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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苏格拉底
逆ソクラテス

遥控器从餐桌被拿到了客厅沙发,又再次被按下。刚买回来的大屏电视跟其他家具还没混熟,显得格格不入,就像一名态度蛮横的转校生,而且是从城市转来乡下的。电视仿佛在苦笑——你不是刚把我关上吗?

耳边传来播音员的实况转播,发音清晰,流畅地讲述着并不太新颖的观点。

职业棒球联赛已近落幕。在京队一马当先,整个夏天都排在首位。可没想到,排名第二的球队竟以惊人的气势追了上来,差距已缩小至只差两个胜场。这又怎能不吸引球迷关注?哪怕有荧屏阻隔,赛场热烈的气氛都扑面而来。

在京队投手以正面姿势投球。打者没挥棒。裁判示意好球。

镜头里的计分板上,排列着一长串的零。第八次站上投手丘,这位现役球员中年薪最高的金牌投手显得信心十足。

现在站在右手打击区的是三号打者,体格强壮却有一张娃娃脸,据说本赛季已是稳拿击球得分和本垒打的双冠王,还拥有众多女性粉丝。打者摸了摸耳朵,握紧球棒。

第二球投了出去。几乎同一时刻,打者身姿优美地回转,撞击声响起。“击球了!”实况解说员高声呼喊。

球的飞行距离很远。镜头一路追随球的轨迹,投手面带痛苦地回望。

球在下落,朝着中外野最靠后的那根界线标杆。所有观众都紧盯着那颗球画出的巨大抛物线。

转身追着球跑的那名防守队员是刚换上场的,体格虽不健壮但作风顽强,凭借对球的判断能力保持着不错的击球率,曾是本赛季队里的主力。但是,由于他顶撞了作风过于独断的教练,被取消首发的场次越来越多,众多体育报纸和粉丝也常为此事惋惜抱怨——教练因为个人恩怨而拖累整个队伍,这算怎么回事?而如今,那位中野手正矫健地飞奔。他跑得那样快,仿佛在发泄平日里和教练对立而郁积的愤怒。

球速更快了,就像是在说,我怎么能被追上?

中野手面朝围墙方向跳了起来,一跃腾空。身体在空中翻转,随即又落地。球呢?注视着他的观众没有出声,但心里都在想:球在哪里?

所有观众都屏住呼吸。片刻过后,他们看见这位中野手高举起左手,手套里,有颗白球。观众席和场内气氛为之一振,巨大的欢呼声浪喷薄翻涌。

中野手站在原地,右手肘稍稍弯曲,仿佛用尽浑身力气抓住了一个浮在空中透明的宝贝。那看上去是一个小小的庆祝手势。接着,他双手捂脸,好像洗脸一样使劲儿揉搓了一阵,然后伸出两根手指戳了过来。

手中遥控器的电源键被再次按下。大屏电视发出的声响犹如轻声叹息,画面暗了下去。

初中和高中的记忆,无论好坏,都让人感觉特别真实,或许是因为其中存在许多青春期特有的羞涩。可如果再倒退至小学生时,记忆就一片模糊了。

小学六年级的那几个月,本应是一段重要的回忆,可每当我试图想起,却感觉就像在读别人的冒险传奇。

回想起的那些场景断断续续、点点滴滴,我只是原封不动地将它们排列起来。

突然出场的是课桌前的自己,正是算术测验的时间。

坐在桌前,面对考卷,拼命压抑着心底越发激动的情绪——我,学习和运动成绩都还行,在班里不是格外突出但也没有不合群——我就是这种小孩。从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学习成绩越来越无法成为炫耀的资本,运动也仅是平均水准,生活渐渐平凡乏味,所以,可以说,小学才是我最好的时代。

那个叫久留米的——我连一声老师都不叫,希望诸位以此体会一下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总把最后两道题出得特别难,几乎不可能全部答对。不过其余问题,就凭我那脑子也都解出来了。剩下的只是等久留米一句话:“好了,时间到。从后往前把卷子递上来。”

如果在平时,应该是这样。可那时候却不同。

我的左手,攥着揉成团的小字条。右边座位上的安斋把它塞给了我。字条上写有数字。字很小,是安斋写的。那是答案,每一题之间都用逗号隔开了。

“加贺,我递给你,你再把字条递给旁边的草壁。”安斋指使我道。

冷静——每当我在心中这样告诉自己,心反而跳得更加剧烈,就像它偏要跟这句话对着干。被久留米逮住了会怎么样?当然,小学时期的教师是绝对正确的存在。老师的职责就是教导我们,教给我们正确答案,学生对此深信不疑。

并且,久留米还有着与众不同的威严。他体格健壮,五官像演员一样端正,牙齿也漂亮。那时久留米应该过了三十五岁,比我父亲稍年轻些。可对我而言,他却比父亲更年长,更严厉,是一种更为恐怖的父亲形象。久留米从五年级第二学期开始带我们,每当被他点名时我都会紧张,这感觉从未变过。不光是我,在我看来,所有的孩子都有点儿畏首畏尾。

我想,明明已经跟安斋他们事先演练过那么多遍了。不,或许实际上,当时的我甚至连这样想的余地都没有。我的头脑里尽是心跳声。

佐久间举手了。班级女生里她个儿最高,眼睛大,说白了就是个美女,是那种校园里最受瞩目的学生。她父亲是某知名通信公司的董事长,常常上电视,为地方经济做出了贡献;母亲则热衷教育,是个对学校方针都能指手画脚的人物。从各种意义上,学校都得敬佐久间三分。

“老师。”佐久间一字一句地开口道。

“怎么了?”

“这里印得不清楚。”

哪里不清楚?久留米嘀咕着,朝她的课桌走去。

一切都在按原计划进行。我下定了决心。连佐久间都不顾风险,选择协助这场“作弊计划”,我又怎么能不出手?

趁久留米走到佐久间身边弯腰看试卷时,我的左腕安静地动了起来。动作虽不大,但在我看来已经十足醒目。

“想在实际行动时不紧张,得事先一遍一遍地练习,一直练到身体可以自己动起来。”

打一个星期前起,我就遵照安斋的建议,一下课就练习。练习如何不动声色地将手伸到旁边草壁的座位上。

或许练习奏效了。身体一旦动起来,字条就自然而然地被放到了草壁的课桌上。

我沉浸在完成使命后的轻松里,心脏跳动得更剧烈了。为了掩饰,我把脸凑到试卷上。

计划制订之初,我曾提议说:“横竖是作弊,让我负责递字条,不如干脆答案也让我来写好了。”算数测验,我有信心拿高分。我认为,与其让安斋写完答案递给我,我再递给草壁,这样两道手续,不如我直接写好答案递给草壁多简单。但是,安斋却说“不”。他坚持认为:“任务还是大家分担比较好。而且加贺,你就在草壁旁边,我隔着一个人,心情更放松,抄写答案比较容易。”

安斋的预判实在到位。事实上,真让我在考试时往字条上写答案,根本就不可能。我或许会因为紧张而当场晕倒。

左手边的草壁拿到字条后都干了些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实施作弊后的负罪感和冒险时的亢奋,让我的心一直怦怦跳个不停。

我还记得去美术馆的事情。曾经去过两次。第一次去是在……忘了是作弊计划制订之前还是过后。反正不管怎样,时间应该都相距不远。因为,那本就是计划的一环。

“加贺,这美术馆你来过吗?”安斋问道。我老实地回答:“我连这栋楼是干吗的都不知道。”我对绘画当然没有兴趣,虽然知道学校旁边有这么一座外观奇特的巨大建筑,但从未想过能跟它有什么缘分。

刚一进馆,我就问安斋有没有来过这座美术馆。结果,说话声在馆内回荡,听上去特别大,我被吓了一跳,感觉脊梁冷飕飕的。里面零零散散有一些人,但全都屏息静气,仿佛只要谁发出点儿脚步声天花板就会塌掉,然后巨大的恶鬼探出头来,说一句“逮到你啦”,张口就咬。这让每个人都感到害怕。当时四周是那样安静,使我不禁如此胡思乱想。

“偶尔吧。闲着没事的时候,我就来这里看画。”我听了安斋这句话,虽然没想太多,但还是感到钦佩。

我只是慌里慌张地跟在安斋身后,对于细节并不十分清楚,感觉那些应该都是馆内常设的展品。我们背着书包,迈着步子,来到展览本地一名抽象派画家作品的展区。

“这画儿好像是本地画家的作品。”安斋低声道。

“反正我是不认识。”我战战兢兢地低声回答。

四月升六年级时,安斋才刚从东北地区转学过来,可他却比我还熟知此处的事情,这实在令人汗颜,同时又让我感觉安斋的知识面很广。恐怕当时班里还没有人了解什么本地画家。

“听说他的抽象画很有名。上次来时我问过讲解员姐姐,在海外评价也很高。”

对于当时的我而言,别说“抽象画”,就连“讲解员”和“海外”,都已算是来自未知而遥远的世界的词汇。

“哦?”我不懂装懂地附和,“这种看起来就像乱画出来的东西,很了不起吗?”

