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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吃过晚饭,拉夫躺在床上,忧心忡忡。他茫然地盯着那台12英寸 彩色电视机,那是舅舅塞勒斯去年圣诞节送他的礼物。此刻,即使隔着两个房间,他还是可以听到爸妈正在高声说话。他听不清楚具体内容,但从音量和语气可以判断他们在吵架。基于过去的经验,他觉得这一次肯定跟他有关。

晚饭时一家人吃了炒小牛肝、芜菁菜和热松饼。饭桌上,拉夫躲避着爸妈的目光,一个字也没说。独生子女的日子不好过。爸爸将碗盘洗完烘干后,出门去克莱维尔的德尔尚超市给家里买东西。安斯利前脚刚走,马西娅就把拉夫拉到一边,语气柔和地问他们白天去干了什么。听拉夫描述开枪经过,还有那只珍珠鸡被拿下的过程,马西娅瘦长脸上的表情从愉快变得愈发严肃。

显然,在到底应该如何教育宝贝儿子这个问题上,他们两口子又吵了起来,之前也吵过很多次。他们立场不同,拉夫感觉得到,但理解不了。内在原因可比一场火鸡猎杀复杂多了,他知道。关键是这个10岁小男孩对父母的忠诚因为这一分歧不得不一分为二。这可真是糟透了,毕竟裂痕看上去难以弥合,而他还不清楚自己应该站在哪一边。

拉夫担心他爸妈可能因此分居,那他从此就失去了爸爸或妈妈,只能二选一。也许他不得不住到亲戚家或者某个陌生人的家里去——他们学校就有同学处于这种状况。他们多半看上去还好,但如果换作是他,他想自己很可能会被夺去安全感,生活也会被彻底打乱……他就在苦思冥想这两难困境的过程中睡着了。

临近天亮,拉夫还在睡梦中,雨渐渐停了。等他被叫起来吃早餐时,外面起风了,湿润的空气里增添了一丝寒意。电视上,第5频道那位金发气象播报员用短促的声音,带着中西部口音播报天气:亚拉巴马和密西西比多云,但不会再下雨了。不过马西娅还是让拉夫穿上了雨衣,戴上了雨帽。拉夫讨厌雨衣,更讨厌雨帽。他觉得这一身装备让他看上去像一个女孩子。安斯利也是这么看的,还不止一次在马西娅面前说漏了嘴。

拉夫骑着自行车沿查尔斯顿街来到第一个红绿灯路口,左转再过三个街区,来到马丁·路德·金小学。很久以前,这里叫作罗伯特·E.李 小学。这一整天他在课堂上都魂不守舍。地理、英语、美国历史,这些课程的内容全都混成一团,就像购物中心里陌生人的交谈声一样从他耳旁掠过。午餐和课间休息时间,他也没和最要好的朋友待在一起。他一直想着爸爸,担心他会冲自己发火。他害怕爸爸生气的样子,有时在气头上,爸爸会猛然抬起手来,仿佛要打他,但从来没有真的打过。拉夫感到羞愧,因为自己那么直接地拒绝在爸爸的帮助下拿起枪并扣动扳机。他还为自己跟妈妈说了这件事而备感自责。

他想:“我是个娘娘腔吗?哪怕我也会跟其他男生打架,并且从来没有后退过半步?”想起自己这次如此让爸爸失望,他的心情就更糟了,因为他知道,不管怎样,爸爸一直把他看作一个特别而宝贝的孩子,说不定也把他当作一个小男子汉呢。有一次,他听见爸爸在跟几个邻居朋友提到他的时候说:“无论给我多少钱,我也不会拿这个孩子做交换。”

那天下午放学回到家,拉夫吃惊地发现爸爸已经在等着他了。安斯利从五金店提前下了班,此刻正坐在门廊那把摇椅上,手里拿着烟。

“上车,”安斯利说,“我有话跟你说。”

