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 1941年7月28日
星期天的《纽约时报》称这次的禁令是“除战争外最猛烈的一击”,但就如麦格林预料的那样,日本的领导人觉得这是对他们民族生存的挑战。这一天是东京的星期一,7月28日,惊魂未定的海军军令部总长永野向天皇保证他也不想开战,眼下可以通过废除《三国公约》来应对这一危局,海军一直坚称这是影响日美关系的绊脚石。然后,他提醒天皇目前的石油储备只能维持两年,他总结说:“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最好抢先行动。我们能赢。”
天皇看起来不太有帝王相,穿着松松垮垮的裤子,领带歪歪的,无精打采地走来走去,透过如舷窗般厚的镜片神情恍惚地盯着眼前的一切。他浑不在意自己的外表,有时候西装纽扣扣错了也不知道,但外表是具有欺骗性的,他足够精明,听得出永野的话站不住脚。短短几句话里,永野声明他要和平,撇清海军在一切外交危机中的责任,预言将来会面临石油荒,建议孤注一掷开战,还预先放话能打赢。这位不起眼、驼着背的天皇,模样举止就像个村长,但还保留着伟人的某些素质。
“你能大获全胜吗?就像对马海战 那样?”他说的是1905年把俄国舰队打得落花流水的那场海战。
“很抱歉,这个不可能。”
“如此一来便是铤而走险了。”天皇严肃地说。
户田晃在日本制铁大厦的办公室里研究在中国中部建一个采矿、炼钢一条龙企业的可行性。他从东京外国语学院毕业后在家里的丝绸贸易公司兴味索然地干了一年,当初父亲送他去那里读书就是为了培养他继承家族生意,一年后,父亲勉强同意放他去尝试更适合他的工作。
这时候,一个电话进来打断了他的思路。电话那头是他的同学矢部友彦。他们的英语老师是丁尼生 的后裔。作为这名老师的得意门生,他们见过西方的不少重要人物。友彦现在是天皇的首席顾问内大臣木户侯爵的二秘。“我得马上见你。”这话他是用英语说的,像是怕秘密警察组织特高课 监听他们的对话。
户田晃不知道他的朋友为什么这么紧张兮兮的,他答应在日比谷公园碰头。半小时后,矢部把禁令的事告诉了他。这消息对户田来说犹如晴天霹雳,他这阵子忙,一直没时间看报。他思考时从牙缝间发出一种奇怪的嘶嘶声,大多数外国人会觉得这是嘘声。想了一会儿,他说:“愚蠢,愚蠢!”
“内大臣很担心,”矢部说,“他让我找几个西方人脉广的好友悄悄咨询一下。是不是该安排总理大臣近卫和总统私下见一面?”
户田已经从麦格林那里听说罗斯福很喜欢特立独行的做法。“我想总统可能会喜欢。当然,史汀生和赫尔那些人会强烈反对,但也许有一丝的成功机会,我们还是应该试一试,不然……”他没有把话讲完,但他的朋友知道他的意思,匆匆赶去给木户报信了。
户田在公园里走了一会儿。和平谈判的机会很小。他知道内大臣强烈反对日本国内愈演愈烈的军国主义和在社会高层日趋严重的绝望感,此二者正一步步将日本引向与美国开战的道路。美国那些草率的做法,比如这次的禁令,都只会刺激那些军国主义者,让战争无法避免。
他知道日本绝对无法与工业实力强大的美国相抗衡。他的三个儿子以后会怎样?这几个孩子都继承了他们母亲那种让人提心吊胆的独立意识和理想主义情怀。大儿子明明知道娶一个美国人会阻碍他的前程,可还是一意孤行。小儿子高虽然在东京帝国大学学法律,但大部分时间不是在画画,就是在公开批判军国主义。埃米一直唠叨,最后他只得同意在长假期间送高去巴黎。但他最不放心的还是二儿子胜吾。1936年的那次流产的兵变过后,胜吾没有被捕,但却从此成了辻政信中佐的忠实拥趸。辻政信特立独行的卓越气魄激发了青年军官狂热的崇拜,他们奉他为日本的“运筹之神”,东方的希望。他梦想把亚洲改造成一个伟大的兄弟会,一个亚洲人的亚洲;只有用武力把西方人从亚洲驱逐出去,才能实现这个目标。
陆军大臣东条看到了辻政信具备的才干,也看到了他疯狂的一面,把他发配到了福摩萨 。胜吾作为他的一名副官,心甘情愿地跟着他去了。
皇居旁边的宫内厅里,矢部正在向内大臣汇报自己打听到的情况。尽管希望渺茫,木户侯爵还是决定争取安排两个国家的首脑见上一面,他不想自己出面,就让矢部去找近卫。
矢部在很多正式的场合见过近卫,但这是第一次私下见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完成任务。这个生来就是王孙贵胄的近卫公爵崇尚社会主义,兴趣广泛,连与他政见不合的人他都能同情理解,搞得这些人都以为他认同他们的观点。他优柔寡断,凡事总要纠结很久,可一旦做了决定,就很难让他再改变主意。
矢部很清楚近卫给人的印象好像很民主,拥护社会主义思想,对所有人都彬彬有礼,但其实骨子里还是高高在上的贵族。他们近卫家族不是和皇室一样尊贵吗?