那画看上去真的就像胡乱画出来的,并不是我在替小学时的自己辩解。感觉那就是一堆线条,还有旋涡一样的东西,青色和红色溅得到处都是。

安斋往里走,我跟在后面。可能美术馆的员工见安斋隔三岔五来参观,就认为他是个“喜爱绘画的孩子”,面对放学不回家的我们非但不觉得可疑,反而连眼神里都带着笑,仿佛看见了热爱学习的小朋友。

我们在一面挂有速写作品的墙前面停下。那些画作差不多都是三张明信片大小,没有上色,线条粗犷,好像是打的草稿,我诚实地说出了内心的感想:“我感觉这种东西连我都能画。”

安斋问:“你真这么觉得?”

“我感觉能画出来。”

“其实这种作品,小孩子是画不出来的。”

“是吗?”

“得有素描功底,才能简化到这种程度。”

安斋这番话的意思我当然不懂。“你不觉得你能画出来?”我仍执拗地反驳。

这时,安斋似乎很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这才是重点。”

“重点?什么重点?”

安斋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环视四周。会场的一角摆了张椅子,负责监管的人正坐在那里。

如果我记得没错,当天我们就此离开了美术馆。

回家路上,我听安斋讲了行动计划。

记忆里的下一个场景还是在美术馆。隔些日子后,我们再次前往,仍然去到常规展厅的角落。安斋在我身旁道:“好了加贺,该你出场了。”

“啥?”

“哎呀,我不是都跟你说好了嘛。”

“真的要干?”

“那当然。”

再往后的事情我其实记得并不太清楚。它留在我脑海里,就好像被轻柔的烟雾包裹着,比在算数测验时作弊的记忆还要模糊、微妙。或许是过度的负罪感和紧张淡化了它的现实意味。

我去会场一角找到工作人员,指着入口附近的一幅作品问道:“那幅画儿,画的是什么呀?”面对我这个小学生,工作人员露出惊讶又欣慰的笑容,随即起身走到画旁亲切地为我讲解了几句。安斋命令我让她尽量多说话,尽管我绞尽脑汁问了好几个问题,但这终归是有极限的。记忆中,话题很快就没有了,我笨拙地道谢,随后快步离去。

“怎么样?画儿呢?”我平复着慌乱的呼吸,看向他的手。那只手上拎着一个布包。

安斋是这样制订作战计划的:“加贺引开管理员,我趁机拿别的画儿跟美术馆里的调包,然后再带出来。”

关于安斋的记忆,有的深刻,有的模糊。四月时他以转校生的身份来到班上,我已记不起他当时的模样,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但安斋放学后在学校操场上反驳土田,说“我不这么认为”时的表情,却清晰地留在了我脑海里。

那大概是作弊计划的一个月前。放学后,我们在学校操场踢足球。安斋也参加了。

转学过来的安斋,算不上呆板但也不很活泼,我们问他“要不要一起玩”,大约三次里有一次他会参加。他并不积极,没有过主动说“算我一个”、要求加入的时候。他看起来不是特别开心,但也不算特别无趣;根据课堂发言和考试成绩来看,他是聪明的,但又不是很出风头。

如今再回过头想,我才明白,那是“每年都得转一两次学”的安斋从实际经历中习得的处世之道。他,很懂得跟同学保持距离。

那一天在场的全是同班的男生,六个人拿围在操场四周的网当球门踢着玩儿。游戏渐渐白热化,我居然也破天荒地进了球。直到第二天我才想通,那是因为安斋给我传了许多好球。而当时的我只以为自己的球技忽然变好了,光顾着开心。

“怎么能让加贺这种家伙进球!”土田大声地、不悦地喊道。据说他爸是报社高层,或许也因为这个,不,我坚信就是因为这个,他总瞧不起年级里其他同学。土田嘴里的话有七成都是自吹自擂,剩下三成,就是瞧不起别人、嘲笑别人。归根结底,他所有的发言,都是为了强调自己相对于旁人的优势地位。我跟土田讲话时,多少也会注意点儿分寸,结果就是我很少感觉到开心,而且——应该说正因为那样——我在班上也开始有了影响力。

踢了一阵过后,众人七嘴八舌地商议。“再来一局怎么样?”“差不多该回去啦。”我远远看见了正要出校门的草壁,他戴着在京棒球队的球帽。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他唯一的乐趣就是在家看职业棒球比赛的实况转播,每当看到本垒打或好球,他都会跟着画面模仿球员的动作。或许,他选择将棒球选手的精彩覆盖在自己的生活之上,是希望以此忘却无聊的现实。

“嘿,墙头草,草壁,小草妹妹——”土田高声叫喊。草壁似乎是听到了,慌忙跑开。

“小草妹妹?”安斋面色严肃地看着我。

“他老早就有这个绰号了。”被他这么一问,我也有些愕然,随即解释道,“大概小学三年级时候吧,草壁穿着粉色衣服来学校,看起来像女生一样。”

“穿粉色就是女生了?”

土田和身边的同学交换眼神,然后板起了脸。他可能以为安斋这是在找碴儿。“这还用问?差不多都是啊。”

“我不这么认为。”

“你什么意思?”土田不高兴了,仿佛在说,你有意见?难道你也是女生?

我有些慌了,不知该怎样才好。我没想到安斋居然那么强势,敢直接跟对方叫板。

“这话可是老师先说的。三年级的时候,久留米老师。”土田噘着嘴道。

当时的情况我也记得。久留米那时候是高年级的班主任,只不过在全校师生集合时碰巧撞见草壁,见他身穿淡粉色的衣服就说:“你穿衣服怎么跟个女孩儿似的。”他的语气不像调侃,而像是在念课文,周围同学一下子都笑了。

“哎,”安斋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道,“久留米老师呀,有时候就那样。”

“就哪样啊?”土田兴奋了起来。

“经常想得太绝对。”安斋说。我发出了疑惑的一声:“啊?”想得太绝对?什么意思?

“你干什么?你这是瞧不起久留米老师?”我还想听他继续讲,可土田却立马叽叽喳喳起来,话题也就此被打断。

“没有啊,我可不是想说久留米老师的坏话,只不过……”安斋继续说道。

“只不过?”这是我问的。

“我可不觉得,穿了粉色衣服就是女孩儿。”

“粉色就是女孩儿。”

“那像火烈鸟那样的呢?而且,就算像女孩儿又怎么样?”

“一个男生却像女生,那当然怪怪的了。”

“那只是你土田这么想。但是,我不这么认为。像女生的男生也好,像男生的女生也好,都没什么奇怪。你知道这地球上有多少人?人有各种各样的,那不是很正常吗?还有的人就像你土田这样呢。”他一字一句,讲得斩钉截铁、头头是道。他的话,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场景切换。

我家附近的儿童公园,安斋在那里对我说过的话令人难忘。对话的具体细节还是老样子,记忆模糊,内容大致应该如下:

“我说加贺,”安斋一屁股坐在秋千上,来回荡着,我则站上旁边的秋千,膝盖弯曲,慢慢地加强摇晃力度,“假设你穿了一件印着骷髅头的衣服。”

“嗯?你说什么?”我正使劲儿荡着秋千,还以为是不是错听了什么重要词汇。

“骷髅头的衣服。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如果你穿着它上学,然后久留米老师或者土田说你,‘加贺居然穿骷髅头的衣服,真土’。”

“这……”我开始想象,“应该会很丢人吧,我才不要。”

“是吧。接下来,可能,班上所有人都会这样想——‘加贺身上穿的那件骷髅的夹克,真土’。然后大家就会觉得,‘加贺是个很土的人’。”

“嗯,应该会吧。”

“可是你好好想想。说骷髅头土,并不是很客观的评价。”

“客观?什么意思呀?”

