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威夷海域 1941年12月7日
日本航母机动部队处于全舰战斗部署状态。凌晨3:30,机组人员都被唤醒。他们系上干净的兜裆布和“千针带 ”。这是妻子、母亲或姐妹站在街角,请路过的行人每人缝上一针做成的,每条腰带都携带着一千个祝福,保佑他们平安大捷。剪下的指甲和一绺头发早已经夹进了最后一封家书。
在天亮前一小时,机动部队的司令官派出四架侦察机去确认美国的舰队是不是还在珍珠港而不是拉海纳。这六艘航母很快就会到达进攻发起点,目标以北两百英里的海面。
远处的西边,一支庞大的舰队兵分三路呈包围之势向马来半岛挺进。由十四艘舰船组成的主力舰队驶向信哥拉;户田胜吾就在这一路。左边三艘舰逼近帕塔尼;辻政信会率领这支分队发动一场堪比冒险大片的奇袭。这灵感来自一个梦中的场景:一千个日本人乔装成泰国军人攻下中立的泰国。登陆信哥拉后,他们会拉上几个咖啡厅女郎和舞女以掩人耳目。巴士可以在当地征用。然后在辻政信的带领下,他们会欢快地挥着泰国国旗和英国国旗,一路高喊精力过剩的辻政信事先教他们的两句贴切的英语:“日本兵好可怕!”“英国万岁!”他让上级放心,这种吵吵闹闹、“卵糟糟”(解释这个英式俚语让他费了一番口舌)的场面定会让边防部队彻底蒙掉,稀里糊涂地放这些日本人进马来亚。
第三路,也就是哥打巴鲁的这一路,完全不在辻政信的控制下。这三艘运输舰率先抵达了目的地,午夜时分,他们在海上下锚,这座城市近在眼前。一小时十五分钟后,他们的海军护航舰开始轰炸海岸。太平洋战争就这样阴差阳错地开始了,因为在夏威夷还只是早上5点45分。在马来亚的日本指挥官并没有弄错,这就是事先定好的时间,但是航母机动部队这边有太多的飞行员抱怨,反对这样摸黑起飞去袭击珍珠港,于是,出发时间就被推迟了。
当机动部队的机组人员系上安全带时,东方刚泛出第一道微弱的曙光。南面是一片片的云,长长的汹涌的波涛把六艘航空母舰抛上颠下,船身倾斜至十五度;在训练中,倾斜一旦超过五度,演习通常就会被取消。
主舰“赤城”号上升起了一面Z字旗,一时让人有点搞不清楚状况。这是仿效海军大将东乡在对马海峡战役中用的那面旗,它的意思是“皇国兴废在此一役,全体将士全力拼搏”。几位参谋官提出反对,因为这些年来,Z字旗已经成了一种纯粹的战术信号旗。
主舰旁边的“加贺”号航母上的船员看到这面Z字旗很兴奋,也升起了自己的Z字旗,却发现“赤城”号的旗帜在风中扑棱着降了下去。过了一会儿,一架“零式”战机轰鸣着冲出主舰的跑道,其他的“零式”战机也像被弹射出去似的纷纷飞离母舰。不到半小时,一轮巨大、灿烂的朝阳在东方冉冉升起。年轻的鱼雷轰炸机飞行员莫里从未在空中见过日出。在他的前方,一架架飞机在红色的背景上蚀刻出黑色的剪影。眼前的这一幕如此浪漫,如此惊艳,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正奔赴日本最关键的一场战役。对其他飞行员来说,这是神圣的景象,标志着新时代的开始。
当辻政信的舰队抵达信哥拉的海滩时,他松了口气——胜吾的情报没有出错。脚下的沙滩很坚实,但是他的梦想计划出师不利。海滩上的接头人,一名伪装成领事馆办事员的少佐,没有出现,也没有咖啡厅女郎、舞女、巴士的影子。辻政信现在只想和其他部队会合,协助他们一起用传统方式进攻马来亚。
