口中出暖气;

七九六十三,行人把衣单;

八九七十二,猫狗寻阴地;

九九八十一,穷汉受罪毕;

才要伸脚睡,蚊虫虼蚤出。

桃花开,杏花败,李子开花成奶奶。

人给畜生当奶奶,那是要惊掉人们的下巴颏儿的。

六十三爷常在祸害奶奶耳边念曲儿似的说:“没福人住在深沟大山,有福人住在城市口岸,你是没有福气的人,但不能没有善良,对一个没娘娃心里没有怜悯不是好女人,你给笑孩儿当一回奶奶又能够少了啥?”

奶奶说:“你是一个人畜不分的老糊涂。”

一阵乐呵呵的笑声之后,六十三爷站起来拍打着满身的黄土,指着远处说:“老伴儿,你敢说那不是你的孙子?”

远处的草地上,笑孩儿驮着祸害。两兄弟是挨在一起的,不能说那地方不是自己的孙子。奶奶不看那地方,可那地方有无尽的遐想。

笑孩儿是一头没有娘的驴。

祸害出生的春天,上一年的冬天,雪下得铺天盖地,天晴后,人们发现六十三爷家的院子里少了一样风景。

六十三爷家的桃树下常年拴着一头老驴。驴一身灰毛,四条白腿,年轻时驴的四条白腿像抹过油蜡似的,打老远看过去,贼亮亮地闪着光,年老了,毛色也暗淡了,远远再看过来,驴和窑墙的土坯一样,眼睛不好使的还以为是云彩的影子落在了院子里的土墙上。

六十三爷用脖子驮着小时候的祸害,赶着驴和羊往山上走时,走过的街道上铺着一层羊粪蛋和驴粪蛋,有嘴快的人说:“这家人是羊粪蛋里落了几个花生——好仁儿。”意思是一家子都是好人。

当然,也有因为琐碎事情打嘴官司的。

一件屁大的事儿,六十三爷和隔壁邻居吵架,隔壁邻居家的女人撒泼似的跳着脚,指着六十三爷家的驴和羊骂:“我原来以为你是一头驴,可是后来我发现你不是一头驴,但现在我一看,你还是一头驴!你睁开驴眼看看这些东西哪个不能要了你的驴命?缰绳能拴了你的命,驴尾巴当拂尘扫走你的命,漆皮鞋穿走你的命,驴皮熬成阿胶化了你的命,驴粪蛋当子弹索走你的命!你在我门前撒尿拉屎拉稀我都认,可是你不能整天拉痢疾啊!”

指驴骂人的话句句命中要害,如果被骂的人不接话儿,就像拳头打在棉花上一样没意思,骂人者隔着墙头探出脑袋,奇怪地问呆立在院子里的六十三爷:“哎,骂你呢,你咋不接话呢?”

庄稼人六十三爷不恼,回头叼着旱烟锅子看桃树下拴着的老驴,对驴露出一脸微笑,说:“你骂我是驴,我乐意是驴,因为你骂我的话里讲到了驴一身是宝,我被你骂得一身宝想夸你的心都有了,接啥话嘛。”

隆重的骂架就这样给化解了。

“打铁不惜炭,养儿不惜饭。”这句话说的是打铁的不会吝惜炭,火烧旺了铁才能烧红;养儿子显然要吃粮食,而且要吃更多的粮食,孩子吃饱了才要长个儿。从前,柳条沟的道路交通落后,六十三爷舍不得雇别人的三轮车,就想用驴去山外驮炭。柳条沟离炭窑有四十多里路,全是山路,要头一天去,第二天擦黑儿才能回来。

六十三爷驮着孙女秀华赶了驴沿着山路往炭窑走。秀华脚冷得木了就得下地走一阵子。走走骑骑就到了中午,秀华肚子饿得咕咕叫,六十三爷要孙女忍耐一下,前面就到了山南镇,镇子上有好多饭馆子。

镇里放了寒假的几个捣蛋学生看见饭店门口拴了一头驴,瞅着这个空当儿,悄悄松了挽驴的缰绳,牵了驴跑到河滩上骑驴。河滩上不知谁家放养的牲口在啃干草,学生娃娃们各自骑在驴、牛身上,用棍子赶着它们赛跑,看谁能拿第一。

学生娃还不知道驴是有脾气的,其中一个骑在老驴脊背上的女学生娃平常就像一个男孩子似的,骑在驴脊上打疼了驴的屁股,驴一下子就把她颠了下来,这女学生娃尽管只受了一点伤,可被吓得不轻,哇哇哇在干河滩号叫。

畜生伤了人,人从来不问为什么,因为是畜生伤了人。畜生只能受人奴役不能伤人,伤了人的畜生要被人打死的。

炭驮不成了,出师不利,人家把驴扣押了,想要驴得拿钱来赎回。

六十三爷后来带着孙女秀华走这条路去镇里赎回了自己的驴。带着孙女是打马虎眼:有小孩子跟着,对方不会做太出格的事儿。

赎驴时对方算了一笔账,驴在屋子里吃喝,人工费、草料等等开销,前前后后还不是一个小数。

秀华见爷爷一脸严肃,就和爷爷说:“爷爷的脸上挂着愁容好难看。”

六十三爷说:“爷爷是不是难看得像一个老爷爷?”

秀华说:“爷爷多多少少笑一笑就不像了。”

六十三爷微笑着说:“爷爷这样的表情可显年轻?”

秀华看了看爷爷说:“对,就该是这样的表情。”

于是,六十三爷就用这样的表情看驴,和驴说话。

“驴哇,苦了一个月,和那些畜生一起在河道里啃干草,我出了饲料费,可人家并没有好好喂养,看看,瘦得肋骨都挂出来了。”

这句话没有一个字是好表情,爷爷脸上的愁容又挂了出来。

秀华说:“爷爷是吃药不记嘴,表情显老。”

六十三爷用粗糙的大手搓了搓脸皮,挠挠头,展开眉头笑着说:“秀华孙女儿,看看爷爷的表情可好?”

秀华笑了笑说:“爷爷像小品演员郭冬临。”

奶奶看见驴牵回来了,就指着屋子里的盆盆罐罐骂,指着梁上吊着的玉茭穗穗骂,眼到嘴到,看见什么骂什么,独不骂老驴和六十三爷,不被骂的人和驴都感觉到了是在骂自己,寒冬腊月天,驴和人身上的皮是麻紧麻紧的冷。

秀华得空和奶奶说:“奶奶,你骂人时真难看,那么多横七竖八的皱纹,像电视剧里装神弄鬼的巫婆。”

奶奶立马停下手边要干的活计说:“奶奶不骂人了,看,这样子咋样?”

秀华很认真地说:“好看好看,是奶奶的样子,我就喜欢奶奶这个样子。”

奶奶于是就不骂了,就心平气和看人看驴。

柳条沟捂了一场厚雪,山坳里雾气重,几日不晴,儿媳妇要生娃了,房屋里不能缺了火炉,六十三爷还是决定出山驮炭。

在炭窑驮了炭往回走时,老驴依旧套着自己来时的脚印归。在后面赶驴的六十三爷突然发现老驴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好像是老驴的屁股大了,又好像是老驴的肚子大了。

雪天里直程的背阴路因不见阳光,被寒风吹得比来时冻实了许多,原来毛毛的雪被太阳一照一化一冻变得滑溜了。人和驴彼此交困,老驴害怕路上有绊脚石,似乎是在护着什么,怕自己摔倒了,走路也不像平常走得大胆,似乎驴脾气也少了许多。看着打滑的路停下坚决不走了,将后蹄牢牢把住雪地,实质上前蹄已经看上去形同虚设。

六十三爷和驴说:“我决定卸了炭空着回,你不能不要命,我更不能不要你,你这一辈子给我立下了汗马功劳,不能因为年老了驮不动从前的斤两了就不要你,我不要你我是驴。”

老驴听罢,泪眼婆娑地用了吃奶的劲儿,身体抽抖,贴附于路边山坎上,用眼睛盯着雪地。驴什么也不想了,就想报答主人,专注地夹紧尾巴,一只蹄扒紧雪地,一只蹄“呱嗒,呱嗒”像锄头一样想把地掘出一个坑。

先是人和驴酝酿出无尽的力气,之后是人、驴一起使下劲儿,驴被六十三爷牵着的缰绳提示,人和驴劲儿往一处使,“一二三,一二三,四——”

哈呀,总算走出了险道。

老驴回头看六十三爷,心思突然重了,有话吐不出,用力扭回头看六十三爷踩过的雪地,雪地上因为光脚的温度,化出了一汪一汪清水,风吹过皱起了冰碴子。老驴卷起嘴唇在主人的光脚面上舔了又舔,然后仰天“咯哦咯哦咯哦”长嘶了一阵子。

老驴很少叫,这回叫了,说明驴想说人话了。

桃花开罢,春暖河开,院子里屋檐下有一个马蜂窝,马蜂在驴身上爬来爬去,人们在看马蜂飞落时,发现了驴的肚子胀大了许多。好事者围着驴议论开了。

驴的皮毛粗糙不堪,和人一样年老色衰了。有人解开绳子要它走几步,它走起来步履蹒跚立脚不稳,走了几步又返回重新站在桃树下,靠着桃树安静地躺了下来,它是真老了,只能和泥土相亲相爱了。

人们的说话声拂过它的耳膜,听人们说,这驴怕是得了大肚鼓症,活不到夏天了。

六十三爷也觉得这畜生跟了自己受了一辈子苦,临老却得了大肚鼓症,没救,死是肯定了。一时想着它的好,给驴拌料的时候破例加了两碗黄豆。

驴站不起来,无法站在槽头上吃料。

喂着,喂着,六十三爷用手臂擦干眼泪再看驴,看着看着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看驴脸,驴吃料吃得狼狈,一口接一口吃,再看驴脸,驴脸上浮了喜气。六十三爷急忙站起来,挽了袖管,突然一个毛团出现在院子的地面上。

六十三爷大声喊道:“山外人欺负我的驴,坏事变好事,老驴当娘咧!”

奄奄一息的老驴生下小叫驴驹子时,用尽最后的力气舔了舔小叫驴身体上的胎毛,冲着六十三爷咧了咧嘴想朝天叫,可是力气用尽了,嗓子眼儿麻刺刺的,发不出半点声音。

它实在是叫不动了,老驴用驴脑袋拱着小叫驴的身体帮助它站起来,小叫驴在妈妈的协助下,努力站起来,挣扎了半天果然站了起来。老驴反倒“扑通”一声,脑袋跌落在石板地上,只见它缓缓闭上了眼睛。

眼睁睁看着眼前发生的事,六十三爷老泪纵横。有过真情的日子,方能叫人回头一望,小小的叶子也是四季孕育,也知道叶落归根,何况一头老驴,劳作了一辈子还给主人留下了一头小叫驴。

六十三爷抱着小叫驴和老伴儿说:“咋就没细看过你呢,你长了一双大眼睛,长耳朵,还穿了一双漆皮鞋,在人世间你给驴当了奶奶,那真是阎王不要鬼不撵啊。”

说罢独自笑一阵子,哭一阵子。

祸害爸爸已经参加了三年打铁比赛,每一年都得冠军,今年外村子的铁匠都想来参加比赛夺得冠军,又听柳条沟村子里的人说,今年状元的奖品是一台超级大的电视机,重奖之下必有勇夫,是时候把本事亮出来啦。

因此,祸害想,爸爸心里的压力一定很大,就像自己期中考试一样。

爷孙仨走在街道上,两边有陆陆续续赶来参加大会的外村做买卖的人,他们趁着过会来销货。过会期间,每家都有亲友从四面八方的村子赶来买日常用品。

六十三爷和驴背上的祸害说:“从前赶会,他们都是套了马车或者牵了毛驴,穿上出门时的新衣裳,竹篮里的馍馍是点了胭脂红的花馍,跟过年似的,赶会人和穿了新装的孩子们把柳条沟村点缀得鲜亮活泼。现在,社会进步了,人们都骑着电动车,也有人打电驴子。礼品都在手机里,点一下一个红包,手机就是银行,手机就是亲人。反倒穿衣打扮一点都不讲究了,有的人甚至穿着拖鞋就来赶会了,衣衫不整洁成啥样子嘛。”