“客观的意思就是,不管在谁看来都是绝对地正确。有人觉得骷髅头帅,也有人觉得土。这并不是什么绝对的事情。没有正确答案。跟一加一等于二完全是两码事。”

“嗯,应该是吧。”

“我们总是不自觉地受到别人影响。不管自己怎么想,首先在意别人怎么看。如果人家说你的骷髅头很土,你也会忍不住那样去认为,结果就是再也不会穿它出门了。”

“我本来也没有骷髅头的夹克。”

“我念过许多学校,每个学校都有那种自以为很了不起、乱扣帽子的家伙,什么‘那个很土’啦,‘这个不好看’啦。”

“还有这回事?”

“但我有个办法,可以不输给那些家伙。”

我记得当时我已经下了秋千,就站在安斋面前。我可能以为,他是要教我游戏秘籍,或者教我怎么去模仿校长。

“‘我不这么认为。’”

“嗯?”

“就这句话。”

“这就是秘籍?”

“打个比方吧。加贺,你爸被公司开除了不是?”

“并没有。”

“打比方嘛。然后呢,有人当着你的面说‘他那个爸爸真是没用’,然后周围的同学里,总有一些会跟着起起哄,笑一笑。这时候,你就这样对那个人讲——”

“哪样?”

“就说,‘我不认为他没用’。”安斋说得自信十足,“你要冷静,慢慢地说,就像要把话刻在对方脑袋里一样。”

“这能管用吗?”

“能啊。你看,关于你爸有用没用,每个人的看法是不同的,并没有谁能下定论。他们可以说‘加贺的爸爸没工作’,但‘没用还是有用’就没人知道了。本来就是啊,他们根本一点儿也不了解你爸爸。所以,你要明确地表态。我,不这么认为。你怎么想,别人决定不了。”

当时的我,应该是心虚地“哦”地应和了一声。安斋话里的意思,我连一半都领会不了。

接着安斋就说起一段很重要的话。

“久留米老师就是一个典型。”

“典型?”

“他相信自己是正确的。他的看法太绝对,还要强加给每一个人。我也不知道他那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而班上的人又会受到久留米老师观点的影响。你看,草壁不就是吗?自打他被贴上‘土’的标签……”

“并不是说他土,而是说他像女孩子。”

“转到这个学校后我就一直在观察,久留米老师常常表现出瞧不起草壁的态度。”安斋继续道。他说,即便是解答同样的问题,草壁回答正确时,老师就表示“可能问题太简单了”。而如果是优秀的佐久间回答,他就添上一句“很好”的表扬。哪怕只凭这一点行为,他也可以让同学们产生一种印象。草壁总是得不到表扬,佐久间和土田总是被表扬。草壁丧失了自信,周围的人就会想——草壁不如我们,就算有些瞧不起他也没什么。

“正好,不久前我还在电视上看过。”安斋道。

“看过什么?”

“怎么说的来着?教师、教师效果……好像是教师期望效应?”

“这我可不知道。”我当即不住摇头。

“是一个叫作教师期望效应的法则,或者说规律吧,反正就是有这么一种东西。如果老师带着‘这个学生将来或许会变得优秀’的想法和学生相处,那么学生实际上就会变得更优秀。”

“哦?有这种事?”

“嗯,也不是说绝对就是这样。不过你想,一般学生答不上来问题,老师并不当一回事,但如果老师期望一个学生变得优秀,问题回答错了或许也会给予鼓励,可能还会热心地跟学生一起解题。每当学生有所进步,可能老师都会大力表扬。这样一来,学生就会真正优秀起来。”

“也是,好像有点儿道理。”

“反过来也一样。当老师认定‘这个学生不行’的时候,就算学生表现好,老师也会觉得学生‘还差得远’,要是学生犯了错,恐怕更要认为这学生就是不行。这样看来,说明老师的态度还是有影响力的。”

“就好像心情不好就会生病一样,是不是?”

安斋坐在秋千上抱着胳膊,沉吟一番后摇头道:“可能还是有点儿区别。”

我也不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回应的了。总之就是表示不好意思打断你说话了之类,然后催促他继续。

“这样看来,我们最大的敌人——”

“敌人?”一头无法驾驭的巨大怪兽忽然出现在我脑海。

“最大的敌人,就是成见。”

“成见?”这个词本身我都不明白。

“就是自以为是。”

“什么意思?”

“我们来打破久留米老师的成见吧。”

“我看还是算了吧。”我对佐久间说,“你还是别掺和我们的行动了。”

若要分类,佐久间显然属于那种“优秀的女同学”,再加上她深受父母和老师喜爱,就更不应该让她因为这种不必要的事而留下污点。虽然我嘴比较笨,但我记得自己还是很努力地劝了她一番。

“没有好处。一点儿好处都没有。”我说。

草壁点了点头,似乎也认可我的说法。

“可是,”佐久间听了后语气稍显紧张地道,“有时候我也觉得,久留米老师的做法好像有些问题。我也明白他对学生们区别对待。”

“了不起,佐久间,你观察很敏锐。”安斋拍手道。

我记得,当时应该是在我家没错。

那次碰头是为了讨论安斋的行动计划,与其称之为讨论商议或是战术会议,不如说是一场表态大会,众人在会上就“我们要动手”这一意向达成了明确一致。草壁就不用说了,就连佐久间都来了。我家二楼有一间朝南的木地板房间,直到高中毕业为止那都是我的房间,现在回头想想,进过那间房的女孩子,可能就只有当时才六年级的佐久间一个。母亲一反常态地忐忑,还紧张兮兮地往房里送点心,这些片段都和当时的羞涩一起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为什么佐久间要参与协助,我已记不太清。我好像有印象,放学后我们叫住草壁留在教室里讲话被她瞧见了,然后她就凑上来问“你们聊什么呢”。我还记得,我们讲话时,安斋见到佐久间碰巧从我们身后路过,就问了一句“你要不要加入”,把她给拉了进来。记忆是模棱两可的东西。只有一件事情可以确定,那就是佐久间表示说:“如果只是一点儿小忙,我愿意帮。”

我提醒佐久间,像她这样受到老师和父母信任的好学生参与我们的行动,得不到任何好处,她却满不在乎地表示:“久留米老师就跟我妈妈一样,总以为自己什么都是对的,所以我一直想找机会告诉他:你错了。”

于是,我们就一同开起战术会议来了。

安斋首先做了如下声明——

这事对草壁并没有好处。

这次行动并不是为了草壁。

“什么?”我很惊讶。

佐久间也一样困惑地问:“安斋同学,这次行动,不是要通过作弊让草壁拿高分吗?”

我浑身一抖,生怕“作弊”这个词她说得太大声让楼下的妈妈听到。

“并不是那样。”安斋道。

“那是哪样?”

“是要让草壁得高分,吓久留米老师一跳?”我问。

“对。不过,又有一点儿不对。我并不是要吓他一跳。”

“那是为了什么?”草壁也开口了。他个子虽矮,体形却并不瘦弱。只不过,可能因为他眼睛小又总是唯唯诺诺的,所以不管做什么看上去都很弱小,棒球帽摘掉后扁塌塌的头发更加深了那种弱小的印象。

“上次我也说过,久留米老师的问题在于他总以为自己的判断正确。”

“认为自己的判断不正确,不是更糟糕?”

“有时候只不过是偏见而已。他不把草壁当回事,就是因为他觉得,草壁这孩子没什么大不了的。”

在草壁面前这样说话合适吗?我当时很是担忧,忍不住看了一眼草壁,却见当事人竟一脸认同的表情,嘴里还“嗯、嗯”地直点头呢。

安斋随后又讲了一遍教师期望效应:“总之,草壁越来越退步,可以说也怪久留米老师。老师认定某个学生不行,很多时候真的会毁掉一个学生。”

“所以呢?”

“我觉得,如果我们放着不管,久留米老师会一直继续做那样的老师,从不去怀疑自己的判断究竟是对还是错。”

“应该是吧。我看见我妈那个样子就觉得,大人的想法是不会改变的。”

“完美的人明明不存在,竟还有人非要认为自己是完美的,绝不会犯错,还无所不知,这才是最可怕的事。以前苏格拉底就这样说过。”

“苏格拉底?”