一见面,近卫很亲切地跟矢部打招呼。他们先聊了美国,矢部和外国人关系好,这是众所周知的。然后,近卫问他内大臣的高尔夫打得怎么样了——木户挥杆精准,被誉为高尔夫球场上的“时钟木户”。矢部说:“老样子。”听到这,近卫赞许地微微一笑。最后,矢部有点尴尬地转换话题,提起了木户的建议。公爵的反应就好像没听到他说的话。
矢部向木户汇报自己没完成任务,但木户只是微笑着说:“等着吧。”几天后,近卫召集陆军和海军的首脑,宣布他打算私下会见罗斯福,把关于中国的问题一次性解决。“如果彼此能宽宏大量,我相信我们双方一定能够达成一致意见。我向各位承诺,我既不会草率,也不会急切地想要达成协定,我会表现得不卑不亢。”
陆军大臣东条和海军大臣都被说动了,但还是不肯直接表态,想先与自己人商量一下。海军很赞成这一计划,但东条发现自己这边的人并不认同,他给近卫写信说,虽然他们担心这样的首脑会议会影响日本当前的政策,但陆军还是支持会晤,只要公爵答应,如果罗斯福不肯理解日本的处境,就带头主张同美国开战。
第二天,近卫正式告知天皇自己有这样的打算。天皇已经听木户汇报过,但还是装出一副不知情的样子。“你最好马上去见罗斯福。”他说。华盛顿方面客客气气地接受了会晤的提议,但反应并不积极。美国人这是在拖延时间吗?每拖一天就意味着消耗12000吨宝贵的石油。
9月3日上午十一点开始的联络会议弥漫着一股绝望的气氛。这次非正式会议聚集了总理大臣、外务大臣、陆军大臣、海军大臣以及陆军参谋总长和海军军令部总长。“我们的国力一天不如一天,耗到最后就会瘫痪,”海军军令部总长永野严正申明,“我确信目前我们是有机会打赢的,但这么拖下去,怕是什么机会都没有了。”敌方的命脉是其工业潜力,但那是无法遏制的,必须一战定输赢,“只能先发制人!”
陆军参谋总长站起来,提出加一个最后期限,这个险招把在座的文官吓了一大跳:“我们必须在10月10日前达到我们的外交目标。如果失败,就必须迅速行动,不能再拖下去!”
近卫公爵没有反对。商量了几个小时,最后一致决定本着诚意与对方协商,争取和平,要是10月10日仍未达到目的,就对美国、英国和荷兰开战。作战计划早已经拟好,他们准备同时袭击珍珠港、香港、马来亚和菲律宾。奇怪的是,海军直到这时候才把突袭珍珠港的计划说出来,之前并没有告知东条大将。
近卫两天后才来见内大臣,拖延是他的天性。他最终向木户表明来意,他得提请召开一次御前会议,把之前商量的结果正式确定下来。会议就定在第二天早上。会前二十分钟,天皇派人去叫木户。“日本能战胜美国吗?他问。内大臣没有把握:“华盛顿的谈判进行得怎么样了?”