哥打巴鲁那边,已经上了海滩的一批人架不住碉堡的凶猛火力,不得不又撤回海里,不敢探出头去。英军的飞机扑向三艘运输舰,同时还有岸上的炮兵冲着这几艘毫无招架之力的船发射炮弹。有两艘着了火,但登陆部队余下的那批人都跳下了海,穿着救生衣慢慢地漂向海滩。战斗机开始猛烈扫射汽艇,但顽强的入侵者最终还是在海滩上掘出了散兵坑,把手榴弹投进了碉堡的枪眼和敌人的前线阵地。
在帕塔尼,胜吾的部队遭遇了不一样的困难。一开始,看起来好像很顺利,汽艇安全驶到五英尺水位的地方;但当胜吾跳下小艇后,沉甸甸的全套野战装备坠在身上,他发现自己陷进了泥沼。这种感觉很恐怖,他还以为底部是坚实的。不过,这片他从空中鸟瞰过的美丽白沙滩并没有延伸到退潮的海里。旁边的人扛着一挺机关枪奋力挣扎着想把头探出水面,胜吾试图去帮他,自己反倒陷得更深了。他挣扎出来,终于喘了口气,却发现旁边的机枪手不见了,他前面的一个机枪手也不见了。胜吾猛地向前一挣,使出吃奶的力气把双脚从吸盘似的泥浆里拔出来。每一步都是折磨,大家都自顾自逃命。差不多花了一个小时,逃出来的人才踏上白沙滩。可一上沙滩,他们就遭到了泰军的扫射。胜吾仓皇扎进沙里躲避子弹,默默祈祷中佐不要也这么倒霉。
临近中午,马克才来到西雅图的流浪汉栖息所,这里的流浪汉有的四海为家,有的从不出城。这是马克最喜欢的贫民区,因为它就在码头边上,而且充满活力。每天晚上都像一场演出,有萨莉乐队演奏,有工会发言人高谈阔论,还有一帮傻子疯子宣扬救赎、社会保障、法西斯主义。
他找到了贫民区最西边波仔住的那幢楼。墙上的涂料早就已经剥落,整幢楼又破又旧,像个瘸子一样歪向一边。一楼有个人告诉他波仔住在楼上:“但他现在不在家,他在大街上——星期天也不见得会有大收获。”
马克知道这话的意思是波仔在行乞。这方面他从来都不擅长,不好意思伸手向人要钱,怎么现在居然去街头行乞了?马克听到一下刺耳的摩擦声,瞥见半个人手压着固定在溜冰鞋上的两块木板在下斜坡。两块木板前端由一条窄木板连接,两面小小的美国国旗一左一右迎风飘扬。波卡特洛小子熟练地用两块垫了橡皮的木头嘎的一声刹住了车。他咧着嘴在笑。
看到失去双脚的朋友,马克强忍着没让自己表现出震惊。他们握了握手,马克拼命掩饰内心的怜悯。波仔的脸还是和以前一样——有了些皱纹,但依旧神采奕奕。他腼腆地笑笑。“现在警察不能因为我乞讨来抓我了。”他晃了晃一只锡杯,里面装着些硬币,“星期天能弄到这么多,已经很不错了。我现在有执照啦。”他指着钉在支架上的一张卡,架子上还固定着一个插满了新铅笔的罐子。
“上去看看我的家。”他自豪地说。依靠两条结实的长臂,他敏捷地进了楼,在走廊里停好他的小车后,转过身,倒退着上了楼梯。尽管房间里几乎什么都没有,但他还是很自豪。他向马克展示他怎么做饭,怎么上厕所,然后用一种就事论事的语气谈起了那场事故。当时,他搭着大北方铁路的“大山羊”,火车驶进西雅图调车场时,波仔从一节车厢往另一节车厢跳时脚下一滑就出事了。
他的其中一件宝贝是一台修修补补的旧收音机。他把它打开,马克一听,觉得这音质很不错。突然间,一名激动的播音员声音颤抖着插播了一条新闻:日本刚刚轰炸了美国军舰,在一个叫珍珠港的地方。马克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先想到的是弗洛斯,他们一家三口会怎样?随后心头腾起一团怒火:偷袭!日本人怎么会这么蠢?