“他好像说过:‘我只知道,我一无所知,但正因如此,我才比他们更聪明。’”

“我?知道一无所知?”我慌乱地重复,安斋的话听上去就像绕口令。

“也就是说,认为自己什么都懂的人,不是好人。”

“苏格拉底,是不是柏拉图的老师?”佐久间开口道。

“嗯,是呀。”

“哦,那从教师身份这点来看,久留米老师就是苏格拉底了。”

“草壁,不是那样,刚才我说过了,苏格拉底明白自己并不完美。久留米老师可根本不知道啊。他跟苏格拉底相反。”

“哦,相反的呀。”草壁表情严肃地附和道。

“所以,”安斋一字一句地说道,“这次,我们就要让久留米老师的那种成见来个大逆转。”

“成见是啥意思?”草壁问。

安斋看向我,那意思是要我来回答。“就是自以为是啦。”我解释道,好像那不过是一个普通常识。

“大家听着,如果,草壁的成绩好起来了会怎么样?”

“我?”

“久留米老师一定会惊讶。或许在大家面前他不承认,但他心里一定会打鼓,觉得:‘欸?难道我认定的东西是错的?’你们不这么觉得吗?”

“我也这么觉得。”佐久间当即回答,草壁也点点头。

“那么,假如明年久留米老师负责别的班级,又认定哪个学生不行,到时候应该就会留神了。”

“留神?”

“他会觉得,也许,自己的判断错了。”

“因为当初草壁就跟自己想象的不一样,他成绩变好了?”佐久间的理解能力很好。

“对。所以,这次的事并不是为了草壁好。作弊是能拿高分,可实际上学习成绩没有真的提高,对草壁来说应该也算不上好事。不过,这却是为了久留米老师接下来的学生们好。因为他以后可能会更注意不要对学生抱有成见。”

“确实是这样。”佐久间说,似乎是表示同意,然后她咬了一口我妈刚才拿进来的雪饼。见到女孩子在自己的房间里吃东西,实在是有种说不出的新鲜感,我感觉到了一丝丝兴奋。

“明白了,这不是为了我,而是——”说到这里,草壁的语气稍微强硬了些,“为了今后的孩子们。对吧?”

“对。草壁,对不住你了。”

“没事,我觉得这样才好。”

那是草壁首次向我们敞开心扉的时刻。

假如那次的事,是为了校园生活不如意的草壁,是为了给他留下美好回忆,假如行动计划的出现是因为这种近似怜悯的动机,或许草壁就不会参加了。即便他参加了,那也不过是因为他无法违背我们的意志,配合也会不情不愿。然而,安斋的目的并非救助草壁。他是为了后来的学生们。草壁之所以干劲十足,或许也是因为自己将成为别人的拯救者。

佐久间的手伸向装有可乐的玻璃杯,细声道:“真开心。我要想喝这个,也只有趁现在这种时候了。”

“你在家里时不喝吗?”

“我妈妈她讨厌垃圾食品。应该算是坚持健康第一的原则吧。”说完,佐久间将可乐送到嘴边。

随后,她身旁的草壁将手伸进敞开的包装袋里抓了一把零食吃掉。只见他嘀咕了一句“好吃”,手立刻又再次伸了进去。

“草壁,你家也坚持健康第一的原则?”我随口问道。他努努嘴,像是在思考措辞,说道:“是节约第一的原则。”之后他叹了口气,似乎是想开了,又笑道,“其实是还债第一。”

“那么,安斋,你的计划考虑到哪一步了?”佐久间是这样问的,就在小学六年级的我的家里,“只是通过作弊让他考一百分,吓唬老师一下?”

“不,如果只是那样,久留米老师可能也不会放在心上,只以为是草壁碰巧运气好,就那么过去了。紧接着还得再做另一件事。”

“另一件事?你有什么打算?”

“我现在想的是——”

“是什么?”

“你们看啊,我觉得成见这种东西,越是没有标准答案的事情,越容易受它影响。就是不能拿数字表示结果的事情。反过来说,我们比较容易利用的,也是这种说不清楚的东西。”

“说不清楚的?”

“比如说,”安斋喝了一口可乐,“画儿啊。绘画的评价,是不可以靠数字的吧?”

数学测验,草壁差一点儿就得了满分。久留米对此结果做何反应,我实在是不记得了。不对,其实也记得一些,不过那并非我们所期待的反应,不值得为之拍手称快。

老师念出姓名,待学生上前来时就把试卷发还回去。有些老师这时候会给出一些诸如“挺努力”“有点可惜”之类的评价,久留米却几乎没说过什么。我成了公司职员后,见到复印机的分组复印功能,总觉得孩提时代见过类似的东西,后来才发觉原来那感觉就跟久留米发考卷时一样。

他当时也是,无甚兴趣地喊了一声“草壁”。为了不引起他的怀疑,我和安斋故意装出不关心的样子,没看草壁。

等到放学后,我们把草壁带到公园问:“久留米老师的反应怎么样?”

“什么反应也没有。”草壁只是摇了摇头。

“他什么也没对你讲?”

“什么也没有。”

“可是——”这时佐久间开口了。看着她坐在秋千外围的栅栏上,我身体里有种七上八下的感觉。“可是,在我看来,久留米老师好像挺留意草壁什么反应。”

“哦?”

“不知道他是在怀疑还是震惊。哎,以前有一次,教室里不是飞进来一只蜜蜂吗,那时候久留米老师打算把它赶出去,今天他的表情就很像那个时候。”

“也就是说,他觉得草壁像那时候的蜜蜂一样可怕。”安斋道。

“他在害怕?”

“也不是那种感觉,就是,那个表情就像是在仔细观察,在思考应该怎么办才好。”

“懂了,”安斋满意地点点头,“如果是这样,那么计划就成功了。他的成见被破坏了正在动摇,我们得趁热打铁。”

“是这样吗?”草壁看上去似乎没什么自信。

“安斋和草壁俩人的答案一样,久留米老师也会起疑心的吧?”

“那没问题。”安斋正微微地前后荡着,“因为我故意写错了几道题。草壁九十八分,我七十五分,他才不会怀疑呢。佐久间,你多少分?”

“我一百分。”

“了不起。”我不禁赞叹,但听上去却像是在讨好这位大小姐,连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好的,那么,执行下一个计划。”安斋道。

“就是你之前提过的绘画行动呗?”佐久间往前探着身子,“我只需要去找我妈,说想要像去年那样办一场素描比赛,是吗?”

“只要你妈妈能跟久留米老师顺口提那么一句,那么今年可能还会办一场素描比赛。”

所谓素描比赛,就是孩子们各自回家,拿铅笔或炭笔,照着家里的东西或室外的景色画素描画,然后拿到学校进行一场简单的评比。当初久留米好像是打算着,如果有什么好的作品,就拿去市里参加比赛,这活动也确实得到了家长们的好评,其他班级都跟着办了。

“哎,不过,草壁画画儿好像不怎么样吧?”佐久间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大声说道,“五年级刚开学时,你是不是在课本上画过小汽车?那个还算可爱,挺不错的。”

这意料之外的评价让草壁僵住了,他脸红通通的,一动也不动。我于是伸手指着他说:“草壁呆住了。”这样一来,安斋也露出松弛的表情。

“因为那幅画,我让久留米老师骂了,他命令我擦掉。”不一会儿草壁咕哝道,“他说,课本不是让你拿去画那些难看的画儿的。”

我看向安斋。

“草壁,他那么说你,你怎么想?”

“哦,我就觉得,我画得难看呗。”

“是吧。可是,那顶多只能算久留米老师的感想。”安斋两眼放光,再次说出了那句话,关于“我不这么认为”,他当场又发表了一次演讲:“所以说,下次如果再发生同样的事,你绝对应该在拿橡皮擦掉画的时候说:‘我,不觉得难看。’就算嘴上说不出来,也要在心里那样想才行。”

“只在心里想也行?”

“这很重要。绝对不可以被迫接受。”

我最初听安斋讲起他所设想的“绘画行动”,是在第一次去美术馆踩点回来的路上,内容如下:

久留米从学生们那里把素描画收上去后,会贴在教室的墙上。如果活动形式还跟五年级时一样,就应该是那样。他会给所有人发纸,让大家各自写上自己认为最好的作品和感想,然后公布结果。

“所以这一次——”安斋说。

“这一次怎么样?”

“我们就交别的画上去,当作草壁的作品。”

“别的画?”

“哎呀,就是挂在美术馆里的,那个本地画家的。”

听到这话我被吓坏了,应该说是哑口无言了,只傻乎乎地“啊”了一声后又问他:“等一下。你的意思是,我们要去拿之前那幅画?”

“去拿。应该说,只是借用一下。”安斋满不在乎地说道。

“借?美术馆会把画借给我们?”

“怎么可能呢。”安斋立即答道,“又不是图书馆。我们只能偷偷地借。”

“怎么偷偷地借?”

