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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东京 1936年2月25日

那天下午天色尚早,厚厚的云层笼罩着东京,整个城市躺在一英尺厚的积雪下。预计当晚还会有雪,首都已经有五十四年没下过这样大的雪了。街道上几乎看不到来往车辆,生活似乎已经停滞。平静的外表下,一场阴谋正在酝酿,混乱即将席卷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

在气势恢宏的皇家御院那古老的围墙外,一群少壮派军官正在第一师营地策划哗变,民不聊生、官商勾结的现状逼得他们忍无可忍。有人已经警告当局:这些年轻的理想主义者要在那一天行刺天皇的顾问官。尽管这种暴行并不罕见,宪兵队(即军事警察组织)也没太当回事,但保险起见还是采取了措施,对几个嫌疑人进行监视,还派人把政府要员保护起来。

两名内阁大臣在抱怨这会搞得很尴尬。他们正准备出发去帝国酒店附近的东京会馆参加一场婚礼,一个国际性的社交活动,庆祝两个有名望的家族联姻,一边是日本人,一边是美国人。

婚礼的基督教仪式已经在几英里 外的青山举行过了。当时只有亲朋好友在场观礼,看着新娘在父亲的陪同下步入教堂。这名父亲就是知名的东方史教授弗兰克·麦格林。高挑纤瘦的弗洛斯身上的那件婚纱是她母亲克拉拉三十年前披过的嫁衣。当年的那场婚礼也是在这个简陋的小教堂里举行的,当时主持婚礼的是克拉拉的父亲罗伯特·达尔林普尔,一名著名的传教士。他反对女儿嫁给这个在日本的穷研究生,因为除了哈佛给他提供的一年的学术补助金之外,他一个子儿都掏不出来。当然,反对也没用。

一年后,弗洛斯出生。固执任性的麦格林不得不在卫理公会教徒开办的青山大学当起了讲师。在接下来的七年间,他不仅升了副教授,还出了一部关于明治维新历史的书。他岳父怎么都想不到,这本书居然令他一举成名,他的母校也邀请他过去任教。他在哈佛一下子就获得了成功。除了几个被他犀利的爱尔兰式幽默感刺伤的人,绝大多数学生都很崇拜他。不久之后,克拉拉生了个儿子。威拉德是个聪明快乐的宝宝,让父亲高兴的是,他长成了一个聪明快乐的男孩。到1920年,麦格林又完成了两部关于亚洲的著作,成了研究日本问题的权威专家。他之所以能成功,一方面是因为有克拉拉这个妻子。在遇到她之前,他一直怀疑自己这辈子不会结婚,因为他只能接受跟他实力相当的配偶。作为坚强的苏格兰女性的后代,她确实算得上与他“实力相当”。他已经习惯了依赖她的品位、判断力和勇气。那年的平安夜,她生下了一对龙凤胎。两天后,她就死了。

麦格林深受打击。幽默的个性转化成了暴躁,而且,跟许多其他爱尔兰男人一样,他开始酗酒。后来,他与校方达成共识,离开了哈佛。多亏弗洛斯撑着,这个家才没有散,长姐为母,年仅十四岁的她当起了马克和玛吉的妈妈。这时候,麦格林唯一能找到的工作是回青山大学教书。他振作起来,成了正教授,又写了两本书。其中一本非常成功,第一任美国驻日大使的这部传记在1931年为他赢得了普利策奖,美国威廉姆斯学院因此邀请他担任现代史教授。那对双胞胎在日本学校经历过严格的教育后,在威廉斯敦中学一年级学生中脱颖而出。与此同时,他们的父亲事业蒸蒸日上:他的课很少有人旷课,课堂总是被旁听生挤得满满的。1935年,校方勉强同意他停薪离校一年,去日本研究他的新课题。于是,除了即将从哈佛大学毕业的威尔 ,全家都在那个秋天搬到了东京。双胞胎也已经念到中学最后一个学年,玛吉被本宁顿学院录取,马克也收到了哈佛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直到这时,弗洛斯才觉得自己可以离开这个家去嫁人了。她跟户田正的关系已经拖沓了五年,虽然深爱着对方,但还不是恋人。正选择了弗洛斯,这让麦格林觉得难能可贵,因为以正的条件,娶谁都不成问题。但是岁月对弗洛斯很仁慈,今天她看起来确实很漂亮,她父亲觉得这是遗传了克拉拉的那副好骨架。

当弗洛斯快走到圣坛跟前时,她与正四目相对。与许多日本人不同,他穿燕尾服的样子很贵气,高高瘦瘦的,很像他父亲。这名父亲正坐在第一排,自豪地注视着眼前这对新人。户田晃是在克拉拉父亲的影响下信奉基督教的,他是麦格林的挚友。这些年来,两个国家之间的冲突和误解反而使他们的友谊更加牢固,因为两人都看到了自己政府的弱点。户田的右边坐着他的妻子埃米,她虽然纤瘦苗条,但有一种威严的气势。年轻时曾是个摩登女郎的她不肯服从家里的安排,拒绝嫁给一个银行家的儿子,并在结婚前夜顽固抵抗,为了不让家人太难堪,匆匆离家跑到东京,继而又皈依了基督教。从那以后,她开始拥护各项社会改革和种种不受欢迎的事业,这常常令她的丈夫感到无奈。