祸害说:“我喜欢骑电驴子,我不喜欢骑笑孩儿,笑孩儿屁股上有一股子臊味儿。”

笑孩儿不喜欢被人笑话,停下不走了,驴脸冲着一堵墙,犟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突然,旁边一个电驴子“突突突突”来到了它身边,是一个认识六十三爷的熟人,他来买六十三爷的羊。六十三爷把牵驴缰绳递给祸害,要他牵了驴先去铁匠铺给爸爸打气,他临时要回家卖羊。

六十三爷骑上买羊人的电驴子,还想嘱咐啥话呢,电驴子一晃就不见了。

祸害看着笑孩儿说:“你这头驴,为啥不能变成电驴子?电驴子和闪电一样,你走路摇摇摆摆,还一身臭味,活该人家骂你是驴粪蛋儿表面光,掰开里面臊死人。”

笑孩儿走了几步干脆不走了。笑孩儿心想:驴粪蛋表面光是借我的粪便骂人呢,怎么能这样反过来说我?笑孩儿不服,直接就躺在了墙角下打滚儿,它也需要舒筋活血,它的委屈也需要打个滚儿释放释放,毕竟四脚朝天比四脚朝地舒坦多啦。

这时候街道上的车开始多了,各种做生意的小摊贩,他们带着四季衣服、布匹、日化用品和各种手作,当然更多的是喂肚子的好面食,有刀削面、拉面、甩饼、炒饼、水煎包、煎饼、油条、油糕,还有汆汤、丸子汤等等,这些做生意的一般都开着小四轮摩托车,发动机和人声的嘈杂越来越重,来来往往的人互相应答着,急慌慌打着招呼占地盘儿。

柳条沟过会,最亮丽的风景是女人,女人穿着花裙子,勾肩搭背一起来赶会,遇见熟悉的人,打老远脸蛋儿上就腾起了两朵红晕。祸害实在是不知道她们害羞啥,女人们一边羞红脸笑一边往嘴里塞零嘴儿。被挤出人群的女人贴着墙根儿走,笑孩儿打滚儿荡起了尘土,她们捏着鼻子喊着“死驴儿,死毛驴”,然后躲瘟疫似的跑开。

日头把黄稠的阳光泼在一条古街上,青石路被祖祖辈辈的农人用鞋底子踩得光亮,女人们屏住呼吸用粉白的小手呼扇着迎面过来的铁腥气味,嘴里喊着:“铁锈味道难闻死了,真是难闻死了呀。”

笑孩儿不由得仰起脖子“咯哦咯哦咯哦”学起女人的腔调来。

一群娃娃跑过来,看着笑孩儿,所有人都上前摸它的脸一下,算是亲热和打招呼。娃娃们则喜欢在人群中弄出一些响声,乐意沾得满脸满身的尘土,就算被大人们的目光厌烦,他们也不在乎。

方才四面八方来赶会卖货物的已经在街道两边支起了铺面,两行铺面摊位摆得花红柳绿。

东巷子里一长溜排开几十盘打铁炉子,外村的铁匠兜着打铁家什也前来打擂。听说这些铁匠都是经过报名筛选的,入围的才可以参加,想来能够参加的也一定是打铁高手啦。只见几十位黑铁一样的汉子,站在各自火旺旺的炉前,师傅和徒弟挽着袖管,师傅左手拿着一把火钳夹一块红铁放在铁砧子上,右手拿着小铁锤,叮叮当当敲打铁砧子上的红铁,徒弟往手心吐一口唾沫拾起大锤子,按照师傅指点砸铁,师傅领锤,徒弟卖力气,大锤小锤此起彼伏叮当作响。

这只是比赛的前奏,是摆开阵势,也是给左右参加比赛的铁匠们一个下马威。因为从选料、加温、盯火候、锤打、淬火、磨口……至少在比赛前要经过八九道工序准备,这个过程每个铁匠都得拿捏到位。

看着东巷子拥挤了好多人,祸害想找爸爸,可牵着驴实在是无法挤进去。扒开人缝看,铁匠们脚前散乱地扔着锄头、铁锹、镰刀、勾锄,而抡起铁锤反复敲打砧铁的铁匠,把锻造好的铁投入冷水里淬火,“哧”的一声,冒出的青烟有一股硫黄味道。

祸害想:女人们说是铁锈味道?其实哪里是铁锈的味道,应该是硫黄的味道。女人们的鼻子永远都被不正确的味道迷惑,有些时候甚至分辨不清香臭。

既然无法挤进去,祸害只好追着散开如细丝一样的硫黄味道走了很远,和一群走过的小伙伴们说:“你们闻见了没有?快闻闻,是放鞭炮的味道,是硫黄的味道,和过年的味道是一样的。”

小伙伴们使劲吸了几下鼻子,果然是过年的味道。

学校的李老师在放假之前说:“打铁是力气活儿,也是技术活儿。每一件理想的铁具,都要经过千锤百炼,才能让铁料的形状、厚薄在冷热间定型,这便是所谓的‘趁热打铁’。你们要观察铁匠打铁,然后语文作业中的作文就写‘观看铁匠打铁’。”

祸害看见了小麻雀,雷司令早就上高中了,不过听说雷司令休学了,一直在城里住着,不知道这次关帝爷磨刀会能赶回来不?祸害和小麻雀商量了一下,要给铁匠们加油,口号喊什么?祸害认为就喊“趁热打铁”。

一干人用尽力气冲着东巷子喊:“趁热打铁!趁热打铁!趁热打铁!”

吆喝着走过街道,哈呀,孩子们的热闹声能铺起三层楼高,一下子就把打铁声按住了。

祸害看见姐姐秀华在,跑过去也想拉风箱,又担心臂力还不够,拉几下就没有劲儿了。姐姐打扮奇特,梳着两条吊辫子,穿红格子上衣,绿裤子,解放球鞋,嘴里含着棒棒糖,像表演节目一样。祸害伸手从姐姐嘴里夺过棒棒糖,姐姐任由他抢走也不生气。祸害吃着棒棒糖和姐姐商量,希望自己来帮助爸爸拉风箱,姐姐捏了捏祸害的胳膊,祸害胳膊上没有肌肉,全都是脂肪。

祸害被捏急了,一张嘴不防备棒棒糖掉在了地上,想说什么又忘记了,等弯腰去捡棒棒糖时,先他一步的笑孩儿已经伸出舌头卷着棒棒糖放入了驴嘴里,果然很甜。

笑孩儿来来回回嗍着棒棒糖,尾巴摔打着飞落在它屁股上的苍蝇,自得其乐的样子,甚至想到驴槽里的草如果拌料时加了棒棒糖,那该多好啊。

姐姐秀华甩了一下吊角辫子说:“你想得美!”

笑孩儿以为是说自己,吓了一跳,驴蹄往后退了一步,给姐姐秀华露出一脸邪魅的笑容。

姐姐秀华指着笑孩儿说:“别自作多情,不是说你,是说不让祸害拉风箱呢。”

笑孩儿打了一个响鼻,满嘴是棒棒糖味道,感觉从未有过的惬意。

人头在街道上飘浮,一阵风吹来,女人们的笑声一波一波涌来,在大人们的讨价还价声中,祸害看到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一层莫名其妙的兴奋,接着自己也被带动得兴奋了,拍着笑孩儿的头想知道笑孩儿是不是也兴奋了,笑孩儿打着粗重的响鼻,似乎内心的热情也被点燃了。

一路上看见交易的东西真是叫人长见识,知道了铁货交易居然分为生铁、熟铁两大类,两大类中又分为钉、锤、绳、锁、铃、锅、勺、壶、铲等,共几十个种类。每个种类又按大小、轻重、式样和用途,分为上百个型号,名目繁杂。就铁钉类,按形状有枣籽钉、鱼眼钉、卯尖钉、水泡钉、荷花钉等,每类钉又分为大小、轻重等各不相同的若干种规格;再如铁勺类,按打水、烧茶、炒菜、取米面、舀汤等不同的用途,制作成重量、口面、深度、把长等大小不一的各种铁货,用户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需要任意挑选。

六十三爷一手一个,牵着笑孩儿和祸害俩孙子往一个隐秘的小巷深处走。

小巷躲在南大街背后,不露声色地藏在一个秘密地。拐进一条巷子,推开一扇木门,穿过一段暗无天日的过道,突然豁然开朗,菜香味扑鼻而来。原来这里藏着一家农家乐饭馆。

六十三爷高声喊:“老板,来三大碗拨鱼儿。”

里面的人应答:“拨三大碗面鱼鱼。”

似乎里面的人看到了什么,高声问:“把你的笑孩儿挽到树上。难道笑孩儿也上桌吃拨鱼儿?”

六十爷拍了拍脑门儿说:“哈呀,我糊涂了。来两碗,我和我孙子来两碗。”

听话听音儿,锣鼓听声儿,笑孩儿一下子就听出了六十三爷和自己的距离。可是没有办法呀,谁让自己长成一头驴呢?

爷孙俩吃饭中间听得对面桌子边的人议论修路的事情,一个烫着菊花头的人正在说要他爸爸准备砍了老槐树修路的事。

吃饭人中间不知道哪个打了一声口哨,那口哨是冲着笑孩儿来的。接着祸害就看见了菊花头,趿拉着塑料拖鞋,穿着海魂衫,端着半碗面走到笑孩儿前面,挑起一根面喂笑孩儿。

见笑孩儿无动于衷,他便对着笑孩儿的耳朵眼打了一声口哨。笑孩儿烦恼得动了动耳朵。菊花头反倒来劲儿了,分别用食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拇指打出效果各不相同的呼哨。

尖锐的呼哨声此起彼伏。

祸害突然发现菊花头就是雷司令,辍学后雷司令烫了菊花头,还和以前一样坏坏的。

笑孩儿难受死了,接着直起脖子“咯哦咯哦咯哦”叫了一长串儿。

菊花头喊着:“黔驴技穷,黔驴技穷!”

祸害放下碗走到笑孩儿身边,假如笑孩儿真给他来个黔驴技穷,菊花头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祸害说:“雷司令?”

菊花头看见祸害后脑勺的小辫儿,一下就想起了是李前进。

菊花头说:“是你们家的驴子?借我玩几天,我要牵着它让赶会的人和它照相,能生钱的事儿能白白耽搁了?”