然后,安斋就说起了他打算拿别的画调包的计划,再次让我愕然。他说,从杂货铺买张便宜的画,拿去换掉那一张。

“反正,我们要把那个画家的画,当成草壁的给交上去。”

“那又能怎么样?”

“我跟你,我们在评比的时候,要夸奖草壁的作品。就说,‘我觉得那张画很好’。这样一来,久留米老师就会去挑毛病。”

“对那幅画?”

安斋用力地点头,道:“他当然以为画是草壁画的,一定是没价值的作品。他肯定要嘲笑说‘那画儿就跟漫画似的’。”

“会吗?”我感觉无法认同,“这他应该能看出来的吧?”

“你别小看了人的这种成见。而且,人总是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

“什么意思?”

“久留米老师早已经认定了草壁是个没用的孩子,是吧?所以,后来他只看得见草壁失败的时候,然后就想,‘草壁这孩子果然没用’。他只能接受跟他自己认定的事情类似的情况,或者是符合他的偏见的情况。尤其是画,我也讲过了,这种东西的好坏不容易说得清。根据评价的人心情不同,有时看上去好,有时看上去坏。就像之前那幅画,如果不告诉你是著名画家的作品,你不也觉得像草稿吗?你不是还说,这样的画自己也能画吗?”

“说是说了……”我含糊地应道,“那么,如果就像你说的,久留米老师说那幅画不行了,接下来又怎么办?”

安斋的嘴咧开了。那不只是单纯的笑,简直就像是暗藏在他体内的恶作剧之虫一点点地现出了真身。“到时候我就找个机会这样说:‘呀,老师,我刚刚注意到,那幅画,好像不是草壁画的!’”

“啊?”

“我要告诉他:‘那不是美术馆里的画吗?’估计,久留米老师到时候该急了。因为,那就意味着,他在贬低一个著名画家的作品。”

虽然当时的我并不能很好地理解这番话,但也隐约明白,这就是安斋所谓“逆转成见”的计划,所以,我还是回答他说“我明白了”以表示接受。

“久留米老师一定会找理由掩饰,不过,他肯定会对自己的判断失去自信。”

“你是说,久留米老师以后对学生的看法就不会太绝对了?”

“我是要让他知道,他自己的成见有多么不靠谱。顺利的话,久留米老师或许也能像苏格拉底那样去思考。”

冷静下来想想,那实在是个鲁莽的计划。别的不说,就算久留米老师的观念被成功颠覆,我们成功地让他以为著名画家的作品是草壁的,但事情过后如果被追问“这幅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该怎么解释?这些他根本就没考虑过。为什么草壁会交一张美术馆的画上来?为什么要混在比赛作品里?为什么草壁没有第一时间坦白?最终结果,很有可能导致草壁陷入不利的局面。

对于这些“为什么”,安斋认为并不重要。他抱有强烈的希望,认为“只要能成功把画从美术馆里拿出来,其他事情总会有办法”,于是我也就选择了相信。

所以,我们再次前往美术馆,实施了计划。

我听从安斋的指示,扮演引开工作人员注意力的角色。

最后怎么样了呢?

先说结论,安斋并没有把画调包。

我听完工作人员的话,脑子因为紧张而一团糨糊,感觉脚底仿佛踩在云上似的走到出口,问已经在那里的安斋:“怎么样?画儿呢?”他摇了摇头。

“不行。”

“不行?没换下来?”

安斋点头。

“为什么?”

“因为签名呀。”他那悔恨的表情我不会忘记。

“签名?”

“那么小一张素描画,居然也有画家的签名。刚才我看了一下,就签在下面。”

由于不知道画上会有画家的签名,安斋有些不知所措,不过还是果断选择了放弃:“有签名,久留米老师肯定会察觉。”

绘画行动就此夭折。

以安斋的性格,他不会因为一次失败而垂头丧气。对于已经过去的事情他并不懊悔,他会说“那我们再继续下一个行动吧”。

“那么——”我提议说。这次对话应该是发生在我家附近的公园。“那么,下次上课时,让草壁回答一个很难的问题,吓久留米老师一跳怎么样?”

“或者,”我记得佐久间当时穿着一件长外套,可能就是一件无甚特别的深蓝外套,看在我眼里却很显成熟,“或者,学习一首英文歌,在他面前流畅地唱出来?”

安斋保持着双臂环抱的姿势,发出“嗯——”的沉吟,面露难色。“不行,我感觉那跟作弊行动属于同一种性质,反复发生有可能暴露。”

“安斋同学,你还挺追求细节。”佐久间的语气里带着钦佩和惊讶。

“也不是追求细节,我只不过在考虑效果而已。”

想不出什么好点子,几个人就围在秋千四周呆站着。虽然已到了寒冷的季节,跟班上同学一起秘密交流却使人感觉亢奋,再加上能跟班上所有人都羡慕的佐久间同学在一起时的喜悦,对于我来说那仅仅是一段快乐时光。可能是跟我有着相同的感受,草壁嘀咕了一句:“不过,让人看见是不是不太好?”

“让人看见?”安斋反过来问他。

“现在我们聚在这里,如果被土田看见了……”

“那没事吧?就算土田看见我们在这儿,肯定也只会以为我们是在公园里玩儿。”安斋说着,草壁却摇起了头。

“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佐久间同学现在跟我们在一起呢。”

“嗯?”佐久间拿手指着自己道,“我不该在这儿?”

“不是那个意思。哎呀,看见佐久间同学跟我们在一起,大家都会羡慕的。”草壁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也表示赞成:“嗯,这倒是。”

“是吗?”佐久间说着,望向安斋。

安斋不作声,若有所思。没过一会儿,他自言自语道:“要不这样?”然后又点头道,“就这样吧。”

“什么这样?”

“就这样。行动计划。”安斋稍稍抬起了眼,看上去又像是在梳理脑子里的想法,“佐久间是众所周知的优等生。”

“众所周知”这个词对于我来说挺新鲜。它给我的印象,是“众人口重”或者“重人口重”这种。

“优等生?说来也怪,被别人这样称呼,我其实并不怎么开心。”佐久间虽无怒意,看起来却很无奈。

“唉。不过实际就是这样。不光久留米老师,包括其他老师,还有土田,大家都对你佐久间另眼看待。”

“另眼看待?”草壁问是什么意思,安斋没有回答。

就在此时,电话在一个恰好的时刻响起。我立刻看向佐久间。因为当时整个班里有手机的也没几个,佐久间是其中之一。佐久间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机,那看似平淡无奇的动作,终于让我感受到了自己与她在成熟程度上的差距。而她只迅速对着电话说了一声“嗯,知道了”就挂断了电话。“是我妈。”

“让你放学别乱跑赶紧回家?”我想象电话的内容。

“嗯,算是吧。听说隔壁学区有可疑的人出没。”

“啊?”草壁的脸都白了。

“这都是常有的事情。这种消息听说都是群发的,发给家长们,各种各样的消息都有。现在怪人真是多。我妈每次都不放心,就会联系我。”

“那当然会担心了。”我说道。这种事我妈就只会偶尔关注一下。可如果我不是儿子而是女儿,她恐怕就会神经质许多了吧?

“什么可疑的人?我可是一次都没碰着过。”

“那最好。”安斋应道,然后又停了会儿,说,“好,就它了。”

“什么呀?”

“我想好行动计划了。谣言行动。”安斋带着稍显激动的表情开始解释,我们都瞪大了双眼,面面相觑。佐久间的眼睛就近在眼前,忽闪忽闪的。

早晨刚到学校,我就在走廊上碰着了一个隔壁班的女生,像是刚结束管乐队的练习。她家跟我家在同一条街道,幼儿园也一样,如今我却连她名字都记不太清了。当时她跟我打招呼:“欸,加贺,昨天的事情你听说没?”

我的书包都还背在肩上,“啊”了一声。她则压低嗓音道:“听说昨天,佐久间同学差点儿让怪人给抓住了。”

“佐久间?”

“哎呀,就是那个,离你家和我家不远的佐久间同学啊。那家烟酒商店知道吧?听说她一直在上辅导班,骑自行车去,会从那家店后头路过。”

“哦。”我假装镇静。

“说是突然冲出来一个男的,故意撞上她的自行车。然后她就摔倒了,好像挺严重的。”

走进教室,四处都在传着差不多的话。他们说,那男的倒没什么特别暴力的行为,但举止明显很可疑,一直往佐久间身上贴,就像暴露狂那样。

“哎,加贺,你听说了吗?”就在快上课时,土田也来找我聊,“听说,当时好像还有人出来见义勇为了。”

“哦?谁呀?”