婚礼仪式也和这个教堂一样简单,只有一个小故障让整个流程卡了一下,其实说起来也算不上什么事:新郎的那个身着大日本帝国陆军中尉军服、英姿飒爽的弟弟胜吾在掏戒指时摸错了口袋。

2

参加完婚礼的人搭乘豪华轿车和出租车前往东京会馆,那里还将举办一场日式传统婚礼。马克和玛吉跟他们的父亲在同一辆车上。父亲还在生他小儿子的气,就在出发去教堂前,教授得知马克拒绝了哈佛,准备去威廉姆斯学院。多年来,父子俩的关系一直很僵。马克生性叛逆,急躁冲动,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嘛。他太骄傲,不愿意解释为什么会选择威廉姆斯学院:他不想模仿威尔的轨迹,他的这个马上就要以全班第一的成绩毕业的哥哥,不仅是校际壁球单打冠军,还是最好的几个精英社团的会员。

在东京会馆,宾客们围着二十来张圆桌就座。除了亲戚,新人以前的老师、同学、朋友和同事,现场还有不少名流政要,包括那两名内阁大臣。主桌边上的一桌是外务省的官员,正的上司和同事。他是美国局局长助理。他从东京帝国大学毕业后,在华盛顿大使馆工作了三年,然后又在美国阿姆斯特学院进修了一年的英语和英语文学。之后他被调回东京,对此,他也乐得接受。正盼望有一天能回到华盛顿担任要职,帮助促进美日两国的友好关系,他已经渐渐爱上了美国。他对弗洛斯的爱和对美国的爱所引发的问题令他父亲忧心忡忡——在这样严峻的形势下娶一个美国人是会影响仕途的。幸亏有户田家那几个在外务省位高权重的朋友——比如娶了美国人的来栖三郎 和娶了德国人的东乡茂德 ——相助,正才获准娶弗洛斯。但今天有这么多重要人物出席婚礼,场面还是挺鼓舞人的。

弗洛斯和正被他们的媒人夹在中间,这两个媒人是户田家的好友,日本驻英国前大使波多野和他的夫人。弗洛斯已经换上了一条时髦的紫红色缎子裙,正也换了一套他在伦敦买的深蓝色西装。麦格林觉得,这两人简直可以说是他见过的最标致的夫妻。

开场先由认识两个新人多年的波多野大使向新郎新娘致贺词。他先说日语,然后稍微讲了几句英语。最后,这名和蔼可亲而经验老到的外交官在婚姻问题上给出了一段睿智的忠告。“作为一个老手,我可以做证,在外交部门也会有诸多问题。在这非常时期,你们在海外会面临诸多考验,但好在你们都出自很好的家庭,两人同心协力便能克服这些困难。”他慈爱地看着这对新人,“这是考验人性的时候。我们必须坚守自己的理想,不改初心,同时也必须理智,谨慎行事。”

弗洛斯知道他们的这个老朋友话有所指。外务省里有些人赞成与希特勒走得更近些,还有一部分军国主义者主张占领中国北部,这些都遭到了正的公开反对。弗洛斯知道,丈夫不似她的父亲那般好斗,不适合冲突,他性情温和,富有同情心,是个理想主义者。这些都是很吸引她的特质,她被那对双胞胎激发出来的母性已经完全聚焦到了正的身上。

宾客们吃着喝着,大使鼓动在座的几个最有声望的嘉宾向新人道贺,还让新郎新娘的好友聊一聊两人的趣事。麦格林觉得,虽然这场婚礼实质上是在公开展示对新郎新娘道义上的支持,但他还是被弗洛斯的老师和朋友们真情实意的赞美以及饱含关爱的话语打动。当然,令他感动的还有正的上司的那番话,他说两人的婚姻象征着两个伟大的国家之间的友谊。美国大使馆参赞尤金·杜蒙随后用流利的日语加以肯定,一时间在场的人都自然而然地感受到了一种同袍同泽的情谊。就连麦格林这种素来讨厌多愁善感的人,此时也激动到哽咽。现场其乐融融,尽管某些要人在心底里并不赞同与外族通婚,起码也能保持理解。

宾客们陆续离开,外务省美国局局长把户田拉到一边,告诉他正要被派到国外的大使馆去。

“华盛顿?”

“不是。”

户田很担心:“伦敦?”