玛吉刚刚写完一篇关于德国犹太难民涌入华盛顿高地的小文章。本地新闻编辑也许会把它放进碎纸机或者丢进废纸篓里。她从WQXR电台调到CBS电台收听罗津斯基的音乐会,一条珍珠港的新闻插进来。她先想到的也是弗洛斯,继而是马克。她昨天收到一张从怀俄明州夏延寄过来的明信片,上面没几个字,就只是说他在去西雅图的路上。他会不会犯傻,明天一早就冲去参军?会的。她很兴奋——成为驻外记者的机会来了,也许爸爸认识什么有影响力的朋友。
麦格林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很难过。他预料的一切都成了严酷的现实。正可能会被扣押,那弗洛斯和小孩会怎样?在东京的可怜的户田一家又会怎样?
弗洛斯和正雄在玩一种日式纸牌游戏,还什么都不知道,直到正打来电话。“出事了!”他沮丧地说,“他们怎么会做这么蠢的事?”
“怎么了?”
“珍珠港!我们的舰载飞机把那里炸了!”
“你究竟在说什么?”
“日本完了,开战了!”
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尽量安慰他。
他说现在大使馆里乱哄哄的:“他们随时会切断所有的电话。我爱你,亲爱的。你和正雄一定要勇敢。”
“我们没事。总会有解决办法的,但我们必须待在一起。”
“我觉得我们未必能待在一起。”他说,“再见。”
“我们很快就会团聚的。”
他没再说什么,挂了电话。
日本民众最先是在12月8日早上7点从日本放送协会的播音员口中得知的这个消息:“现在播报紧急新闻。”日本已于黎明时分对太平洋上的美国和英国军队开战。
户田和妻子在吃早饭,就他们夫妻俩。他严肃地说:“形势很严峻。”虽然听到这个坏消息,但他并不觉得意外。战争期间,他们会把正扣押起来吗?这回埃米终于说不出话来了,只是本能地将双手举到了嘴边。胜吾!他们只知道他在南部。他是那么冲动,那么勇猛!
收音机在高唱战歌《海行兮》:
海行水渍尸,
山行草生尸。
吾为君亡,
义无反顾!
“胜吾会怎样?”她强忍着眼泪,无助地吐出这句话。
“出什么事了?”说话的是穿着和式睡衣、睡眼惺忪的高。
“跟美国和英国开战了。”户田说。
“啊!”这意味着他去不了巴黎了!他原本还暗自打算留在欧洲学画画,知道母亲会帮他。他很沮丧,注意到母亲痛苦的表情后,便一个劲地安慰她。
澄子一早就出了门,要准备迎接一场考试。她在郊区的一所基督学校上学。从涩谷地铁站出来的时候,她心情很好,因为这是个特别的日子——她的生日。妈妈会为她准备红豆米饭大餐,每逢要庆祝什么,妈妈都会做这个。她刚迈开步子向火车站走去,就听到街头的一个喇叭里传来声音提醒民众注意。政府在东京街头安装了无数个这样的喇叭。
袭击珍珠港的消息从高音喇叭里炸了出来。人们惊愕地停下脚步。嘹亮的战歌响起,很多人开始拍手,仿佛这是场棒球赛。几个月来,笼罩着这个国家的沉甸甸的乌云突然间散开了。澄子能感觉到人群中洋溢着一种克制的兴奋,然而她却很苦恼。户田家得和麦格林家开战了,况且日本也没机会赢。一个朋友常年往她家寄《生活》 杂志,无论是谁,只要看到各种车辆和设备的广告,以及描述美国工业实力的图文,就会明白小小的日本——土地面积甚至比不过加州的一小片土地——试图以一己之力挑战如此庞大的工业帝国,有多不现实。父亲不知道说了多少遍,这会是个悲剧!她很无助,也很担心,但还是加快脚步继续往学校赶。眼下先得把那场英语考试考好。