祸害说:“我做不了主。”

六十三爷问祸害想不想去看戏,祸害说想。

于是,爷孙仨不管菊花头,自顾自往戏台前走了。

菊花头在身后打了一个暧昧不清的呼哨。

舞台台口用彩绸装饰,台子上还装了镜子,密密匝匝的镜子包在彩绸中间,打远处看过去别有一番情趣。

黑压压的人已经坐好,唯一能看到戏台上唱戏的地儿,就是台子侧面,看上去舞台上的人都是侧身子。祸害为了看戏骑在笑孩儿脊背上,后面站着的人急了,有人就把自己的儿子也抱到笑孩儿的脊背上。笑孩儿的脊背上骑着祸害,再加一个,又加一个,六十三爷心疼笑孩儿,脸上一下就变得没有表情了,皮肤是铁青色的,方才瞅着舞台还傻笑,嘴张得老大,看见笑孩儿被挤得抬不起头,脸便沉得和生铁似的,难看得要命。

看戏的人认为驴懂啥子戏,就嘲笑六十三爷是一个拿腔拿调的人。六十三爷最不怕的就是别人嘲笑:嘲笑我说明我的日子过得好。

戏开场了,阳光总是很妖艳地照在舞台上,有扮相英俊的小生,也有涂抹了满脸白色的花脸,包公的额头上总是画半个月亮,半圆形的月亮,据说是代表高风亮节、清正廉洁。

祸害不知道舞台上在演啥,只顾得上看热闹,人挨人,人挤人,可是热闹劲儿一过,人一下子就烦躁了,不一会儿就想去看打铁。

祸害正是调皮捣蛋的年龄,六十三爷把绳子递给祸害,要他牢牢抓住绳子,然后让其他孩子离开笑孩儿的脊背。走出拥挤的人群后,笑孩儿一下子放松了,伴着戏中的梆子板眼敲打的节奏,似乎自己也是油彩一脸的演员,又似乎自己穿越到了从前。它迈着四方步摇摇摆摆地走。台子上的演员看笑孩儿,在人们的笑声中,笑孩儿驮着祸害走入了老街。老街已经被一条绳子拦挡住了,人可以进入,驴不可以进入。

祸害把笑孩儿拴在电线杆下,他安顿好笑孩儿说:“等着,我挤进去看看情况就回来。”

祸害走到爸爸的铁匠炉子前,爸爸一脸汗水,为了赶时间顾不上和祸害说话,要祸害自己去耍。姐姐秀华拉着风箱,想给祸害一块零花钱,可来不及掏口袋,也就没有说多余的话。

在人群里,祸害再一次看见了同学小麻雀,小麻雀招手要他过来一起窜摊位找小吃去。

首先看见了最爱吃的杂粮煎饼,煎饼外边那层脆脆的皮,包裹着鲜嫩的里脊肉和脆爽的生菜,一口咬下去该有多么满足。祸害口袋里没有零花钱,家里没有人认为他已经到了会花钱的年龄了。

他们还看到了臭豆腐,臭味儿隔着一条街都能闻到。

祸害说:“臭豆腐的味道是猪屎的味道!”

几个人假装很恶心地吐着舌头快速离开,其实就算是猪屎味道,那也是肚子里想吃的味道啊。

为了缓解肚子里的想,祸害忽然高声喊:

台上是人,

台下是人,

锣鼓一响,

人看人(看人戏);

铁锤是铁,

铁墩是铁,

炉火一烧,趁热打铁!

小伙伴们齐声喊:“趁热打铁!趁热打铁!”

祸害忘记了笑孩儿,也忘记了六十三爷。

六十三爷一直看到一场戏演出结束,闭幕后心里还意犹未尽,想和周围的人讨论,哪个演员表演好,哪个演员唱功好,哪个演员腿脚走得慢,和周围抱着马扎的老人们议论舞台上的事情。

六十三爷和老戏迷们边走边聊天。

他们一起回忆从前,老人们永远都在回忆从前。

那个时候,小孩子们放学后拿起石头蛋子,权当惊堂木,扫把一立就是小喽啰手中的刑杖,小小一出闹剧便在“升堂——”中隆重开幕。道具都是现成的,至于小姐头上的插花,野花在乡野中到处都有。就连星期天,小女孩们少不了拖着家里的枕巾或纱巾系在胳膊上充当水袖,摇曳步子,婀娜多姿。可惜这一拨人已经成为孩子奶奶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耍法,现在的孩子就知道拿着游戏机打游戏,有啥可打的?六十三爷想,电子游戏终究有一天要毁了一代人。

回头时看见祸害和几个同学站在吹糖人儿的面前,六十三爷想看看这小家伙想做什么,他口袋里可是一分钱没有啊。

吹糖人儿看着简单,可实际上需要手、眼、嘴协调配合,并不简单。

五月,天气还不是太热,吹糖的人嘴上吹得太快,糖坯有时候就会被吹破;手上拉得太慢,糖也会变硬;手指捏得太重,糖坯也容易被捏坏。形随意走的高难度功夫,用他们的话说就是“气到力到,气力相随”。吹不好就容易吹破漏了风。

他挑过一块软乎乎的糖泥,一吹一拉,一揉一捏,问站着的都想要啥。口袋里没有钱的学生娃互相挤眉弄眼笑着,就是不说话。他把糖泥做成一个小糖泡,顺手那么一扯,在糖泡的一头就形成了一根空心的小管子,他马上就用嘴对着管子的一头朝里吹气,眨眼工夫一个胖乎乎的葫芦就从他的手心嗖地长出来了,长舒了口气后,看着站在学生娃身后的六十三爷,笑着说:“吹糖人的名气可都是‘吹’出来的哦!”

“谁说不是。”六十三爷答道。

祸害回头看是爷爷,他缠着爷爷说想要一头驴。

六十三爷和吹糖人儿的说:“给我孙子吹头驴。”

吹糖人儿的不说话了,用心吹驴,先吹驴头、驴肚,然后驴蹄、驴尾巴,六十三爷忽然想起了笑孩儿,他低头问祸害:“笑孩儿呢?”

祸害吓得拔腿就跑,他耍得忘记了笑孩儿。

爷爷举着吹好的驴气喘吁吁地来到老街口的电线杆子前,光秃秃的电线杆子上除了贴着几张卖狗皮膏药的广告外,啥都没有。爷孙俩分头行动,牵肠挂肚地找了一大圈,连地上的驴粪蛋都没有看见。

两个人不约而同走到了老槐树下。

爷爷递给祸害糖驴,长叹了一口气说:“笑孩儿叫人牵走了。”

六十三爷看着长出阔叶的老槐树,往日笑孩儿的影子就来到了眼前。

老槐树深裂而粗糙的疤痕,似无数次风吹雨打后突起的鸡皮疙瘩,又似经了多少故事的脸,皱皱巴巴的树干上还长出了树冠,虽然被雷击过,可枝枝条条伸展到天上去时,也荫黑了地上一大片。

祸害说:“爷爷,也许笑孩儿自己回家了。”

六十三爷疑惑地站起来,似乎一下子就信心满满,爷孙俩疾疾往回走。

到了家,找了羊圈、猪圈,房前屋后,哪里有笑孩儿的踪影?六十三爷这下子心里慌得抬脚走起路来都不利索了。

找到夜幕降临,依旧不见笑孩儿,以往走丢了的时候,笑孩儿自己能找回家,这次一定是有人拴住它的脖子了。

爷孙俩坐在明月照亮树梢的老槐树下,见走来一个人,便问:“你可见过笑孩儿?”

对方摇摇头也坐在老槐树下。

“笑孩儿丢啦?”

“丢啦。”

“到底是一头驴,驴哪里认得回家的路?”

“肯定是叫人拴了脖子。”

月光下看祸害,知道他根本就没有用心照顾笑孩儿,于是六十三爷大声骂了一句:“你就是一个祸害!”

祸害心里的委屈一下就涌到了嗓子眼儿,想哭,似乎又像笑,泪水挂了一脸。不知傻哭还是傻笑的祸害,心里又生出了一肚子理由:都是爷爷的不对,光顾看戏,哪里管笑孩儿。

祸害说:“爷爷,我现在满脑子就一个字——饿。”

是啊,活人就是靠填饱肚子活着,饿了就得吃。

两人回家后,发现奶奶已经躺下睡觉了,六十三爷故意隔着窗户大声说:“老婆子哎,你也不看戏,也不给你儿子加油去,你真是一个老婆子哎。”

窗户里的奶奶冲着窗外喊:“老寒腿疼得要命,先躺了,没有给你们剩下饭。”

六十三爷说:“睡你的觉,做你的美梦吧。”

然后他用电磁炉煮了方便面让祸害胡乱填饱肚子。两个人又回到老槐树下等笑孩儿,等看戏人口里带来的消息。

月亮出来了,是从云朵中钻出来,一种被月光猛烈照射之后眼前出现的短暂而温柔的黑色眩晕让祸害眼前出现了错觉,觉得草丛中有影子在晃,他大声喊:“老槐树洞里的唐朝妖怪出来吧?我不怕你,你出来帮我找到笑孩儿。”

月光穿透树叶的缝隙,是那么清冷,眼前有银色的黑影在飞舞,他瞪大眼睛看,眼泪控制不住落下来,他期望那个唐朝妖怪出来。

六十三爷说:“老槐树开花时味儿难闻,有一种败脑浆的味道。花开了结出的槐果是一味药材,败火,也治疗肠出血。它现在是真老了,你抬头望望,它的主干树心都是空的,雷劈过,雷火击了树心,树心黑漆漆的。都说老槐树是唐朝一位武将种下的,传说传着传着就传丢了。”

祸害说:“要是有唐朝妖怪就让他出来帮咱们找笑孩儿吧。”

六十三爷心焦难熬,可当下没有别的办法,黑漆漆的夜幕下等待看戏人回来的空当中,六十三爷给祸害讲了关于唐朝妖怪的故事。

“爷爷要告诉你的是,不论什么树,上了年纪都有灵气。上了年岁的老槐如人中老人,宽厚善良,与人为善,与万物为善。人在很多方面有欠缺,跑不如虎豹,游不如鱼虾,飞不如鸟雀,抗病菌不如蚊蝇,经风雨不如草木。看看唐朝的老槐树,历经千年风雨,更有难以想象的特殊本领,只不过人类还没认识到。老槐树像活着的庙,像看得见的神仙摸得着的佛,护佑一方百姓。你说它是唐朝妖怪也好,说它是一棵老的槐树也好,可坐在老槐树下是不是就踏实,就会觉得笑孩儿一定会回来?”

祸害不知道啥时眼泪干了,点了点头,表示信服爷爷的话。

祸害说:“爷爷你说说养驴吧,要是笑孩儿真丢了,咱就再养一头驴,让它叫笑孩儿二。”

真是六十三爷的好孙子。

六十三爷说:“养畜生得起早,有句话说‘早料喂在腿上,迟料喂在嘴上’,那意思是说早上尽量把驴放到山上吃新鲜的嫩草,晚上归来尽量吃料槽中的草。驴和人一样,早上吃高营养的东西才有力气干活儿,晚上吃好的,除了长肉,则没有什么好处。”

祸害说:“爷爷,还有呢,冬喂干,夏吃湿,少添多喂最肯吃!”

六十三爷流下了眼泪,谁还记得喂养畜生的民谚呢?

祸害坐在老槐树下的石头上不动了。祸害睡着了。

到底是一个娃娃,白天耍累了,夜晚瞌睡早。六十三爷用拐棍打了打路边的草丛,拐棍落地时空孤孤的回响,惹起了六十三爷对笑孩儿的思念,他小声念叨着:

小鸡儿,上大门;

大门高,挂腰刀;

腰刀快,割韭菜;

韭菜辣,拌疙瘩;

疙瘩生,摊煎饼;

煎饼黄,买个羊;

羊不走,买个狗;

狗不歪,买个毛驴驮秀才。

笑孩儿把祸害驮大了,还没有把祸害驮成秀才啊!此刻的笑孩儿,你在哪里?

月光笼罩下的大山,恰似劈面而立的一幅巨大的水墨画屏,笑孩儿白天就在那山腰上吃草,布谷鸟在山脚的杂木林子里有板有眼舒缓悠长地唱歌,还有羊群和独眼虎子。羊群还在,独眼虎子也在,笑孩儿不见了,耍瓜瓜和谁去争抢领头羊的位置?