木户建议天皇在会上保持缄默:“但讨论一结束,陛下就得打破惯例了。”木户停顿了一下,接下来他要说的话有悖天皇一直以来接受的教导:立即从名义上的统治者身份转向实际统治者。也就是说,他必须自己直接采取行动。“命令海陆总长配合政府促成和平谈判。”只有这样突破传统的大动作才能化解最后期限这一策略可能酿成的灾祸。
正好十点钟的时候,脸色阴沉的文官和武将一个接一个走进会议室。每个人心里都清楚,日本已经处于危急关头。军方认为战争无法避免,文官中也有几个认同他们的观点,反对战争的那几个人知道大局已定,但还是答应木户会在会上表明反对立场。天皇坐在宝座上,端肃得像尊雕像。
军方陈述必须开战,除非日本的最低要求能得到满足,然后,木户的忠实拥趸、枢密院议长原嘉道问军部统帅:“那么重点是放在外交上还是交战上?”
一阵尴尬的沉默。天皇盯着在场的人,然后做了件历代天皇都没有做过的事。他开腔发问:“为什么不回答?”嗓音很高,很响。
他摆脱了作为帝王统而不治的被动角色。在座的人都惊呆了。痛苦而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海军大臣站起来说:“我们会开始为战争做准备,但当然也会不遗余力地进行协商。”他说完便坐下了。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大家都在等着海陆总长发言,但那两人都像瘫痪了似的。
“很遗憾,军部统帅都没什么可讲的。”天皇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字条,念道:
四海之内皆兄弟。
为何风雨乱人间?
在座的文官武将个个都被震慑住了,他们知道这首诗是明治天皇的祖父写的。面对这样的斥责,谁都不敢说话,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天皇说:“我给自己定了个规矩,时不时读一读这首诗,让自己铭记明治天皇对和平的热爱。你们有什么看法?”
最后,海军军令部总长硬着头皮站起来。他垂着脑袋,嗫嗫嚅嚅地为自己先前没有回答致歉。陆军参谋总长也站起来。他结结巴巴地解释:“不过,听到陛下亲口说因为我们不表态而感到遗憾,我万分惶恐。”他向天皇保证,最高统帅部一定会首先考虑外交,而不是战争。
天皇已经尽力,现在只能在文书上加盖御玺,同意开战,除非10月10日前谈判成功。决定是做了,但裕仁 的不满使军方那几个人心里也生出了疑虑,文官们心底涌起了希望,这是争取和平的最后一次机会。
在福摩萨的辻政信受命执行一项看似毫无意义的任务——收集东南亚热带战争的数据;但他并没有自怨自艾,反而把他旺盛的精力全都使出来,专心拟定“奇袭马来亚”的作战方案。
他自己想办法了解到新加坡和马来半岛末梢之间连着一条1100码长的堤道,这是一道牢不可破的海上要塞,但在后方几乎没什么防御工事,辻政信计划从这个方向发起进攻。
他派胜吾和另外一名军官秘密探访东南亚各地,搜集第一手情报。胜吾的狂热程度不亚于辻政信,他学习缅甸、泰国和马来亚的语言和地理。他已经在最后这个国家待了很长时间,把这里的历史、地形和人都摸得很熟。他扮作农学家,在马来亚逗留了几个星期。他贿赂当地的官员让他把重点海滩以及马来亚一端与新加坡之间的那条具有战略意义的海峡都收进了相机。他与当地人频繁交谈,这些人有不少是高级官员,他从他们口中了解了英国在防御方面的优势和弱点,他由此得出结论:要想拿下马来亚,只能靠非常规手段出奇制胜。