年长些的人已经涌向皇居祈祷胜利,他们个个神情庄重,没人表现出欢欣鼓舞的样子。在广场上,报贩拿着“号外”跑来跑去,手腕上丁零当啷的铃铛,响得连皇居三号东接待厅里的人都能听到。枢密院正在这里开会,起草一份诏书。
快到正午的时候,天皇在诏书上加盖御玺,正式宣战。他在上面添了一句话,表达他本人对日本帝国与英美开战的遗憾之情。他还把结尾的那句“由此在国土内外扬我皇道之荣耀”改成了语气缓和些的“由此维护我帝国之荣耀”。
东京以南约两千英里的上空,威尔搭乘的BG17已经快到马尼拉了。飞机上的人还不知道美国已经卷进了战争,因为无线电接收信号很差。“中午十二点前,我们应该能到克拉克机场。”飞行员说。但他们还是被大风耽搁了,预计的到达时间过去半个小时后,此刻和飞行员一起在前面的威尔注意到前方的大平原上赫然耸立着一座壮观的圆锥状山体。
“阿雷亚特山,”飞行员说,“照菲律宾人的说法,圆锥顶部的那个坑是诺亚方舟停靠的地方。”大飞机猛地左转。威尔能依稀看到前方的克拉克机场,许多架飞机整整齐齐地停在那里,至少有十五架大飞机,可能是“空中堡垒”。飞行员叫他回到座位上,系上安全带;他们要降落了。
威尔爬下飞机,感到一阵热浪袭来。一名士兵开始把他们的行李和降落伞堆到吉普车上,威尔趁这间隙活动一下他那抽筋的大长腿。远处传来一阵轰鸣,越来越响。士兵激动地大叫:“这是我们的海军。”
威尔和飞行员回头看到二三十架飞机从北方飞过来。“海军,见鬼!”飞行员大喊,“这他妈的是日本轰炸机!”他把威尔推进吉普车的前座,然后开始把所有行李往外扔,其他的机组成员仓皇扑进吉普车,直接压在同伴身上。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向机场维护作业区。一声轰响,像货运列车飞驰而过的声音。车子滑行一段后刹住。前方的飞机库爆炸了。“快隐蔽!敌机!”有人大喊一声。大家争先恐后地找地方藏身。此时,空袭警报已经拉响。威尔绊了一跤,有东西落到他身上,水滴到他脸上,但颜色是红的。压在他身上的人在汩汩地冒血,脑袋已被炸飞。威尔惊叫起来,但不知道自己并没有发出声音。他站起来,像一尊雕像一样杵着,直到有人抓住他,他几乎是被那人一把甩进一个浅壕里的。威尔还是没有回过神来,挣扎着要站起来。
“趴下,傻瓜!”他的恩人——一个矮小的一等兵——冲他大喊,“‘零式’来了!”
威尔刚趴下,一架强击机扫射出来的子弹就从上方呼啸而过。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快要蹦出来了。他听到一阵气流划过,扭头一看,一颗哑弹插在沟里。“快他妈的出来!”一等兵大喊着爬出去,跳进了一个深一些的壕沟里。
威尔也跟着跳进去,正好落到他身上。“对不起。”他说。
“没事,”小个子一等兵说,“正好可以帮我挡子弹。”
突袭机队时强时弱的节拍声渐渐消失。活下来的人慢慢地从散兵壕里爬出来。遍地都是残肢断体。真是稀奇,有人像个气球一样被爆炸的子弹炸得粉身碎骨,但此刻在威尔眼里,他几乎是透明的。一辆卡车从他身边突然拐过去,鲜血从车厢边缝滴下来,这一车伤员是要送到斯托森堡要塞医院去。其他受伤的人自己在走,但恍恍惚惚的,像被催眠了似的。
飞机库和建筑物冒出滚滚黑烟。威尔看到整整齐齐停在作业区的十几架飞机被熊熊大火吞没,转眼间,只剩下熔化的骨架发出恐怖的噼里啪啦声,仿佛在痛苦地哀号;然后,威尔反应过来是受伤的人在哀号,他自己浑身血污,沾了一身死人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