也不知道安斋和佐久间是通过什么渠道传出了谣言,总之它迅速在校内传开了,速度比我想象中的快许多。估计,佐久间的母亲也“担任”了扩散谣言的使命。

铃声响起,久留米进来了,站到讲台上。这个六年级的班级里,并没有什么露骨的恐怖统治在横行,可班主任久留米一现身,四周就安静了下来,孩子们都回到座位。

“可能大家已经听说了,”久留米很快开口道,“昨天,出现了一个可疑人物。我们班的佐久间亲眼看见了。”

谁遇到了怪人这种事情,直接公布姓名似乎并不合适。眼下之所以这样,可能是佐久间怂恿母亲去跟学校提了建议——想要打消众人心里“遇上怪人,有没有受到什么侵害”的疑虑,倒不如让教师们统一口径,公开宣布她佐久间“虽然碰着了可疑人物,但并没出什么事”——佐久间这样对她母亲说,而她母亲就照做,去找老师商量。久留米对此应该也同意。当然了,佐久间真正的意图,其实是为了让久留米在班上提起自己的这件事情。

“佐久间,你没受伤吧?”久留米问完,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佐久间身上。

她的态度很干脆,保持着坐姿自然地回答道:“没什么事。就是吓得慌。”

“是谁救的你呀?”土田高声道。按原计划这里应该是安斋发问,这下倒省事了。

久留米并没追究土田为什么这样问,看来他也已经听到了风声。

这样一来,佐久间就微微朝教室正中央的方向转过身去。“嗯……”她语气开始含糊起来,“嗯……”她再一次重复同样的话语,“是谁我也不好说,不过他似乎是碰巧路过的,他替我吼那人道:‘你干什么呢?’”

“哇,听上去很厉害呀。真好,碰上了个勇敢的人。”佐久间身边的女同学们叽叽喳喳道。

“然后,他就狠狠揍了那个人,替我赶跑了他。我这才得救了。”

“哟,那可真是个白马王子。”久留米这番评论也不知算得体还是不得体,总之整个班里是炸了锅了。

“嗯,可能是吧。虽然我感觉挺意外的。”佐久间答。她的反应并不夸张,态度平淡而自然,那演技也算是绝了。她的话尾又再次含糊起来,显得意味深长,视线随之再次瞟向教室中间。于是以久留米为首,班上的同学们自然也开始琢磨起来:她那眼神是不是另有用意?而眼神的另一端,正是身体略微前倾地坐在座位上的草壁。

跟草壁有什么关系?每个人一定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当事人草壁则按照安斋事先给出的指示,夸张地翻开课本遮住脸,俨然一副想“装出跟自己没关系”的模样。而他的右手上还缠着绷带,生怕别人不往那儿看一样。

我拼了命地忍住笑。

一天前,在公园里,安斋对我们解释“谣言行动”是怎么回事。

“不是都说吗,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反过来,还有这么一个规律,‘喜欢的人所喜欢的,就是自己喜欢的’。”

“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简单来说,就是这么回事:土田和久留米老师都很认可佐久间吧?那么,如果佐久间认可草壁呢?会怎么样?”

“你是说,土田和久留米老师也会变得喜欢草壁?”我讶异地说道。

“会不会变得喜欢还不好说。但是,稍微改变对他的看法还是有可能的。我们来造个谣吧,就说他从变态手上保护了佐久间。他们会改变对草壁的看法。”

这能顺利吗?起先我还半信半疑。事实却是,一股微妙的疑云渐渐在班级内密布。

佐久间引人遐想的发言,端坐在她视线尽头的草壁,还有草壁手上的绷带,这一切都刺激了旁观者的想象。

“不会吧!”“难不成?”——抱有这种想法的学生可能并不在少数,久留米或许也一样。

“谣言行动成功了。”

放学后安斋宣布道。班里的气氛虽然没有太明显的变化,但毫无疑问,“重新审视草壁的契机”已经种下了。

只不过在我看来,拯救了佐久间的是草壁这种事情一点儿也不现实,而手上缠绷带的伎俩简直就像是在表演小品,给人感觉实在是太做作了。可为什么大家就意识不到这是在恶作剧?为什么没有人笑?这真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那只是因为加贺事先了解整个计划,才会这样想而已,”安斋道,“班里同学可不一样,久留米老师也是,在他们看来,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佐久间为了改善大家对草壁的看法,甚至不惜撒谎。她没有理由,也没人明白她什么目的。这如果是那种一眼就能看穿的恶作剧也就算了,事情背后这么复杂,就算他们感觉不对劲儿,也不可能想明白背后的原因。”

“哦,是这么回事呀!”我如此反应道。

当时的草壁心里一直在琢磨一件事——这绷带究竟要缠到什么时候?

“职业棒球选手要来。”学校公布这一消息,是在绘画行动失败,谣言行动刚获得成功之后。如果我的记忆准确,应该是这样。

职业棒球联赛已经结束,进入休赛期。

选手姓名公布之后,班里闹腾起来。我对棒球几乎一无所知,没想太多就问旁边的草壁:“这个选手很有名吗?”而他则两眼放光地道:“很厉害的,是得分王。”弄得我很不好意思。

这位得分王先生是球队的主心骨,有着活跃而充实的棒球生涯,可能也因此而心有余力,不久前他才刚刚出版了亲手为孩子们画的绘本。当时他为了做宣传而出没在全国各地,给学校捐绘本,办棒球教学活动。

我们这所小学,也不知是抽签抽中了还是地理位置好,或者是身为报社高层的土田的父亲从中出力了,总之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学校也被选到了宣传活动的对象名单里。

这位一流的棒球选手在体育馆现身的当天,就连对棒球不甚了解的我都激动了。演讲也很有意思,是关于他孩童时代如何下功夫不在课堂上睡觉、青少年棒球队的第一场比赛时由于过度紧张而朝着三垒跑之类的事情。可能是因为他没有讲大道理,自始至终都在聊过去的回忆,他的演讲小学生也能听明白。

唯一可惜的是天气不好,原计划的棒球教学活动取消了。

得分王先生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聊到最后,他提到了“今天如果天晴,原计划要在户外教打棒球的,真是遗憾”,孩子们的口中则吐露出明显的遗憾和不满。就连平时从不坚持己见的草壁,都不开心地喊出了抱怨。

校长和老师们都站起来了,高声让学生们安静,但抱怨仍在继续。得分王先生忽然提议说:“哎,那明天会不会放晴呢?如果明天上午是晴天,我就来。”

孩子们的掌声不断。草壁也惊讶了,快活地拍着手。我呢,则在想“如果明天下雨了他又打算怎么办”这种多余的问题,安斋更是考虑起了毫不相干的事情。

“好,就这么办。”他说,“我们去求求那位选手。”

“求他?为什么?”

“为了下一次行动啊。”

安斋也没管我的手忙脚乱,而是自顾自地行动了起来。

演讲结束后,他一直等待得分王先生从校长室出来,然后追了上去。我弄不清楚状况,只能被安斋拽着跟在他身后。

看到他在校门口上了出租车,我已经放弃了,心想肯定是追不上了。可安斋却喊道:“在红灯前面停下了!”说完就在大雨里奔跑起来,我也慌忙跟了上去。

我们跑到马路上,脚踩着水洼,朝出租车跑去。我们对着车后窗呼唤选手的姓名。因为感觉拍车窗有点儿太过了,于是我们便挥手。雨水淋湿了我们的头发,俩人拼命地高声呼喊:“××先生!××先生!”连我们自己都有些不确定了,好像我们就是这位选手的狂热粉丝。就在我们快要放弃的时候,车门打开了。得分王先生在车里对我们说:“怎么回事?先上车。”我们则因为感激而湿了眼眶。

“究竟是怎么了?”得分王先生是一个人。在学校里时还有一名男性跟他在一起,不知是球队的人还是绘本出版社的人,不过那人好像没上出租车。我俩一股脑儿都钻进了后车厢,坐到选手身边。驾驶员不带感情地说了一句“关门啦”,随即就发车了。

“你们用不着这样追上来,你们的学校,明天我还去呢。如果天晴了,我就去教打棒球。”

职业棒球选手我们以前只在电视上见过,现在,那庞大的身躯近在眼前,我们有种被压制的感觉。我甚至感到眩晕,原来职业体育选手的气场是如此强大。

“就是为了那事。”安斋的声音坚毅,“关于教打棒球,我们有事想求您。”

安斋所考虑的,是一个比夭折了的绘画行动更大的计划。他居然要把职业棒球选手都牵扯进来。

“请您表扬一下我们的同学。”安斋直入主题,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终于能够想象出他灵光一闪的计划究竟是什么。

“表扬?”