得到这个情报后,辻政信就开始在东京湾 的一个大岛海南岛进行秘密演习。他在这里测试新的登陆作战方案。用运输船把兵和马运送到热带地区,这样做看起来无异于自杀,但辻政信坚持认为只要靠训练、纪律和意志就可以实现。他把马和人都关在闷热的船舱里,整整一个星期,几乎没怎么喝水,这些人在他的鼓舞下,竟然克服恶劣的条件成功登陆。
同时,陆军总部的朋友已经说服东条让辻政信发挥他出色的谋略才能。他和胜吾被召回东京去制订攻占马来亚的作战计划。他们到了以后,发现总参谋部的许多军官都极力主张攻打苏联。形势很明显,希特勒会在西线重创苏联人。
第二天晚上,在军官食堂里爆发了一场争论。辻政信慷慨陈词,力主南下:“日本参战是在拿国家的命运做赌注。我们为什么要去帮希特勒攻打苏联?如果德国拿下了苏联和贝加尔湖以东的西伯利亚,日本和亚洲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希特勒也是个西方红毛鬼。所有的西方人都必须滚出亚洲。”
只是坐在他身边,胜吾都觉得很自豪。其他桌的军官都围过来倾听他的高见,胜吾看到很多人脸上带着一种皈依者的热切神情。为了让大家都听到,辻政信提高了嗓门:“在过去的一个世纪或更长的时间里,英国殖民统治的亚洲人是苏联的十倍之多。新加坡是东南亚的关口,占领新加坡就可以解放受殖民压迫的亚洲人民,同时也会成为解决中国问题的重要砝码。”他站起来,大声疾呼:“不打苏联!出兵南下!”
那天晚上睡觉前,辻政信向胜吾坦白,他憎恶总部大多数年长的将领。“他们一心只为自己的勋章谋事,花天酒地,总是和艺伎鬼混。”他曾经一怒之下放火烧了一家艺伎馆,那里面满场都是他正在寻欢作乐的同僚,“我知道他们讨厌我,因为我敢当着大家的面直说,就像今晚这样;但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最高统帅会认同我的观点。”
他说得没错。几天后,上头决定把日本日渐萎缩的石油储备全押在南下的一场行动上。九月末,辻政信和胜吾飞到西贡制订最终的作战计划。这就需要了解他为此次入侵最终选定的那几处海滩确切的潮汐情况,他还需要考察从登陆点到新加坡堤道的地形。为保险起见,辻政信派出了两名手下:胜吾和一个机灵的参谋朝枝。上次,胜吾乔装成一个不修边幅的眼睛近视的科学工作者;这回,他成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农民,潜入星若拉 和帕塔尼两地,混迹于人群中。两天时间里,他把海滩的情况摸了个透,然后徒步南下赶往新加坡。
差不多两个星期后,胜吾和朝枝回到了西贡,此刻正在作战指挥室里盘腿坐在垫子上就着一张摊开的地图讲解情况。十一月中旬的东北季风会造成三米高的大浪冲击海滩,到时候会有些人员伤亡,但是,泰国军队在那一片的防守兵力少得可怜,而且没有铁丝网,也没有碉堡。通往新加坡的路况不太好,卡车会很难开。
听到最后一句话,辻政信说:“自行车。”一阵沉默,他的参谋拿不准他是不是在开玩笑。“自行车,”他又说了一遍,“这会让英国人猝不及防。”他的热情很具有感染力。上层将领们有疑虑,但主将喜欢这个点子,听到辻政信向他保证大多数的自行车可以从当地征用,就更加支持了。
辻政信和他的参谋们埋头苦干,加紧制订作战细节,他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只有在胜吾塞吃的东西给他的时候,他才会吃几口。这名中佐一根筋地认定日本的成败完全取决于他,他的这种狂热也传染给了部下。患夜盲症和神经衰弱的人越来越多,看起来要按时完成计划是不可能了。