“抱歉,是墨西哥。”

这个消息犹如当头一棒。这就是娶一个美国人的代价,惩罚来得真快。

新人乘着豪华轿车出发去一个温泉度假村度蜜月。等他们一走,户田就把麦格林拉到一边。按说,刚结束这样的仪式,亲家是不会再聚的,但现在出了点事,需要商量一下。户田一家住在麻布,那是个历史街区,很久以前封建领主造的古庙、店铺和住宅为这地方平添了一种韵味。他们家很大,格局不太规整,是麻布地区最老的宅子之一,有个装点了花花草草的园子,还有木门,门内一道石阶直通门厅。

玛吉和马克跟户田家两个最小的孩子——十四岁的高和他七岁的妹妹澄子——玩起了巴棋戏。户田带麦格林进了自己的书房,把正被派往墨西哥的事告诉了他,两人都觉得这是在惩罚他,但无计可施。然后,户田向他坦白自己更担心的是胜吾:“你一定注意到了他不在婚礼现场,他说是要去执行任务,但这小子不太擅长说假话。”

麦格林知道,他的老朋友正为这个儿子感到苦恼。胜吾不愿意听从祖父的安排,继承家里的丝绸生意,反而加入了陆军;四年前,内阁总理大臣犬养被几个激进的军官暗杀后,九个年轻人要求替刺客接受审判,为表达他们的诚意,还附上了自己的小拇指。那泡在一罐酒里面的九根手指,其中一根就是胜吾的。那时候他还是军校的一名学员。

“他是个好孩子,只是被不切实际的目标冲昏了头脑。跟他母亲一个样!但最近,他和他们军营里的一帮危险分子混在了一起。”他们相信那些政界元老、天皇身边的人、有权有势的资本家和官僚为了私利,正企图一步步地腐化政府和军队,“我拿这孩子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只是要他做对自己最有利的事,他却一点都不理解。”

“是什么事情?”

“远离那些危险的激进分子。这只是常识而已。”

“我这么多年来一直想向马克灌输常识。我的老朋友,恐怕摆在你我面前的都是条死胡同。”

“为什么他就不能像正一样?”

“为什么啊,”麦格林跟着自嘲,“马克就不能像威尔一样?”

3

胜吾和一千四百多名参与叛乱的军官,连同负责保卫皇居的精锐部队,正在为起义做最后的准备。黎明前的一刻,袭击分队要同时突袭东京的六个目标。他们要通过武力,也就是暗杀,来革除不公正的社会弊端。他们相信这样的犯罪手段是合乎传统的,是正当的。

各项复杂的准备工作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而寻欢作乐的快活人正游荡在银座愈来愈暗的街头找乐子。这地方原本是一大片沼泽地,是出了名的猎野鸭的好去处,如今在年轻一代心目中它已经成了外部世界的浪漫象征,霓虹灯、精品店、咖啡馆、西式舞厅、传统的日式店铺和餐馆并存的仙界。在几英里外的赤坂,老日本也在期待一夜欢娱。像是从古代穿越过来的艺伎坐着黄包车,在狭窄的街道里穿行,道旁杨柳低垂。这里的灯光不那么晃眼,警察手里提着老式的红灯笼,幽幽柔光映着皑皑白雪,透着浓浓的怀旧气息。

在内阁总理大臣冈田的官邸,几乎没人意识到情势有多凶险。冈田在办庆功宴,庆祝他的党派刚刚在众议院大选中获胜。另外两个暗杀目标也在几个街区外的美国大使馆聚会。大使格鲁特意为刚刚被任命为内大臣的前内阁总理大臣斋藤子爵设宴,席上三十六人中,另一名贵宾是天皇的侍从长铃木贯太郎 。当晚最精彩的要数内部放映的那部电影,珍妮特·麦克唐纳和尼尔森·艾迪主演的《调皮的玛丽埃塔》。年迈的斋藤从来没看过有声电影,格鲁原以为他会打瞌睡,但他却看得如痴如醉,一直到电影结束都保持着专注。晚上十一点半,斋藤的车终于在稀稀落落、漫天飘零的飞雪中驶离大使馆。

直到2月26日凌晨四点,起义军官才命令他们的士兵出发,大多数人以为这又是一次夜间调防。各分队奔赴东京的各个目的地。此时,雪下大了,大片大片的雪花从空中缓缓飘落。

另一组人由胜吾率领挤上几辆小汽车出城去刺杀前内大臣、天皇的顾问牧野信明伯爵。他们发现他在山里的一家度假旅馆,就放火烧了旅馆。伯爵在外孙女和子的帮助下,从后门逃出。叛军开枪追击,和子张开双臂,展开和服的宽袖,挡在老人前面。

胜吾被这姑娘的勇气折服,他跑上前去,举起双臂,让大家停止射击。

“够了!”他大喊。“赶紧走吧。”有几个人反对,说应该把事情做到位,但胜吾还是设法把他们支走了。

这是一起极其血腥的暴力事件,但叛军在杀死七个人后,第二天便投降。对于大多数外国人来说,这场兵变只不过是极端民主主义者的又一场屠杀,几乎没人意识到这起事件的重要性;但弗兰克·麦格林意识到了,他猜测这会导致日本向中国扩张,继而有可能与美国发生冲突。

麦格林猜得没错。叛乱结束了,但导致不满的根源并没有消失,这就像丢进水池里的一块石头,激起的涟漪很快开始扩散,向东面的太平洋彼岸一波波地漫延过去。 tiKvXtZfi6SOiBmqFieSlzS5cRII0gOuRrdYYZDEQk0Iwisjd/jRoDyoLPVUZje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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