现在,在迷蒙的月光下,六十三爷甚至不敢大口出气,怕一不留神错过了笑孩儿回家的走路声音。

看罢夜戏的人们陆陆续续往家走,六十三爷问路过的人们可看见笑孩儿没有,这样不停地问,很快,大家都知道笑孩儿走丢了。

六十三爷说:“拜托大家,见过笑孩儿的通个气儿,没有见过笑孩儿的留个神啊。”

看夜戏的人们正说着舞台上的故事,突然就回到现实中,舞台上的故事转化成了笑孩儿的模样。

黑漆一团的夜幕中有上了年纪的人给六十三爷出主意说:“你要在夜深人静时喊笑孩儿回家,也许它的魂丢了。就算被人牵走了也要喊它的魂儿,叫它灵醒一会儿,知道逃脱开人的控制赶快回家。”

六十三爷想:“喊魂”可不是迷信哦,是柳条沟老百姓千百年里生存的共同经验总结,是告诉人知道怎么做,就是说不出道理来的经验。在他们看来,动物“丢魂”类似大人们的走神儿。大人花点儿时间可以自己缓过神儿来,或者别人拍一下肩膀就立马回神儿。但动物不同,动物的记忆短,又好奇世界上的万事万物,当它们置身于一个陌生环境时,也许一个陌生人的出现就会让它警觉,让它不知所措。但是,它会服从一个习惯性的声音指挥,比如当驴听到“嘚儿”时,它知道是要上路了。以至于后来的它对从前喊它的声音就模糊了。也许它会寻找那个喊它的声音,在寻找的路程中,放养人需要拿它熟悉的东西来分散注意力,一再“叫醒”它。

六十三爷用双手屈成喇叭状,高声喊:“笑孩儿哦——”

先是清亮而高远,继而嘶哑沉闷。

有星星的夜空下,村庄里的人们屏住呼吸听,此刻,居然没有狗叫,没有夜鸟的孤鸣,远处灰暗的山影,似乎是把那喊声拉长了很多,那声音又软软地弹回来,又软软地融化在柳条沟人高度集中的神经中。

“笑孩儿哦——回来!”

柳条沟的人们和着六十三爷的声音一起喊。老槐树逼仄的暗夜下,四周回响着,流动着,飘忽着老年人或年轻人的喊魂声。

祸害被喊醒了,一时间有些蒙,恍惚间跟着大人一起大声喊:“笑孩儿哦,回来!”

童声音节简单,音调窄长,灯蛾一般朝着有亮光的地方走去。

“笑孩儿哦,回来——”

柳条沟人喊魂,喊得脑门子泼了油似的冒火。见有旁观村民在幸灾乐祸地窃笑,祸害走过去冲着人家的脸喊,月光下瞪大的眼像三伏天的毒日头,藏着千百根银针,明晃晃的刺眼。他捏紧拳头,挥舞着细瘦的胳膊,扯着嗓子一遍一遍喊:“笑孩儿哦——回来!”

喊累了,仰望深蓝色的夜空,星星满天闪烁,不时有流星从夜幕上滑落,有一种在明月下自由徜徉的惬意。

喊了一阵子,嗓子干烈冒火,刚才喊魂的兴趣突然又转化成了回去看电视,一干人迅速跑得没有了踪影。

夜静了,眼前却是另一种样子,看不见边际的黑,所有的声音都在远处,四周黑得就像在梦里。

六十三爷突然轻声细语地唱:

月牙船,两头尖,清风摇你上青天。

摘星星,抱月亮,桂花树下闻酒香。

又一颗流星划过天空,月亮像中秋的月饼,看着人眼馋心也馋。想把它抱回家,因为里面不仅有桂花树,还有一个叫嫦娥的女人。

祸害知道妈妈的名字就叫嫦娥,妈妈春天跟着人进城去打工了。

祸害想妈妈,也想笑孩儿。

夜里祸害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笑孩儿长了一张人脸,戴着爷爷的帽子,姐姐秀华数落笑孩儿不像人,还把笑孩儿绑在老槐树下,拿着赶驴棍训练笑孩儿说话。姐姐举着棍子心里有谱似的说:“叫姐姐,说不出人话就罚你在老槐树下站一辈子。”

祸害被梦里的情形吓醒了,睁开眼睛时日头已有三竿高。爸爸和姐姐已经去参加打铁比赛了,爷爷在院子里替奶奶把洗干净的衣服一件一件抖落开后搭在铁丝上。

爷爷怔怔地看门前的桃树,桃树已经结了果,毛茸茸的桃子藏在桃叶中间。祸害想,秋天桃子熟了,想吃桃子还必须把桃子上的毛擦干净,不小心让桃毛落在脖子上和脸颊上会奇痒难忍。其实,六十三爷是看桃树下落着的一圈驴粪蛋。驴粪蛋黑皮儿,不小心踩破了,里面是黄色的被消化了的青草。驴粪蛋把四季铺展得很有味儿。那味儿不是驴粪蛋的味儿,是树上拴着的笑孩儿的味儿。

本来想一年一度过会好好看几场戏,笑孩儿却平白无故丢了,六十三爷看戏的心情也就丢了,甚至对儿子得不得状元、拿不拿奖都不想关心了。

鸟扑啦啦地从房檐下飞过,该出山放羊了。正准备起身,祸害坐在了爷爷的身边。

祸害觉得自己丢了驴,心里愧疚,想安慰爷爷,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正是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年龄,看着鸟飞走,就问:“爷爷,鸟为什么会飞?”

六十三爷说:“因为鸟有翅膀啊。”

祸害问:“鸟为什么有翅膀?”

六十三爷说:“因为鸟要飞。”

祸害问:“鸟为什么要飞?”

六十三拽了祸害的小辫子一下说:“打破砂锅问到底,鸟天生就会飞,课堂上老师咋教你的?不长见识,你念了个啥书?”

六十三爷起身扛了镢头挑着篮子,要祸害带上书包一起去山上做作业。爷孙俩一起出门,走到羊圈前打开栅栏,赶了羊往对面山坡上走。书包在祸害屁股蛋上哐哐撞得直响。独眼虎子变得活蹦乱跳,一会儿在祸害身边,一会儿跑入羊群,耍瓜瓜不服气地用脑袋顶撞独眼虎子,一时羊群被扰乱得挤成一团,它们的影子投在寂寞的土墙上,土墙一下就生动起来了。

山道浅浅的草茵上有黄色和红色的小花点缀,祸害看到山坡上有剧团的男女演员在吊嗓子。“噫噫噫,啊啊啊——”

另有一个演员大声朗读:

出东门一座桥,

大桥底下一树枣。

拿起竹竿去打枣,

青枣多红枣少。

一个枣,两个枣,

三个枣,四个枣,

五个枣,六个枣,

七个八个十个枣——

男演员似乎是憋着气数,一口气数了24个枣。

六十三爷停下来,脸上回暖出一丝赞许的笑容。后悔自己出门就扛了镢头和篮子,没有拿上心爱的二胡。

六十三爷指着那男演员对祸害说:“祸害,瞅瞅人家学艺人,不容易啊。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

祸害觉得当主演好厉害,就想凑近看看演员长什么样子。

吊嗓子的演员看着祸害的后脑勺梳着的小辫儿齐齐笑了,有人走过来拽一下祸害的小辫儿,摸摸祸害的光头,他们奇怪,乡下还有上学娃梳小辫儿的。女演员仰着脖子手搭凉棚看天空,阳光底下那薄薄的脸颊闪着透明的光泽,和戏台上的人完全是两个模样,戏台上描眉吊眼,现在他们的眉眼都低垂着,月牙儿似的,眼睛看羊群时微微向下,其实是看羊群踩碎的山花儿。

独眼虎子围绕着她们活蹦乱跳,她们似乎更喜欢羊,跷着兰花指摸着羊头,羊的眼眶里有很大一轮眼白,茫然又兴奋地期待她们能够多摸一会儿羊头。

六十三爷指着远处一块表面光滑的石头,要祸害趴在石头上写作业。祸害掏出书包,把书搁在石头上,风刮过来翻阅书本,祸害一下子又走神了,心思不在书本上,耳朵听演员吊嗓子,手中的笔咬在嘴里,风翻阅书哗啦啦响,一下又回过神来。他发现爷爷的魂儿也跟着丢了似的,甚至顾不上管自己。

林间空地上,有一团露珠在草尖上稀薄地闪光,映着高旷的蓝天,云朵一丝一缕簇拥着往东边走。只见爷爷从篮子里取出一袋炒好的咸盐撒在山坡上摆放好的石板上,羊群在耍瓜瓜的带领下挤过来吃盐。山坡上一大片黄花陡然间被羊踩得破碎了一地,能听到羊舌头抹布一样擦着石板,像一支曲子在低声回旋。

六十三爷挥动皮鞭,鞭梢带着响,羊群聚集在一起,耍瓜瓜昂着头,相比于那些勾着头吃草的羊,耍瓜瓜抬高了所有人的视野。

祸害看到满山坡羊屎蛋,黑枣子一样落在草丛间。

吊嗓子的男演员问六十三爷:“羊为什么要吃炒过的盐?”

六十三爷说:“羊吃了生盐容易拉稀屎。和人吃坏肚子一样容易掉膘。”

羊超喜欢吃咸,只要是有咸味的东西,一窝蜂地都上去抢。羊因为争抢盐,发生过好几起打架事件,这导致了好几只羊身上都带了伤。

正说羊吃盐呢,那边的羊群开始打架了。

羊打架不讲武德,羊的武器就是羊角,两只羊的羊角撞到一起,虎子上去叫着要它们分开。羊根本就不在乎虎子,遇见羊打架都是笑孩儿上前分开它们。笑孩儿驱逐带头打架的羊,对准目标尥一下蹄子踢在对方的羊角上或屁股上,特别是羊角上,能震得羊晕头转向。

吊嗓子的演员看见六十三爷心事重,眼睛浮着一层雾气,说话时眼眶里露出大半轮昏翳的眼白,眼白上挂着红血丝,就想知道因为什么。

六十三爷迟疑了一下,刹那间空气变得有些木然,他哑然地愣了愣神说:“我的孙孙笑孩儿丢了。”

哎呀,那怎么还放羊,为啥不报案?

祸害补充说:“是我爷爷的驴孙子丢了。”

驴——孙子——笑孩儿?

吊嗓子的演员们就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似的,你看我,我看你,此刻周围是一片空白,他们不太自然的表情里眉眼低垂,茫然地注视着六十三爷表情的变化。

紫膛脸,头发花白,脸上钉满皱纹的六十三爷开始讲他的笑孩儿。

听得津津有味的演员们突然发现羊群中跑出来一只兔子,精灵一般跳过来,动作如此轻盈无痕,如同从传说里走来,兔子扬起灵巧的头盯着人们看,吊嗓子的演员觉得兔子要走近他们了,甚至可以看见那黑珊瑚般的眼睛。只一霎,它那么轻盈地一扭脖子,悄无声息地几跳,一转眼就消失在密林中。

六十三爷说:“它是来找笑孩儿玩儿的,它还不知道笑孩儿走丢了。”

吊嗓子的演员们觉得山里人的日子让人产生莫名其妙的联想。也许他们真应该帮助六十三爷找驴,商量着在戏开演前播报一条寻驴启事。和六十三爷核对了名字和驴走丢的时间,他们盯着六十三爷问笑孩儿的相貌。

六十三爷看着祸害,祸害现在是读书人,读书人这时候就应该发挥读书人的作用,他要祸害描述笑孩儿的长相。

祸害的心一下慌了,实在是无法描述笑孩儿的长相,一头驴就是驴的长相啊。

祸害忽然又模仿爷爷的话说:“笑孩儿长了一双大眼睛,双眼皮,白肚皮,长耳朵,穿了一双漆皮鞋。”

所有人哈哈大笑,走过来拽了拽祸害的小辫儿,然后他们沿着稀稀疏疏的杂树掩盖的小路往山下走。泥土被日头晒得干烘烘的,像铁鏊子里的烧饼那样膨胀,轻尘抖动在迷蒙的光柱里,有几声鸟叫抖动在轻尘中。

活要见驴,死要见尸,爷孙俩决定先从周边的村子打听,逢人便问看到笑孩儿没有。眼睛盯着路面,哪怕是看见一堆粪,祸害都要停留下来要爷爷辨识一下到底是马粪还是驴粪。

爷孙俩找着驴就走到了戏台子下。这时候前台的戏已经接近尾声,锣鼓家什响得惊天动地。有和祸害一样年岁的小演员在台子上翻跟头,风风火火从下场处穿过到上场口,又是一长串儿跟头。

“哎呀呀呀呀——”

有小伙伴看见了祸害,跑过来打听:“找见驴没有?”