一天晚上,辻政信坐在垫子上,向神明起誓,他会戒烟戒酒直到完成任务。胜吾见他好像在发愣,但他转过身说:“我要抛弃世间的七情六欲,甚至生死,我脑子里只有打胜仗这一个念头。”他注视着前方,光头被汗映得亮晶晶的。“我们会赢,”他一遍一遍地念着,“我们会赢。”
东京 1941年10月17日
10月初,国务卿赫尔宣布总统与近卫的会面必须推迟,这加速了近卫请辞下台。10月17日,七名前总理大臣组成的重臣团推选东条接替他。这名大将正在他简朴的小屋里琢磨自己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他知道这次近卫下台,自己起了主导作用,陛下定然会不高兴。他们会把他派到哪里去?将他贬到中国去吗?夫人叫他听电话。电话那头是侍从长,他什么都没有解释,只说了一句:“马上进宫。”东条慌忙往公文包里塞进几份也许可以佐证自己观点的文件。
他坐在车里,心里七上八下的。进入皇居的时候,他已经认定自己的职业生涯到头了。他怀着敬畏感一声不吭地跟着领路的人走出候见室去觐见天皇。听到陛下命他组建内阁,他第一反应是自己听错了:“我们认为,国家正面临着极其严峻的形势。你要记住,在此紧要关头,陆海两军当更加紧密地抱团合作。稍后,我们会召见海军大臣,也这样嘱咐他。”
东条感到喉咙发干,最终鼓起勇气请求容他考虑一下,他返回候见室。他该怎么做?当总理大臣固然是天大的荣耀,但坐在那个位子上,他能好好效忠陛下和自己的国家吗?正当他犹豫不决之际,木户走了进来。内大臣一手操纵了东条当选,而且也已经建议陛下要东条重新斟酌9月6日的开战决议。天皇如此不寻常的举动能迫使这个国家最有权力的军人将和平纳入自己的思路。木户指望东条能出于对陛下的敬意,照要求去做。
“关乎我们国体的决定,”他说,“陛下希望你能深入透彻地研究国内外的形势——不要去考虑9月6日的御前会议。我这是在向你传达天皇陛下的命令。”
东条惊讶地瞪着木户。从古到今,从未发生这样的事,从来没有哪一任天皇撤销过御前会议的决定。
“陛下命令你,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从头开始,本着最大的诚意与美国协商,争取和平。”木户说。他虽然个子不高,但气宇不凡。
东条还是没有回过神来,无法完全理解这几分钟里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他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终于憋出了一句话:“我接受陛下交给我的这份责任。”
后来,在回家的路上,东条坐在车里很不寻常地热泪盈眶,他发誓要奉行“以天皇为镜”的准则,每一个计划和决定,他都会上报天皇,陛下的镜子明亮澄净,他就会照此执行,只要这面镜子泛起一点阴云,他就会重新考虑。
五天后,户田家的二儿子挤进一架无标记、无机载武器的双引擎飞机,和辻政信一起于黎明时分飞离西贡去执行侦察任务。辻政信要胜吾指出他们准备攻打的是哪几处海滩。两个人都穿着空军制服,以防万一迫降在英国的属地上。现在,他们已经飞越暹罗湾,前方马来亚的东海岸变得越来越清晰。胜吾指着左边,双手拢在口边喊:“哥打巴鲁!”这是英属马来亚 最北的城镇。然后胜吾又指着右边两个小一些的沿海小镇:“帕塔尼和信哥拉!”