“明天,您教棒球的时候,我们班上有一个男生叫草壁,您看见他挥棒时,请您表扬他一声,说他‘是块儿材料’。”

“这……”那名职业棒球选手在说话的同时,似乎还试图在脑子里厘清原委,“是为了那位草壁同学好?”

“您可以这样认为。”安斋的回答模棱两可。因为严密说来,这并不算是为了草壁。

我想象第二天教打棒球时的情形。草壁挥动球棒,久留米感觉他“好像挥得不怎么样”。他将再次断言:“这草壁,果然是干什么都不行。”也有可能他实际说出口的话会是“草壁那个挥棒姿势不行”。就在那时,选手走上前去,点评道:“你是块儿很好的材料。”

结果怎么样?成见被完全扭转。

这应该就是安斋的计划。

“那个……他叫什么来着?”

“叫草壁。”

“草壁同学,他打棒球吗?”

我和安斋面面相觑。虽然他看上去挺喜欢棒球,但我们并没一起打过。

“这不太清楚。”

“你们刚才如果带草壁同学一起来就好了。”

“反正,总之,我就是想请您夸夸草壁。”安斋道。我们身上背着已被雨淋湿的书包,车内也因此而拥挤,不过那位职业棒球选手却没表现出不耐烦,只微微苦笑了一下:“当然,夸他是可以的。”

“是可以的?”

“但我不能说谎。是不是这块料,是很重大的判断,我不能乱说。”

“是不是这块料,我觉得谁也说不清楚的呀。”安斋坚持不退让,“所以,也不一定就是乱说。”

那位职业棒球选手露出为难的神情,或许他最终还是放弃了向面前的小学生教授残酷的现实。“我毕竟是职业选手,多少明白一点儿。是不是这块料,有没有才能,都是一目了然的。”

“那,只要稍微夸一夸他就可以。”安斋又退让了一步,直到对方表示“好吧,那不是什么难事”之后,才终于显得放心了些。

之后,我们就在安斋家附近下了出租车。职业棒球选手语气温和地对我们说:“那么明天见。”

出租车离去后,我们朝家里走去。那是我头一次经过安斋家的那栋住宅楼,也是最后一次。“拜拜,我家就在这儿。”安斋说完便顺着台阶上楼去了,我目送他,也没什么特别的心思。这栋楼的房间看上去很小,即便是客套话也很难用得上“气派”两个字,相反甚至让人觉得父母带小孩居住有些太挤。玄关的门上贴着胶带,似乎是用来加固的,还靠着一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仿佛一头即将饿死的驴。安斋打开门锁进屋的背影,看上去特别弱小。

我的心被一种孤独而柔弱的情绪所侵占,仿佛肉体和皮肤都脱落了,只剩下一颗光秃秃的心脏裸露在外,好似被胡乱拨动的琴弦一般在风中震颤。

棒球教学的那天是个晴天。“全因为你们平日里表现良好。”校长又说起了他的老一套。我很疑惑,为什么大人们总爱这样讲呢?反正,那天是个特晴朗的日子,和头一天截然相反。

上午的两个小时里,自愿参加的孩子们都手持球棒去往操场,遵从那位选手的指示进行挥棒练习。

有几个班主任老师,可能是对自己的技术挺有自信,也跟着孩子们一起挥舞起球棒来,久留米也是其中之一。平时他总是表情严肃地划拉粉笔,体育课顶多也就吹吹哨子,没给人留下任何擅长运动的印象,那天却也展示出他优美的挥棒姿势,看来说自己学生时代曾是棒球队知名人物的事情并非吹牛。

“久留米老师好帅呀。”女生们发出尖叫,我和安斋互看对方一眼,也不知为什么心情就别扭起来。

安斋跟我是差不多的水平,那挥棒姿势实在拿不出手。练到一半,他忽然说:“加贺,你说大家这样一齐在操场上挥球棒,是不是有点儿怪怪的?”

“感觉像是一种新式体操。”

“大家一起挥棒,看起来好像在人力发电似的。”

得分王先生应当是个做事认真的人,并不是装作指导而实际只来回走动意思一下,而是观察每一个人的姿势,在手肘和膝盖上指指点点,给出细致的建议。

一个小时过去了,他终于走到了我们所在的那一片。

注意到我和安斋之后,得分王先生的神情有些动摇。他意识到了,我们是前一天钻到出租车上的两个人。他面露笑容仿佛在打招呼:“昨天辛苦你们啦。”然后他对我说道:“怎么样,挥一个我看看?”

我“嗯”地点头,举好了球棒。“嗯什么嗯,要说‘是’。”有人在一旁纠正。我一看,是久留米站在那儿。他就站在得分王先生旁边,一身运动服还挺像那么回事,看上去就像个教练。

“是。”我连忙改口。我的挥棒不怎么样,得分王先生却没有笑。“下巴再收一点儿,”他建议我道,“想象你的身体正中央有一根棒子撑着。”

“是。”我回答,然后再挥棒。我自己并没感觉出什么变化,却得到了他的夸赞,“嗯,不错不错”。安斋跟我的待遇差不多。

然后——安斋终于开始朝着他真正的目标迈出了步伐。

“久留米老师,草壁那个姿势,你觉得怎么样?”他问道。

久留米被这出其不意的一问弄得有些惊慌,表情随后又恢复了冷静,仿佛在问:“草壁有什么问题吗?”甚至让人感觉他连草壁在场这件事都早已忘记了。

草壁所在的位置离我们稍微有一点点远,随着得分王先生的靠近,他的脸也变得通红,似乎很紧张。

“来挥挥看。”得分王先生对他说。

草壁点头。

“别光点头,好好回答。”久留米在旁提醒道。

草壁挺直了腰板,用带着颤抖的声音回答:“是。”

一阵慌乱过后,草壁挥动了球棒。那架势连我都看不上眼,身体平衡也不好。由于他仅凭手腕挥棒,看上去总觉得力量有些薄弱。

“草壁,你又不是女孩子,那姿势算怎么回事?”久留米的声音不大,但沉稳,周围听得很清楚。附近的孩子们嘀咕道:“说草壁像女孩子呢。”也不知是土田还是什么人,还讥笑道:“真是太逊了。”我听见了安斋咂嘴的声音。久留米的话虽可能并非故意,不过确实如安斋所言,就因为他的那些发言,其他孩子都认为“可以不把草壁放在眼里”。

安斋目光锐利地抬头看向得分王先生。“草壁挥得怎么样?”“草壁”这两个字他念得掷地有声,仿佛为了提醒对方自己昨天的请求。

得分王先生的眉头微微下垂,咧嘴笑了。可能他也在想,要夸赞这种挥棒太过困难。

“好吧,那草壁,你再挥一次。”久留米再次开口。而安斋则高声道:“老师,你别说话。”

久留米听到安斋针对自己带有敌意的话语,转头朝他望去。那感觉,就像是在仔细地确认指向自己的长矛所露出的锋芒,并不能看出他是否不高兴。

“因为老师那样讲话,草壁会紧张的。”安斋的眼神里充满了力量,撕扯着嗓音。

“这种事有什么好紧张的。用得着紧张吗?”

“老师,”真亏得当时的安斋一点儿都不畏惧,还能继续说下去,我十分佩服。“请你不要再那样说了,好像草壁什么都干不好似的。”

“安斋,你瞎说什么呢?”

“我不指望你对每一个孩子都抱希望,但总被你当作没用的学生,谁也受不了。”

或许安斋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在这里分出个胜负。他站出来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他已经有所觉悟,但我自己还是忐忑得很。

再说回那得分王先生,也不知他是过于开朗还是反应迟钝,他似乎并没在意安斋和久留米之间迸出的火花,而是走到了草壁身边,说道:“再挥一次看看?”

“是。”草壁点头,又摆好姿势。他看起来不像刚才那般僵硬了,两腿分得也不错。

“那些成见,”我在心里念叨,“希望你用那根球棒全都击碎。”

草壁当场展示出职业水准的完美身姿,震惊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然后一跃成为校园里的红人——我当然没有期待这样戏剧性的情节发生。不用说,那样的事情也没有发生。草壁的再次挥棒,虽然跟之前不成样子的那次相比要好上许多,但还不到令人瞠目结舌的程度。

我看向安斋,他仍然抬头仰视着得分王先生。

得分王先生抱着胳膊,盯着草壁,说:“再挥一次试试。”

草壁再次点头,挥动球棒。力道虽不大,但还是能听见空气被割裂的声响。

“你,喜欢棒球?”得分王先生问,草壁刚想点头作答,又马上添了一句:“是。”

“是不是常常练习?”