祸害摇摇头。

孩子们的眼睛集体盯着戏台,看着幕布徐徐合上。

突然幕布后传来声音:“各位乡亲,请注意啦,现在广播一条寻驴启事。柳条沟村六十三爷家的一头驴昨日走丢,走丢地点是铁匠铺子一条街十字路口从北往南数第四根电线杆子下。这是一头叫笑孩儿的驴,黑毛白肚皮,凡是喊它笑孩儿,它或多或少都有反应。如果昨日在街道上看见谁无意牵走了,或者目击有人牵走了的村民,凡是消息不假者都有奖励。”

祸害的心一下就激动了。他站起来看见爷爷,爷爷一言不发,举着旱烟锅,烟锅里的火星儿一闪一闪,好像爷爷灼烧的心。

“不就是一头驴嘛,丢就丢了,兴师动众的。”有人在离开戏台前大声说话。

看见六十三爷的人们,都觉得这老头儿奇怪。不就是一头驴嘛。一头驴在现在的社会几乎没有它干的活儿了,丢就丢了。

六十三爷喊:“什么叫兴师动众?你给我说说。”

那人喊:“我不是广场上算卦的,说不出那么多你爱听的话。为一头驴不让人的耳根清静就是兴师动众。”

“就像剧情中的配角在舞台上卖弄风骚。”

“一辈子就喜欢表演,下辈子做牛做马,一定给六十三爷拔草吃。”

六十三爷的表情沉郁着,背着手离开了,仿佛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突然,幕布后的扩音器里打雷似的响起一个人声,他大声地吼道:“泥腿子瞧不起驴,一头驴的一生给一个家庭出尽了力,最后把命搭进去。人嫌弃驴,是忘记了从前的日子是咋过来的!”

六十三爷吼着说:“把幕布拉开。”

幕布徐徐拉开时,戏台中央站着一个画了包公脸的演员,刚才的话就是他模仿老年人的声音所说,他一定是农村出身的后生娃。

六十三爷走上前拿过话筒说了声:“我能不能借用话筒讲一个故事?我想把我的话传到所有人的耳朵里。”

画了包公脸的演员说:“能。”

接过话筒,六十三爷给大家讲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就发生在柳条沟进村处的老槐树下。

从前,老槐树下有四位同龄顽童,其中一位是一头驴,比较而言,驴不如人,受人寒碜。转眼十年过去了,四位顽童都已成了大人。除了驴依旧耕田外,其余三个都已经有了自己的事业和功名。一个为教书先生,一个为行医看病先生,一个为看阴阳风水先生。三个小屁孩长成大人了,都挣有许多银两,三个人的生活自然宽裕,经常出入酒馆,饮酒消遣。他们走到老槐树下看见驴,有时也会想起从小一起在老槐树下玩的日子,会想到骑驴看账本走着瞧的日子。驴也因从小与他们一起玩耍要好,成为他们中间的常客。可驴不喜吃饭就喜吃草。开始他们还笑话驴没有好胃口,由着驴在饭店门口吃草,时间长了,他们就开始嫌弃驴,人怎么能和驴交朋友?驴满肚子草料,叫人们笑话自己是交了一个草包兄弟。

为了不与驴结交,他们三人就暗定了“对诗饮酒”的办法甩掉驴。

一天,三位被人们喊先生的人同驴一起照常来到酒馆饮酒。

先是教书先生出门对拴在树上的驴说:“驴兄弟,咱们四个从小在老槐树下结为弟兄,在你面前是无话不谈,以往喝酒平庸无趣,讲的都是没意思的事,今日咱来个‘对诗饮酒’。大概意思就是四人轮流出题,其余三人对答,对上者,喝酒不出钱,对不上者,出钱不喝酒。没有钱的,抱歉,只能出局,从此兄弟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见面不相识。”

驴听后想:我大字不识一个,这不是有意难为我吗?分明嫌我是一头驴,给人干活儿没有拿过工分和钱,无法出钱自然就落在两个字上:“滚蛋!”

于是,驴略加思索答道:“可以,不过我有个条件,我先出题,你们先对,且我们必须在老槐树下进行,老槐树是我们友情的证人。”

三位先生一听,既然输赢已成定局,就相伴一起到了老槐树下,然后对老槐树说明了来意。让驴先来出题,让它输得心服口服。

驴又说:“我出题是抬驴蹄,你们根据驴蹄对诗。”

三位说人话的先生齐声说:“行。”

于是,驴用前蹄依次指上,指下,指前,指后,指左,指右,然后驴蹄在地上刨了三下,再刨了一下。

作罢,驴说:“按我的动作,你们答吧。你们都是我驮大的玩耍伙伴,那时你们小,一起骑着我走南闯北玩耍,那时我们四个是一条心,为了将来也一条心,面对贫穷困苦不离不弃,那时我们都对着老槐树行过礼,现在,我们还对着老槐树,让老槐树来作证。最后总会有一个滚蛋。”

三位先生礼让了一会儿,读书人先说。

教书先生说:“你的动作是指天之高也,地之低也,左右手,情同手足,三兄弟,一言已定友情。”

行医先生说:“你指的是天花粉、地骨皮,前胡后(厚)朴,左乌鱼,右蝎石,三片生姜,一棵老葱。友情熬汤不是药。”

阴阳先生说:“你这是指开天门,闭地户,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三炷香,一张黄表万事大吉了。”

三位先生得意扬扬,都以为自己对得很有文采,这下驴该滚蛋了。驴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没想到驴刨了三下蹄,双蹄作揖道:“三位兄弟答得都对,不过我也告诉你们我的动作是上下打量,前后思忖,左右盘算,三人对付一头驴。人使唤驴时是兄弟,人不使唤驴了驴是畜生。人嘴里永远吐不出象牙来,罢罢罢,你们就当下酒菜吃了我吧。”

六十三爷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讲这个故事有双重意思:第一,我不想人类嘲笑一头任劳任怨的驴;第二,不想因为修一条大路砍掉呵护我们童年的树。一代一代人在树下玩耍,树给人遮风避雨,一代一代人骑着驴长大,驴和树都没有用了,人就丢弃了它们。我是一个老人了,人老了能够想起来的总是童年事,谁能找见我的笑孩儿,我就送他一只羊。”

声音悲怆而凄凉的承诺,令台子下陆续走远又返回来的人唏嘘不已。

平常六十三爷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糟老头儿,驼背,八字脚,喜欢背着手走路,只有指手画脚教训祸害时才会把手从脊背后抽出来发挥作用,当然,还有拉二胡时。

会拉二胡的人装满了百家故事,这也是祸害肯定爷爷不是糟老头儿的一点区别。爷爷进入一种状态时很可爱,可就是和别的人生气时,总是给自己找退路,这一点又很让祸害不喜欢。

六十三爷在祸害眼睛里就是一个矛盾体。

奶奶说,年轻的时候,爷爷长得浓眉大眼,虎虎气势招人喜爱,更得奶奶欢心。

都说祸害有六十三爷年轻时的神韵,祸害从爷爷身上怎么也想象不出爷爷年轻时的样子。祸害照镜子时觉得自己有一天会长成爷爷的样子,爷爷现在的样子是自己以后的样子,那该让看见的人多么难过呀。

奶奶说:“你爷爷年轻的时候穿四十三码鞋子,走路时风生水起。”

祸害的心里常常生出许多幻想,远远望着爷爷,怀疑一个高大的人怎么就缩得像条虫子?有一次爷爷蹲在羊圈旁,又感觉爷爷就是一个大刺猬,爷爷身上没有一丝一毫饰物装点,除了拿起二胡时稍稍有点艺术家气质,那也是在祸害没有见过真正的艺术家之前。

奶奶说:“真是好汉不提当年勇,当年你爷爷可不是现在的样子,生活真是一把杀猪刀,甚至不是刀,就是斧子,把你爷爷砍得七零八落。”

奶奶说:“年轻时的六十三啊,专拣黄昏乡村最热闹的时候出来见人。那时北山上有翠色的山崖和远岭,柳条沟上空飘摇着炊烟。夕阳下,六十三在院边的条石上盘坐下来,把二胡搁在膝盖上,很专心揉弦。只要会唱的人哼一段过门儿,六十三就会跟着拉。六十三细长的影子和手指拉长成一只螳螂的形状匍匐在泥地上,地上的娃娃们不知道深浅地喊:‘猴猴,狼在哪条沟?’”

柳条沟的人们打小听大人说螳螂是会算卦的草猴,它知道狼在哪条沟藏着。

听孩子们胡喊,六十三爷起身躲开自己的影子,一走两走就走出了明媚的夕阳,走到了黄昏的暗影下。人的影子被黄昏的山影遮挡了,二胡声就在柳条沟上空仙雾般飘绕开来。

一个日子里的晌午过后,六十三爷牵着笑孩儿给儿子的铁匠铺进铁货。驮着实沉的铁,笑孩儿走起来吃力。陆续走过山道和村庄,长途跋涉而来的脚步声,推动着六十三爷和笑孩儿夸张的影子,因而一人一驴显得格外疲沓迟缓。笑孩儿突然跳了一下,六十三爷发现面前闪过一条红裤带,摇了摇疲倦的脑袋,看清了,是一条逃走的红蛇。坏了,驴蹄被蛇咬了。

亏得六十三爷眼疾手快。看清楚是被蛇咬了,手起刀落将蛇咬过的伤口处即刻削下来。解下自己的红裤带缠紧驴小腿,削破驴皮的地方血水流出。笑孩儿坚持驮着铁货回到铁匠铺。被蛇咬了最怕出汗,一路上笑孩儿因辎重出汗出得精疲力竭,驴蹄肿得和捣药锤似的,后来笑孩儿缓了几天还是活过来了。

那天晚上六十三爷临睡觉要上厕所,但见茅坑边凭空出现了一团绳子,待将手电筒移来定睛看时,突然觉得那不是绳子是扁担,想着是谁家的扁担遗失在自己家的茅坑边,结果立时出现一团红光,一条大蛇腾空化去。

那一晚之后,六十三爷发誓以后再不打蛇了。

不打蛇的六十三爷让人好奇,常常有人问他的变化为啥如此大。

六十三爷就解释说:“蛇是钱串子,鼠是粮袋子,惹不得。”

有人不明道理一再问,六十三爷就把方才的话往细处解释了一番,告诉人们这句话的大概意思:蛇是钱财的象征,而老鼠是粮食的象征。本来蛇和老鼠在民间的声誉都不太好,为何要说“蛇是钱串子”?这半句意思大概有两种说法:

第一种,因为以前的钱是铜钱,铜钱中间有孔,铜钱由孔穿在一起成串,串够一定长度后,看起来像蛇一样,于是有了蛇是钱串子的说法。

第二种是说,蛇的寓意有多种,其中就包含了财富的寓意,认为家中进蛇,财富就快来了。

后半句的“鼠是粮袋子”,是因为老鼠会偷粮食,老鼠把偷来的粮食存放在窝里面应对饥饿。

祸害曾经跟着爷爷挖过一个鼠洞,曲里拐弯的鼠洞就像一座小规模的城堡,一堆堆的粮食物资,井然有序地分别储存在各自的储藏室里面,有大豆,有玉米,有花生,粮食存放不混乱,分门别类的细致程度真是让人惊叹。

爷爷说,以前人们粮食不够吃的时候,如果能从一个老鼠窝里找到几十斤粮食,简直是救命粮,所以有了“鼠是粮袋子”的说法。

六十三爷不打蛇后,人就变得少了精神。为了出山放羊不遇见蛇,他常常会在吃饭时就一些大蒜。蛇的嗅觉很好,在远处就能闻见大蒜的味道,也就绕道而行了。大蒜好吃味难闻,六十三爷一身蒜味。吃蒜很容易上瘾,刷牙对六十三爷是一件大麻烦事。

祸害曾听说山里有一种很小的“七寸蛇”,只有七寸长,别看这种蛇身体短,但是它们会把身体弯成一个弓形,然后把整个身体弹射出去咬人。这种蛇的毒性比较大,所以人们上山的时候都不愿遇见这种蛇。

祸害很想遇见,常常忍着爷爷的嘴臭要爷爷讲蛇出没的故事。

六十三爷说:“蛇基本就是瞎子,眼睛只能隐隐约约感觉到光亮或黑暗。蛇也是聋子,但是蛇的耳朵有一个内耳,可以凭借内耳感知地表传来的振动和脚步声,敏锐地捕捉对象。在山上放羊,你不是看见过蛇耀武扬威似的经常吐嘴里的芯子吗?那就是蛇的舌头,舌头把空气中的气味卷入嘴里,再借助鼻子辨别一下味道里出现了什么,蛇袭击人的动作比风还快速。”

这些都是往事了。现在,笑孩儿叫人牵走了。

祸害突然开始怀疑菊花头,他从菊花头的表情里看出了诡异的笑容。

于是,祸害故意和菊花头亲近,跟屁虫似的。

菊花头看着祸害说:“梳小辫儿的,你老跟着我,想学吹口哨儿是不是?”