“下去!下去些!”辻政信告诉通话管那头的飞行员。飞机开始下降,直到他们能看清信哥拉海滩上的海浪。“很好!”辻政信大呼。他的眼中闪烁着光芒,这跟他想象的完全一样,他能想象出他的部队踩着水冲上岸去的画面。飞机飞近一个小得可怜的机场,他们能清楚地分辨出主干道两边的橡胶园。他迎着风向胜吾大声说:“一个营!”胜吾知道他的意思是只要一个精锐营就能拿下这个机场,用来当作战基地。
飞机攀升后,突然方向一转,朝马来亚西海岸飞去。砸在飞机上的雨点越来越大,一会儿就下起了瓢泼大雨,胜吾只得叫飞行员飞低些。突然间,在6500英尺 的高度,透过雨雾,眼前出现了一个大机场。
“亚罗士打!”胜吾说。这是一个英军基地。
他们朝着南边飞去,又经过了两个同样壮观的机场。辻政信很意外,他命令飞行员再往北飞。半小时后,他们又看到两个大型英军基地。胜吾也和辻政信一样震惊。这几个基地,除了一个,其他的对他来说都是新发现,要么是新建的,要么就是他遗漏了。不管怎么样,他觉得很惭愧。
飞行员报告油快用完了。“不看了。”辻政信遗憾地说。他们掉转机头朝西贡飞去。等飞机平稳降落后,飞行员关闭引擎,转过头,满面笑容:“就剩下十分钟的油了,长官。”
“想看的我都看到了,我现在知道我们能赢。”辻政信说。
下飞机走的时候,胜吾以为会挨批,没想到辻政信说:“我们不能把基地放在西贡。”对方从新的英军机场发起进攻,可以在顷刻之间把他们的飞机全击毁:“我们必须不计代价占领亚罗士打和哥打巴鲁,登陆后立即抢占这两个地方。”
他们没换制服就驱车直奔第25军新司令官的办公室。东京方面已经任命山下将军负责这场战役,他是个很有魄力的人。汇报完侦察到的情况后,辻政信走到马来亚的大地图前。“我们必须制订新的作战计划,兵分三路同时登陆信哥拉、帕塔尼和哥打巴鲁。”登陆前两个部队,拿下霹雳河上至关重要的那座桥,占领亚罗士打机场,“其余部队必须在第一时间拿下哥打巴鲁和那里的空军基地,然后沿东海岸向新加坡挺进。”
山下和他的参谋问了几个问题,然后都同意了辻政信的计划。几天后,上级批准了经过大改的作战计划。
东条谨遵誓言,以平民的身份履行总理大臣的职责,约束着一帮不满的军人,让华盛顿谈判继续进行,这令其他将领很气馁。到了十月的最后一天,他坚决主张考虑三条路:一、避免战争;二、立即宣战;三、继续谈判。但同时做好准备,如有必要立即开战。“就我个人而言,我希望外交手段能为我们带来和平。”他说。
第二天,至关重要的联络会议在帝国法庭召开,会上唇枪舌剑,气氛紧张。陆军参谋总长杉山和其他的军人都很反感。现在的东条哪像一员大将,根本就是个文官!但这位新总理大臣并没有屈服,经过一番耗费心神的激烈争辩,直到凌晨,陆军和海军才同意最后向美国发一份提案。外务大臣东乡已经起草了两份提案——美国人经常把他和东条搞混,虽然他的名字发音是“东乡”。提案一是对先前的提案做了缓和处理,同意等共产党的威胁消除后马上从中国撤军。提案二,承诺不继续向南方纵深地带入侵,等中国恢复和平或者太平洋地区实现全面和平后,日本会立即将印度支那南部的军队撤到北部。只有在提案一行不通的情况下才会推出提案二。作为交换,美国要卖给日本一百万吨的石油。
11月4日上午,十三个人一个接一个神情严肃地走进举行御前会议的房间。最后,第十四个人,也就是天皇,出现了。会议依惯例进行。总理大臣东条解释,内阁已经重新考虑9月6日的决议:“得出结论,我们必须做好开战的准备,暂定于11月1日采取军事行动,同时,我们会竭尽全力争取通过外交手段解决问题。”
海军大将永野说:“我们的作战计划必须保密,因为首战告捷对日本来说至关重要。”他说这话的时候,天皇依例保持沉默。
尽管话说得很有声势,但偌大的会议室里还是弥漫着大难临头的感觉。当有人问外务大臣两份提案成功的概率有多大时,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只剩下两个星期了,因此,我认为成功的概率不大。”他承诺会尽全力,“很抱歉,我觉得希望渺茫,也许百分之十的概率吧。”
“百分之四十!”东条乐观地大声说,这话说出没多久,他自己也发出警告:这样拖下去,最终会陷入一场持久战,“我们的麻烦没完没了。我们的人民能忍受多少年?”虽然刚刚才宣告有“百分之四十”的概率,但此刻他冷静地说恐怕是不得不开战了。“我怕我们这样观望下去,两三年后就会沦为一个三流国家。”他发誓一定会避免种族战争,“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如果没有,我就当作提案照原样通过了。”
全场静默。除了上一次的御前会议,这次天皇也和以往一样没有说话。会前木户和他说过,已经没有第二招杀手锏可用了。最后要由华盛顿那边来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