“偶尔吧,只是看比赛的时候,在屋子里。”草壁小声回答道,“那种正经的练习还没有过。”

“是吗?”得分王沉默了一会儿。他扭过身子,看了一眼我和安斋,又跟久留米老师的视线相对。然后,他替草壁调整了手肘和肩膀的位置。

草壁再次挥棒。

连我都明白,现在好太多了。同一时刻,得分王先生喊了一声:“很好!”那声音魄力十足,仿佛能撕裂一颗巨大的、透明的气球。四周学生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这边。

“等你上了初中,可以进棒球队。”得分王先生说,然后,他道出了我们所期待的那句话,“你是这块料。”

身边的景色一下子明亮起来,安斋一定也是同样的感觉。白色的光辉,从我们的身体里直射了出来。那感觉像是付出有了回报、目的终于达到,血液一直冲到指尖,让人感觉到充实。

草壁的眼睛瞪得溜圆,眼皮子不住地眨着,说:“真的吗?”

久留米的表情是什么样子,我没看到。或许我看到了,但到如今已经忘记了。

“我可以成为职业选手吗?”草壁的脸涨得通红,那一定不是因为羞耻,而是因为极度激动的情绪。从久留米站立的方向传来发自鼻孔的嗤笑,也是在同一时刻,或许他说了什么贬低草壁的话。

“老师,草壁说不定是一块打棒球的料呢?当然,也可能不是。但是,请你停止你的自以为是。”

“安斋,你为什么要那么气势汹汹的?”久留米很冷静,神情淡然。

“草壁同学,你可以去认真地打一打棒球呀。”不知何时,佐久间已经站在了我们身后,“你瞧,你这可是得到了职业选手的认可。”

草壁十分有力地点了点头。

我忐忑地看向得分王先生,但是出乎我的预料,他的脸色居然很好。他是觉得既然已经答应了我们,就干脆不管不顾了,还是他从老师跟安斋的对话判断出,当下应该撒个谎比较好?若都不是,那就是真的看出了隐藏在草壁身上的实力?不不,说不定这名豪放磊落的击球明星根本就没想那么多。当时他面朝着草壁,又添了一句:“是呀。只要你肯努力,一定能成为一名好选手。”

那个时候的久留米仍然保持了冷静。“非常感谢您,肯那样鼓励他。”他朝得分王先生行礼道。“草壁,你小子,可别当真了,”他又对草壁说,“人家这是客套呢。”

可能他这番叮嘱的语气听上去很幽默吧,有几个人笑了。要说气氛有所缓和,也确实是缓和了,但我心里却很不服气——至于特意那样讲吗?

“可是,老师,”就在那一刻,草壁开口了,“我——”

“草壁,你什么你?”

“老师,我,”草壁缓缓开口,“我,不,那么觉得。”他说得很坚决。

我看见安斋一下子放松了,露出了笑容,但那笑容又很快看不见了。为什么呢?因为我也龇牙咧嘴地笑了起来,笑到眼睛都睁不开了。

棒球教学结束后,学生们没有回教室而是在操场就地解散。记忆里的情形是那样。孩子们集体鼓掌欢送得分王先生,然后是校长讲话。再然后大家都各自回家了,但我和安斋继续在操场上停留了一会儿。

远远望着草壁主动做着挥棒练习,我们不禁赞叹“真别说,草壁的挥棒确实挺好”。这或许也正是由于“连职业棒球选手都夸他了”这一先入为主的想法。我们甚至还瞎操心起来:“要是他一早就开始正规地打棒球就好了。”

“真挺神奇的。”从那天开始,草壁就像得到了灌溉的植物一般,一下子获取了活力,连话都说得更清楚了。“明明只是得到了一点点表扬,但我却特别开心。”他笑道。

“草壁,你小子,如果以后真成了职业棒球运动员……”站在一旁的安斋开口道。

“我怎么可能成得了。”

“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好。”安斋严肃地对他说。

“反正,如果你真成了职业选手,到时候你要对着电视给我们比画比画。”

“比画什么?签名吗?”

“不是签名。”安斋说着,伸出了两根手指,身体也动了起来,一会儿比画剪刀手,一会儿又做些说不上是什么的动作。

“你这是干吗呢?”草壁停止挥棒,问道。

“假如将来你成了职业棒球选手,是要大显身手的嘛。”

“只是打个比方哟。”我笑着说。

安斋却神情严肃地说:“到时候,估计我们就不能像现在这样每天都见面了,所以,你就对着我们打手势吧。”

“手势?”

“比如,打出好球的时候,”安斋做出洗脸的动作,然后又朝前方伸出两根手指,像是要戳瞎谁的眼睛似的,“就比如像这样的动作。”

“这动作,有什么含意吗?”这话是我问的。

“意思就是:‘把脸洗干净,用你们的眼睛给我看清楚了。’这个手势就是在告诉我们,草壁没有输给大人们的成见。”

哦,原来是这样。草壁眯起眼睛在一旁听着。

“估计到了那个时候,成了职业选手的草壁也很忙,恐怕早就把我这种人给忘记了。”安斋道。

当时,他小学一毕业就搬家的事情是否已经决定了呢?

“不可能忘记的。”草壁说得很肯定,安斋却只是歪了歪头。

“如果到时候久留米老师看到了电视,估计会很惊讶吧,”安斋说,“说不定还会难过地把电视关上呢。”

就在那个时候,我感觉到有人在看我们,慌忙回头。久留米就站在我们身后。安斋也露出了不妙的神情,但并没多加辩解。

久留米一定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但他并没有追究。针对安斋的长篇大论,他说了些泼冷水的话,仿佛例行公事一般,至于内容我记不清了。

我又看向草壁,见他对久留米的话似乎全不在意,我放心了。得到职业棒球选手的褒奖,或许对他产生了安斋所说的那种“教师期望效应”的影响。那时候,可能是我第一次觉得想要快些长大成人。

五年前,草壁百忙之中抽空偷偷回了一趟老家,我跟他在居酒屋见了面。“小学六年级那时候,要不是因为有安斋在……”他喝醉了,这句话重复了好几遍。

小学毕业后,大家都觉得升上同一所初中是理所当然的,安斋却突然转学了。他没打招呼,就那么突然地消失不见了。起初他还寄贺年卡来,他在某一年的卡片上说换了一个姓 ,再往后便没了音信。

过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安斋的父亲因为长期服刑而脱离了社会。他是某个案子的凶手,那个案子曾备受社会关注,因为牵扯到人命,一段时间里媒体也报道得很频繁,安斋和他母亲因为这件事情才辗转移居各地。

“对了,成人典礼上我遇着土田,他还说呢,”我说道,“他说在东京闹市区见到过一个人长得很像安斋。土田好像已经不记得‘安斋’这个名字了,他说的是‘六年级时候的转校生’。”

“也不知道他见到的那个人什么样子。”

“据说怎么看都像个地痞流氓。”

“安斋?成了流氓?他认错人了吧?”

“用土田的话说,他爸是罪犯,他走上歪路也是当然的。”

“是吗……”草壁的尾音拖得很长,然后又继续道,“我可不这么认为。”

这句话如此自然地从他嘴里说了出来,我注意到了这一点,但并没就此发表意见。

“也不知道安斋现在在做什么。”草壁在喝酒时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只不过,他一次也没说过“想见他”。我也一样。我有种奇怪的预感,仿佛一旦说出这句话,就再也见不到他了。或许我想告诉自己,想见安斋,并不是一个只在嘴上说说、能否实现却不得而知的愿望。

如今的我成了一个上班族,为生活拼尽全力,被肩头的工作压得疲惫不堪,因为跟恋人的争吵而耗费心力,但也时而会深感幸福地度过每一天。我几乎不曾怀恋过小学的那段时光。

偶尔,出门忘带伞被雨淋湿时,我会想起背着书包、湿了头发、朝着停在路口的出租车奔跑、呼喊着棒球选手姓名并拼命挥手的自己,还有我身边的安斋。 4abf7lkYHRkkVusIevfAyVQ2Daks8/ADIkfWvloxInVQEQ7a24BEcbFVILrjNIV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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