愚蠢的人总是愿意替别人找到看似正当的理由。

祸害说:“太对了,是想学吹口哨儿。”

菊花头说:“学会吹口哨儿了拿什么报答我?”

祸害一脸天真地说:“我没有钱。”

菊花头说:“俗气。偷你爷爷一只羊给我。”

祸害没有答应,和拿钱交易比较,偷羊更俗气。甚至不是好人干的事。

祸害说:“我学过成语‘顺手牵羊’。老师说是偷盗行为。”

菊花头说:“学过‘亡羊补牢’没有?”

祸害说:“学过。这一只羊丢了,下一只羊就亡羊补牢了。”

菊花头吹了一声口哨儿说:“那咱就偷这一只。”

尖声浪气的口哨儿声刺入耳鼓时让祸害的脑仁儿嗡嗡鸣响。

祸害去东巷子口看爸爸和姐姐比赛打铁,爸爸已经知道丢了笑孩儿了,对丢了笑孩儿这件事没有多少惋惜,甚至认为丢了好,现在有电驴子了,笑孩儿白吃白喝没啥用,还浪费时间和精力喂养,唯一可惜的是没有卖了落下钱,便宜了牵驴人。

祸害对爸爸的态度从心里不服气,爸爸从来没有把笑孩儿当作儿子,只知道赚钱。只有爷爷重复说着笑孩儿的好,说到难过处两眼泪汪汪的。

祸害学奶奶的口吻和爷爷说:“哭出来吧,你哭出来吧!”

六十三爷说:“哭啥?你懂啥?小小年纪哪里知道心里漆黑一团的滋味。”

祸害当然不知道心里漆黑一团是啥滋味,可眼里漆黑一团他知道,于是乎就努力比较两种漆黑的样子,其实黑的样子都是一样的。

祸害决定去找菊花头,菊花头不在东巷子晃荡就一定在戏台子下,此刻戏台子静得就像漆黑一团的夜。

走到东巷子口时,一股硫黄味从身后蹿出来,他回了一下头猛吸了一口,听到叮当作响的打铁声此起彼伏。明天夜戏结束,大会就结束了,比赛结束是要打铁礼花的,拿了奖的人站在铁礼花中央那是光芒四射呀。

想到这里祸害就激动了。看见姐姐和爸爸都顾不上理他,晃荡着两条腿绕回主要街道,果然在这里看见了菊花头。

菊花头招手要他过去,菊花头附耳说:“走,带我到你爷爷的羊圈探路去。”

见祸害犹豫,菊花头说:“你到底去不去?还想不想学吹口哨?”

祸害似乎还没有想好接下来要做什么,被动地跟着菊花头走。

走了几步,祸害说:“我还没有学会吹口哨儿。”

菊花头说:“卷住舌头用气吹,慢慢就会了。”

祸害卷着舌头学了一会儿,感觉舌头都变短了。

祸害说:“你是不是知道笑孩儿在哪里?”

无端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探路,居然是为了偷自己家的羊,自己好像吃了迷药似的。于是祸害决定反悔。菊花头已经观察好了地形,至于祸害让不让牵羊这件事已经不是祸害可以做主了。菊花头吹了一声口哨,独眼虎子在羊圈前开始因这一声口哨狂叫。

菊花头又吹了一声口哨,说:“独眼虎子还活着?我来消灭它另一只眼睛。”然后捡起石头照着虎子打过去,虎子居然哼哼唧唧缩回到黑暗处。罢了,菊花头丢下祸害扬长而去。

祸害想找见爷爷告诉他菊花头的想法。他不学吹口哨了,大人的心事和念头总是超越了自己,为什么自己的聪明永远都不叫聪明?想到菊花头要牵走一只羊,祸害就感觉心惊肉跳。他开始跑出院子,门上吊着的铁铃铛在他身后“叮当”作响。独眼虎子跑过来,祸害气得踢了独眼虎子一脚。

“一条狗不能狗仗人势叫什么好狗。”

祸害忘记了独眼虎子的瞎眼与他自己有很大关系。

祸害跑到老槐树下,看见树下聚集了一群狗,傍晚的山巅上有一片红色的云罩着西边的天空,煞是好看的天空有一缕光挤出云缝,落在村街上溜达的狗身上。在各条小土巷子里,狗们呼朋唤友,它们兴奋地叫着,鼻子里不时发出粗重的呼吸声。

独眼虎子跟过来加入狗队伍,这个时候独眼虎子似乎又忘记了祸害踢它是因为什么,接下来要做什么。祸害也忘记了,无来由坐在老槐树下看狗互相打架斗殴。

祸害想起独眼虎子刚抱来时,黑乎乎肉嘟嘟的,很是招全家人喜欢,自己还给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虎子。

在随后的日子里,虎子见风就长,不到一年时间就出落成一条大狗了,尤其那流线型的身材,怎么看怎么合理。虎子是一条土狗,它以自己的绝顶聪明,很快就天衣无缝地融入了爷爷的羊群。

那时祸害正上小学二年级,几乎每天上学时,虎子都要尾随祸害把他护送到校门口,看着祸害进了学校院里,它才肯掉头回去。祸害放学快到家门口时,又是它跑到大门外来迎接,一边摇着尾巴一边调皮地轻轻撕扯祸害的裤脚。

在柳条沟,除去冬季,节假日多数时间是要到田间挖野菜的。每逢外出挖野菜时,祸害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喊上虎子。虎子很高兴,好像也很感激祸害,跑前跑后做起了祸害的保镖。在空旷的田野上,兴之所至,祸害常会脱下一只鞋狠劲地抛出去,直到看着鞋子在天空划过一道笨拙的弧线落在几十米外,然后再对着虎子喊一声“上”,虎子就会飞快地扑上去,把祸害抛出去的鞋子叼回来。

在祸害的调教下,虎子还会玩很多游戏,他们俩配合得十分默契。每逢下雨或者数九天,祸害心疼虎子,就让它睡在床旁,虎子每次都是抱着祸害的鞋子卧下的……

祸害与虎子的小故事还有很多很多。

这样的一条狗,突然让祸害讨厌它了。不过也只有祸害知道,是祸害曾经对虎子做下的事,让虎子充满了敌意的退让。

祸害只要一想起雪地里那令人晕眩的殷红色和叫人肝肠寸断的呜咽声,一种强烈的内疚感就会紧紧攫住他的心,好似虎子的利齿在撕咬他的五脏六腑。

那是一个腊月天,很快就要过小年了,家家户户都沉浸在年前的浓浓氛围里,打扫、洗涮、蒸团子……长祸害六岁的雷小兵——雷司令,避开他家人的耳目,从房梁上偷出他父亲的弹弓,用袖管蹭一下鼻子,然后一声吆喝,和约好的一伙小哥们儿,神气十足地向村南方向的山里进发了。

祸害的屁股后自然紧跟着虎子,虎子的加盟使这支猎队显得蛮是那么一回事。

白雪皑皑,天地一派肃杀。前方充满了诱惑,身后是刚踩出的杂乱脚印。胖墩和铁柱双双流着涎水争论着,想象是把还未打到的兔子炖着吃还是烤着吃,差一点就要拳脚相加。

雷司令豪气夸口,说此次出猎他准能撂倒一只狼崽……

不知走过了多少沟沟峁峁,十几双雷达一样的小眼睛,愣是连一片山鸡毛也没发现,视野里唯一能看到的活物就是虎子。从希望到失望,强烈的反差使性急的雷司令几次想拉开弹弓,哪怕打到一只麻雀也好。

夕阳渐渐西下,失意的猎手们心情沮丧地踏上了归途,连最饶舌的“小麻雀”也双唇紧抿。看着雷司令那黑沉沉的脸,沉寂了好一会儿的“小麻雀”趋前耳语了两句,雷司令失神的眼里猛地闪出一丝亢奋的光来,他说:“停止前进!”

说话的同时,目光斜瞟了祸害一眼,随后就紧紧地盯在了虎子身上。祸害不由得打个激灵,一股凉意飕飕掠过心头。祸害突然意识到他是想谋算虎子。

祸害不顾一切地扑在虎子身上,虎子好像也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偎在祸害的怀里低吠着。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雷司令走过来居高临下地说了几句话,大概意思是说,他只是象征性地拉一下弹弓,不会伤着虎子的。还说如果不听他的,就要孤立祸害。

那可是一种让小朋友们最为发怵的恶作剧,掐断你和所有小伙伴的关系,不和你玩,不和你结伴行走,甚至不和你说话,让你在一旁孤独地羡慕小伙伴们欢乐地玩耍而不能参加。

这孤立的威慑力很大,祸害虽然没有领教过,但能想象到。因为雷司令孤立过其他小朋友,孤立一个人是雷司令惯用的撒手锏,祸害丝毫不怀疑他的号召力,因为在此之前他已成功地导演过几回。

祸害不愿虎子受到任何伤害,但祸害更害怕被孤立。

面对雷司令咄咄逼人的气势,加之心存一丝侥幸,祸害妥协了。于是,一片山呼。显然,即将到来的弹弓射击活物刺激了这伙未来男子汉的荷尔蒙。

祸害把虎子领到商定的位置,雷司令也到达预定地点,拉弓瞄准,全场鸦雀无声。虎子见状迅捷地跑回来,祸害再领过去,它又跑回来,如此反复数次……祸害的眼眶发潮了,泪水挡住了视线,想反悔,却缺乏这个勇气。

祸害最后一次把虎子送在那里时,虎子茫然无措了。

刹那间的犹豫,雷司令的弹弓不失时机地响了,祸害眼睁睁地看着虎子的身子战栗了几下,左眼珠冒出一股血水,嗷嗷呜咽着,耷拉着尾巴,黑色的箭一般背向而去,晶莹洁白的雪地上留下的是一片令人颤抖的殷红。

祸害追悔莫及,是他出卖了虎子,也把自己的良知廉价地出手了。虎子始终忠诚于祸害,祸害却背叛了虎子。虎子做梦也想不到,朝夕相处的小主人如此绝情地背弃了它。

如今雷司令变成了菊花头,虎子变成了独眼虎子,两者之间的仇恨都是祸害惹的祸。一旦面对仇人,但同时又夹在出卖自己的亲人中间,独眼虎子只能退缩成孙子。

虎子记得,当天晚上,月朗星稀,虎子回到羊圈蜷缩在羊群中,似乎是很冷,想和羊一起取暖。

六十三爷挑水让羊喝水时,发现了虎子一只眼闭着,走近了细看,发现虎子的眼睛被人用弹弓打伤了。六十三爷喊祸害过来帮忙,哪知虎子看见祸害时,突然一跃而起,沿着篱笆墙外的黄土路如泣如诉地长嗥数声,消失在夜幕中。

那时的六十三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祸害知道,那是虎子对他的控诉与抗议。六十三爷寻找了很久才在荒草中找到了虎子,抱回虎子给它上了药。从此虎子一看到祸害就再也不靠近他,只是用那只独眼迷惑不解地审视着他,像是在傲视一个怪物。

六十三爷看出了端倪,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笑孩儿似乎也看出了端倪:为什么一只忠诚无邪的狗好好的就瞎了眼睛?它看见小主人时不仅陌生,还流露出了害怕的眼神。

而祸害有时候看着虎子也露出不解、迷惘和失望的神情,当然更多的是自责。虎子眼睛的伤也许和祸害有很大的关系,笑孩儿心里知道就是说不出口。

因为雷司令伤害了虎子,自己又如此懦弱,祸害有一段时间心里相当失衡,慢慢和雷司令走远了。不是雷司令孤立了他,是他自己孤立了自己,因为他脑海里始终摆脱不了雷司令瞄准虎子射杀时凶狠的样子。

这件事让祸害常常想到语文老师说过的一句话:“一事当前,为求一时苟安,固然保全了自己,可最终呢?”

后来虎子因为一只眼睛看物看路都有局限,就连耍瓜瓜都不把它放在眼里。六十三爷想换一条狗看羊,祸害坚决不允许换掉虎子。这样的结果让虎子对祸害算是有了一点点好感。

独眼虎子曾在夜幕下看到过狼,狼在黄昏时分从山坡上走向柳条沟村。

黄昏的山坡上站立着一袭生动的剪影,尽管这剪影看上去生动,却让独眼虎子心中发瘆,头皮发麻,但是独眼虎子还是勇敢地和笑孩儿护卫了羊群。

古往今来,柳条沟祖祖辈辈的放羊人不知演绎着多少与羊和狼有关的故事。

听老槐树下的大人们讲,东巷子马大爷在山坡上放羊,曾徒手与一只大灰狼进行过殊死搏斗,至今左脸颊尚留有狼抓过的痕迹;西巷子刚死去的宋老伯,六十三爷说,五岁时被一只母狼叼至村外的乱葬坟,多亏众乡亲发现及时,才避免了一桩惨祸的发生,后来他就有了一个外号“狼不吃”;南巷子的张魁爷爷进山挖药材时,不知不觉迷了路,误入了山上的老林子,傍晚时在一个石洞里神奇地发现了两只嗷嗷待哺的小狼崽,好奇心驱使他将其抱回了家,他前脚刚进门,一群狼后脚就赶到了,绿莹莹的眼睛瞬间将他的小院围了个水泄不通,母狼横立墙头,丝毫不顾及身家性命。僵持至次日黎明,群狼仍没有一点退意,张魁爷爷情急之中从顶棚上用一只箩筐将两只狼崽吊往院墙外,老狼凑近狼崽认真嗅了半天验明正身,确认无误是自己的狼崽,才解了院下之围……

有一阵子老槐树下说狼的故事成为一种风气,大人们说从前啊,狼经常是披着夜色进入村子的。那时,鸡鸭牛羊都打起了盹儿,人也早进了梦乡,连经常被风逗得摇头晃脑的老槐树都困了。

狼如夜行侠,拖着扫把一样的长尾巴,无所顾忌地走进了柳条沟村,它走走停停,停停听听,慢条斯理地审视着每一个旮旮旯旯。最后,狼绕道北巷子进入了雷司令家的院子,它是从北院墙的一个凹处跳入的。它径直走到雷司令家的猪圈前,把前爪往圈墙上一搭,顿时心花怒放,绿莹莹的目光顿时湿润了,这湿润又勾出了它喉咙里的涎水,圈内是一个多么丰满而美丽的天使啊!

据雷司令奶奶后来在老槐树下回忆,那头猪刚满七个月,肉滚滚的。

狼恨不得立马扑上去,但它用超凡的意志抑制住了自己一时的冲动。片刻的镇定后,它决定实施一个伟大的策略。它先是蹀躞到院门洞内,将门闩拉开,然后将一扇大门拽至能容猪出去的大小缝隙;再跳至猪圈墙内,将撑在挡猪圈门板后的砖石一块一块轻轻掀掉,而后把挡门板用锋利的牙齿拽向一侧。它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给猪打开一条直达地狱之门的通道。

狼翻到猪圈墙上,猪屁滚尿流地从圈门逃出,狼尾随而出,这一切都在狼的掌控之中。

狼就这样尾随着猪走出村外,走到看不见村庄灯光处,在明月下一跃而起,尖嘴直扑猪的咽喉而去,致命地一咬立刻封死了撕破静夜的命门,若不然猪那电锯般的叫声立马就会惊醒整个村子。

狼咬着猪的喉咙,屁股后的尾巴频扫猪屁股。猪被驱赶着向夜色中的山坡上走去。狼就这样不浪费一丝力气就把猪赶到了自己的窝里。

听罢雷司令奶奶的讲述,有热心的邻居恍然回过神来,大声说:“怪不得昨晚上狗咬成了一个疙瘩,原来是大尾巴狼进了村。”

其实那天晚上虎子也听到了动静,但是为了守护羊,它无法脱身,只是用爪子挖门,搞得院子里门上挂着的铁铃铛咣当咣当响。六十三爷起身打开门,看见独眼虎子竖起耳朵警觉地冲着远处嘶吼。六十三爷顺手抄起一柄锄头扛在肩膀上跟着虎子走。先是查看了羊圈,又将笑孩儿牵入羊圈要它看守羊群,自己则跟着虎子往后山走。

大约中午时分,独眼虎子和六十三爷在老北岭上的一片槐树林里找到了那个恐怖的现场,周围满是啃剩的骨头与猪毛。

又过了一些日子,祸害家的羊也遭到了狼的袭击,只是狼费了不少力气最终也没得逞。

笑孩儿高大凶悍地站立在羊圈中配合独眼虎子。笑孩儿像金庸笔下的梅超风一样凶狠地防御着,绕着羊圈尥起蹄子奔跑,虎子则和笑孩儿拉开距离。羊群在它们俩中间不动,它们俩奔跑的速度让狼眼晕。狼几次寻找突破口都被晕得无懈可击,这是狼很少遭遇过的无奈,最终不得不悻悻然割爱而去。

狼虽然没有祸害了六十三爷的羊群,但是,狼还是屡屡在村里得手,只要进到村里,或猪或羊或鸡,几乎不会有空过的。村子里的人很无奈,随着外出打工人数的增加,村子里养鸡养猪的人就少了。

可狼也少了。

六十三爷说:“那时人们大白天出工也能遇到狼,还仗着人多拿了棍棒集体去撵,狼便迅速跃起,向山上跑去。那跑动的步伐不急不躁,煞是从容,时而还停下来扭头看一看赶得心急火燎的人群。待人们喊着逼近时,它又如前一样跑去。人,跑跑停停;狼,停停跑跑。就这样,狼威威武武地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雷司令变成了菊花头。从前的畏惧又来到了祸害的心里,自己居然答应了偷羊。独眼虎子一定是想起来雷司令射杀它眼睛的事,而自己又是雷司令的帮凶。可怜的虎子,现在是越来越老了,可它的记忆是越老越深刻。

虽然独眼虎子没有狗仗人势,但是,独眼虎子肯定是一条好狗。祸害决定不埋怨独眼虎子,是自己丢了笑孩儿,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接下来他决定不找爷爷了,而是自己和菊花头(雷司令)来一番斗争。

都说是五月十三要下磨刀雨,可晴朗朗的天空连云彩都看不见。没有了笑孩儿,羊群似乎也走得没精神。

六十三爷走之前告诉祸害奶奶,要她让祸害多睡会儿,别喊他早起床。明天大会结束,学生娃娃都要进学堂,每天一副睡不醒的样子,学习把娃娃们的身体都累垮了。

其实床上的祸害早就醒了,只是佯装在睡。他知道今天是菊花头行动的日子。

柳条沟村子的北边,曾有一座黄土崖,崖上有一条南北走向的人行小路,小路是北向出入村子的捷径。土崖不大,长约半里,宽不过20米,东西两侧是十多米高的峭壁,最明显的是它有与别处不一样的黄土。崖边长满了酸枣、醋溜溜等灌木丛。两年前,因为新开的一座煤矿取土用,十几台掘土机几天之内就将小土崖啃噬一空了。

都知道出山的近路毁了,其实,只有孩子们知道有一条出山的路还在侧畔,那是挖掘工人踩出来的。

昨天,祸害告诉了菊花头这条路的存在,因为这条路的山顶上就是爷爷放牧的羊群。从此处牵走羊,只要独眼虎子不叫,六十三爷就不会发现,他一般都在远处的阳光下拉二胡。独眼虎子早已在菊花头前吓破了胆,它只会隔岸观火退缩得远远的。

猪草包,羊好汉,牛的眼里泪打转。

说起羊的性格,柳条沟有人认为羊的性格中有铁一样的个性,可事实却刚好相反,羊生性胆小,面对死亡时不敢发出声音,逆来顺受。爷爷曾经和祸害讲过羊的胆小是来自骨子里的。羊作为六畜之一的家畜,是最早被人类驯化的动物,并且圈养的方式也最为简单,弄些树枝围个圈,羊都不会逃跑,即便一跃就能跳出这个圈获得自由,它也怕逃出以后没有草吃。

六十三爷和孙子祸害说:“做人可不能有羊性格。”

人要是下了决心偷羊,用气势就能吓唬住羊。这,菊花头也是知道的。

菊花头昨天曾经炫耀地告诉祸害,只要用手指着羊,并向羊走去,羊就跟定住一样,不敢动,只有逮羊的时候羊身体下意识地蹬两下,就完成了整个被偷过程的所有反抗动作,至于后面的绑腿和屠宰,羊连哼都不会哼一下。

菊花头偷羊都偷出经验来了,这让祸害心里十二分的不爽。

祸害悄悄跟着爷爷入了山,绕着山脚到了小路的山崖口,如果菊花头从此处来,那么祸害决定就在此拦挡菊花头的阴谋。

日头暖暖的,野兔在远处探头探脑,麻雀在树枝上跳来跳去,如同戏台上没有关闭的喇叭里练嗓子的女演员们的声音,咬字清晰,在微妙的早晨叫出神秘的音符。

祸害藏在灌木丛里,想着爷爷放过的羊一茬又一茬,爷爷与羊们相伴多年,朝夕相处,彼此熟悉对方的气息与温度,他们之间有一种局外人不理解的感情,有友谊有盼望有平等也有相互的感恩,甚至更多。爷爷倾尽其知识储备,给他放牧过的每一只羊都取了名字。黑牡丹、黄二丫、花小三、小白、卷毛儿,每个名字粗听上去似乎都是漫不经心给起的,其实颇有寓意,那成串的名字是爷爷一生中起得最多的名称。爷爷对羊对独眼虎子对笑孩儿,甚至对奶奶喂养的鸡,都十分地呵护有加,甚至关心得有点离谱。

记得有一年夏日,雨水特别多,蚊虫团着蛋肆虐在羊圈上空,为减少蚊、虻的叮咬,爷爷常会在入羊圈的风口前燃起一两堆提前备好的干艾蒿,羊在艾草熏染的弥漫轻烟中咀嚼得从容而坦然。

爷爷也有偏心的地方,对笑孩儿最好。多年来,爷爷对人说起笑孩儿时,总是说“我的笑孩儿如何”。说旁门别类时,爷爷很健忘,只要说到他的笑孩儿,那叫一个门儿清。

笑孩儿是一头驴不假,但爷爷教育祸害说:“在感情上,一定要把笑孩儿归属于咱们家的一员。”

祸害站起来朝崖头上看呀看,什么也没有看见。羊在更高处,侧面突然扑棱棱蹿起两只山鸡,吓了祸害一大跳,看着山鸡划着弧线次第落在了另一处。

几乎与此同时,就听到前面传来了电驴子的声响。

十一

心里期待别到来的事还是来了。那种期待前特有的寂静,反衬出这响声的非常,祸害的心开始咚咚狂跳。

是两个电驴子,菊花头和另外一个人,黄豆大的泪珠唰唰地从祸害的眼睛里滚了下来。这是咋了嘛,还没有开始,心里就像女孩子似的软了。祸害重重抹了一下眼泪,上前去拦挡他们。

祸害说:“你不能偷羊,你是拿笑孩儿做交易吗?那就光明正大吧。”

菊花头说:“这条路可是你告诉我的。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哦。”

祸害说:“你才是贼!笑孩儿在哪里?你告诉我,我就让你上去。现在,我不怕你孤立我了。”

菊花头拽了拽祸害的小辫儿说:“啥叫偷?难听死了,你爷爷在戏台上可是说了,找见驴给一头羊。我是拿驴来换羊。”

如此说,果然是菊花头牵走了笑孩儿。

菊花头笑着说:“那驴可是自己跟着我走的,它想做什么天知道。它在电线杆下看见我时,居然敢冲着我吹胡子瞪眼睛。小样儿,活该落在我手里。”

祸害感觉到菊花头脸上黝黑的皮肤下透出一股杀气。但是,祸害一点儿都不怕,一个人所能领略到的真正的寒冷、恐惧都是成长中得来的,祸害突然觉得自己是大人了,即使算不上真的大人,那也一定是小大人。

祸害咽下一口唾沫,缓缓走到菊花头身边,用手一把抓住他的衣领。风声一层一层从他们中间刮过,祸害呼着气喊:“就因为你在笑孩儿耳朵眼儿里吹口哨儿,它才记住了你,你还我笑孩儿!”

也许是祸害的气势吓坏了菊花头,另一个年轻人的手哆嗦着想要发动电驴子,可几次都踩空了。

菊花头急于偷羊,打发祸害说:“它,它在北坡上一座砖窑内。”

祸害丢开手飞奔而去。他知道那座砖窑,已经废弃多年了。

祸害跑过老槐树下,他大声喊着:“笑孩儿找见了!”

亮晃晃的太阳升起来了,老槐树下没有多少闲人,庄稼地有干不完的活计,可老槐树得知道!

谁会在乎一头驴的出现呢?

祸害鼻子酸酸的,眼泪挂在腮帮子上。他闻见了铁匠铺子里的硫黄味,看到街道上的棚子下炖着肉,香得让人流口水。香味没有绊住他的脚步,他飞快地挤出人群。

“笑孩儿找见了——”

圆圆的砖窑就在前方,曾经烟熏火燎的砖窑寂寞无声地站立在祸害眼前,祸害喊着:“笑孩儿——”

多么寂静啊,突然砖窑内传出来“咯哦咯哦咯哦”的叫声。

祸害从阳光下进入砖窑时,他的眼前是黑色的,什么也看不见,渐渐,先是看见了一双驴眼睛,光线慢慢变得阴阴暗暗,他闻到了驴粪味儿。笑孩儿伸过驴脸贴在祸害的脸颊上,祸害慢慢看清楚了周围。

笑孩儿的缰绳拴在墙上的铁环上,祸害用了吃奶的劲儿解开缰绳,牵着笑孩儿走出砖窑,笑孩儿一时不适应外面的光线,它低下头打了几个响鼻儿。

祸害牵着笑孩儿在街道上穿行,他要牵着笑孩儿去找爷爷,他不知道菊花头有没有得逞。

笑孩儿走走停停,看着大片的田野,抬起头竖起耳朵听树上的鸟叫,驴脸上铺满了喜悦和满足。笑孩儿是最容易被大自然打动的一头驴,它的目光贪婪,风也热烈地迎接它。它太饿了,就着地垄边的草吃了几嘴,吃出一种很谦卑的样子来。

太阳已经升得高高的了。老槐树下已经有人端着碗吃饭,东蹲一片,西蹲一片,形成了露天饭场。

祸害牵着笑孩儿走过时,再一次亮起嗓子喊:“笑孩儿找见了。”

笑孩儿成了今天的新闻。

太阳已经爬到老槐树的顶上,从树叶间筛下来斑斑驳驳的光,像片片金箔不停地在人脸上晃。一只鸡跳到笑孩儿脊背上,用劲儿蹬了笑孩儿的脊背一下,就展翅高飞了。它果然逮着了一条毛毛虫。

祸害学着大人的样子,眼朝四下看,突然感觉天空暗了一下,一疙瘩云从远处缓缓飘来。

一位老者说:“但愿这疙瘩云里有关帝爷的磨刀雨。”

祸害后来听爷爷说,菊花头偷偷地想牵走一只羊,他居然得逞了。

如果他知足就好了。世界上所有的问题都出在不知足上。

当菊花头偷牵第二只羊时,独眼虎子感觉到了动静,它扑上去就咬。独眼虎子狗仗人势的气势一下子吓坏了菊花头。菊花头丢下羊,独眼虎子依旧不依不饶地将其撵到山下。独眼虎子赶回了另一只羊。

六十三爷大声说:“它岂止狗仗人势,简直就是报仇雪恨啊。”

可惜,独眼虎子在这一次夺羊事件中,虽然夺回了羊,可也被菊花头残忍地杀害了。

六十三爷看着躺在山巅上的独眼虎子,冲着高高的天空大骂:“我是一个黄土灌顶的人了,怎就让两只秃野鸡鹐了眼?”

心情慢慢平缓下来的六十三爷埋了独眼虎子,抚摸着笑孩儿。祸害再一次看见了爷爷的脸上老泪纵横。

羊儿吃着青草,笑孩儿吃着青草,祸害和爷爷坐在羊群后面。爷爷点一锅子旱烟,抽一口,腮帮子凹进去,吐出来,一缕青烟跟朝阳一起构成了一幅美丽的画面。

爷爷说:“祸害,孙孙,爷爷从今天起不叫你祸害了,叫你大名儿‘李前进’。经历了这件事,爷爷看见你长大了。是啊,也该剪小辫儿了。磨刀会过罢你就该上学了,心操在学习上,脑子里装满知识,谁都不敢小瞧你。可不能像菊花头一样,正经心都长歪了。我听说他几日前刚骑着电驴子哄骗了外村一位老爷爷的羊。他的聪明没有用在正点子上,那是迟早要出事哇。”

原来,那天菊花头在电驴子拖车后面放了两个大筐子,假惺惺骑到那外村子老爷爷身边,问道:“大爷,您知道吗?最近有不少偷羊的人。”

老人憨厚地回答:“不知道。”

菊花头说:“您知道他们是怎么偷的吗?我来告诉您。”

外村子的老羊倌感激地迫切希望听到偷羊人不为人知的小伎俩。

菊花头边说边做:“就是像这样,解开拴羊的绳子,然后把羊放到这里。”他把羊放到了自己电驴子的筐子里,然后骑上电驴子,加油门跑了。外村子的老羊倌就这样看着自己的羊被这个他轻易信任的人骗走了。“这样下去菊花头迟早要出事儿,李前进,记住爷爷的话,好好读书。假如说世上有一味中药可以治病救人,那就是读书。书本能让你开智慧,明事理。”

笑孩儿护着羊群沿着一条蜿蜒的土路往山下走。

从高处看,可看到灿若烟霞的街道上,狗迈着八字步在村街上游来摆去的。头顶上的那一疙瘩云越来越近,老槐树苍老的翠绿也像一朵绿云彩。当羊群和人走近时,李前进看到靠墙根上几位活得很长,也活得困顿的老头儿,拿着拐棍点着地要六十三爷停下来,唠会儿嗑。

六十三爷看到笑孩儿的蹄子也放慢了,似乎是知道他的心事,于是乎心痒得就也想歇个脚。

歇下来的人们说着夏天的事。刚过去的春天,清明过后种瓜种豆,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柳条沟勤劳的农民伯伯在春天里就猫着腰,弓着背,熟练地种下豆子、玉米、谷子。进入夏天,一株株幼小的秧苗,就挺直了腰;农民伯伯站在地垄边望着田地笑,仿佛就要出现一派丰收的景象了。

笑孩儿看到墙角有风吹得摇摇晃晃的一点红、一点黄、一点蓝在摆来摆去,走近一看,噢,原来是野花开得灿烂。

六十三爷抬头看着走近的云彩说:“要下一场磨刀雨了。”

笑孩儿想:一场雨下过之后,花姑娘像是洗了一次痛痛快快的澡,洗掉了身上的污点,会变得更鲜艳啊。

一阵阵淡淡的清香,引来了一群蜜蜂,蜜蜂嘤嘤嗡嗡围绕着小花儿发出一阵喧哗声。

这一回铁匠打铁比赛,李前进知道爸爸没有获奖,他比人家少了一件铁器。忙乱了几天的工夫让爸爸的心落在了肚子里,颁奖的最后一天忽然电闪雷鸣来了一场雨,看到雨下得如此大,既不能打铁礼花给他们颁奖,又把整个街道下得四处流水,爸爸有点儿幸灾乐祸:不得奖也好,老天爷是公平的,李蛮力不得奖,老天爷就让他们无法举行颁奖仪式。

李前进认为爸爸的脑子里也下了雨,难道柳条沟比赛打铁的奖都该爸爸获得?李前进小声和爷爷讲爸爸的事儿。

爷爷附耳说:“笑孩儿回来就是天大的奖,让你爸爸难过去吧。”

夜里李前进做了一个梦,梦见夜空下他看到了最壮丽的铁花。铁匠们在化开的铁水前拍打着,那些化开的铁水由匠人拍打进夜空,那是堪与秋日丰收无垠的繁华相媲美的一种壮观,一种极为阔大的气象。看的人和被看的人嘴都咧得很大,铁花承载了某种希冀,映着所有人的笑脸,光彩夺目。

他看见笑孩儿真的变成一个人了,笑孩儿的脸老得和爷爷似的,皱皱巴巴的嘴角咧开,慢慢开始笑了,笑得破破烂烂。梦中的李前进哭了,哭笑孩儿为什么要变成一个人呢?做驴就好了呀。

接着又梦见了铁匠铺,李前进太喜欢铁匠铺子里的雨声了。大锤小锤的击打声,仿佛天地间万物生出无数的口子,它们从隐处进入显处,他看见了关帝爷,还有一些说不明白长相的将军,还看到了黑龙、长蛇的相貌,驴脸上长了一对鹿角。他很想看清楚,突然一疙瘩云裹走了他们。他的脑子灵醒了一下,似乎一下就醒了,又好像还在接着做梦。他看到铁匠手中的铁器精巧灵活,它们构成了人世凡间,让他看到了人间奇迹。铁匠,铁匠铺子,睡梦中李前进被炭火烤得暖暖的。

一早掀开被子时,李前进发现自己被窝里放着一条小狗。哪里来的小狗?爷爷在门外等着送他上学,小狗在身后摇摇晃晃跟着。

爷爷说:“有人知道独眼虎子走了,夜里送来了一条小狗。你给它起一个名字吧。最会起名字的六十三爷的孙子一定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走到学校门口时,李前进说:“爷爷,就喊它李祸害吧。”

六十三爷大笑一嗓子。

生活本是一大堆细枝末节,有的枝节在寒来暑往的转换中永久地风干了,像寻常的小情小调、小伤小悲;有的枝节却四季青葱,永驻我们的心间,比如这些成长的感动——

它是李前进温暖的源泉,也是李前进一生的福气!

责任编辑 张烁 刘升盈

【作者简介】 葛水平,山西作协副主席,中宣部“四个一批”人才,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山西大学文学院教授。长篇小说《裸地》曾获《中国作家》剑门关文学大奖、鄂尔多斯文学大奖,中篇小说《喊山》获得第四届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奖,散文集《河水带走两岸》获得冰心散文奖。著有电视剧剧本《盘龙卧虎高山顶》《平凡的世界》等。 xKH9XF5t9KEZ5JikrXUTN5zwA9iDOBKKRYmmdzZ8vYdbMnJiF6ykNZarJaG2ftGv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