他们沿着两旁有弗州栎和修剪过的树篱的街道,开车到了克莱维尔,经过诺科比县法院,一路来到罗克西冰激凌店,这里是本地的社交中心,跟拉夫家一样基本位于小镇的中心——这一点儿也不奇怪,因为克莱维尔就是这么一个小地方,从这里继续向前开,要不了5分钟就会抵达小镇的另一头。他们走进罗克西,挤进一个卡座,安斯利让拉夫点他最喜欢的冰激凌。他知道,拉夫最爱吃撒着碎核桃的奶油糖浆圣代。

安斯利看拉夫吃着圣代,对他说道:“孩子,我很抱歉,昨天那样逼你。不管怎么说,你年纪太小,还不能开枪,而且我觉得,你这个年纪可能还体会不到猎杀一只火鸡的乐趣。朱尼尔愿意开枪而你不愿意,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他年龄比你大,体格更壮,而且,坦白说,和你相比,朱尼尔倒显得不够机灵。”

拉夫嘴里塞满了冰激凌,这会儿只能点头回应,他心想,对啊,这就是事实。朱尼尔去年留级,到现在还在上四年级。他要再忍受一年严厉的玛东老师的折磨。这位老师已到中年,眼镜后面藏着一双冷冰冰的眼睛,夹杂着白发的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小小的圆髻,她不仅严厉,而且容易火冒三丈。同学们在背后都称她为“疯牛”。

“我当时,”安斯利接着说下去,“确切地说,并不打算让你马上学会打猎。等你再长大一点儿,你可能还是不喜欢打猎,对此我也说不准。我只是尝试告诉你,长大后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需要具备哪些品质,希望你不要像现在随处可见的那种娘娘腔一样。”

他顿了一下,好让儿子有时间消化一下这番话,同时点了一支烟,拉夫已经预感到他会拿出烟,这表明安斯利还有更多话要说。一定是这样,但是没关系,恐惧与自责的重担正从他的肩头卸下,他已经得到了原谅。这两天来第一次,他可以坦然直视爸爸的脸:晒得黝黑、嘴角布满皱纹的脸,一双蓝眼睛此刻流露出忧伤。

安斯利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头转向另一边,吐出一团烟雾。他用一根中指把一小块烟草从嘴唇上弹开,然后继续说:“你可能还是不懂我到底在说什么,所以我还想再说一点,好让你自己去思考。也许之后还会再多说一点——可能在我们下次再一起出来的时候,这样你就会明白我的感受了。”

他的感受?拉夫想着,又开始焦虑起来。

“你知道,我没有受过你妈妈和舅舅塞勒斯受过的那种教育。你也有机会接受那样的教育,这是毫无疑问的,对此我也很开心。但在一个很重要的方面,我希望你长大后能像我一样。一旦你长大成人,我希望你能做到昂首挺胸、顶天立地,成为人人尊敬的男子汉,这样的话,不管其他人多么富有,或是拥有多少令人目眩的头衔,他们都会尊敬你。”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拥有高尚的品德,意味着你会信守承诺、偿还债务、恪尽职守,即使有时事情变得棘手也不会轻言放弃,而是竭尽全力。而且,你不会天天把这些挂在嘴边,只是牢牢记在心上。大家认识你,和你共事,可不是只需要听到你嘴上给他们打包票。他们要相信你是靠得住的,一直如此,从无例外,而不是只在你想要这么做的时候。你明白吗?”

拉夫回答:“是的,先生。”接着他又吃了一大勺冰激凌,尽情享受奶油糖浆的美味。

“但要成为一名男子汉,做到这些还不够,”安斯利继续说道,“还要成为一名绅士。我们自有一套准则,不过,那些住在豪宅里、会去意大利之类的地方度假的人,听了可能会觉得可笑。我绝对不会跟你塞勒斯舅舅聊这些,当然,我非常尊敬他。在我生活的世界里,这套准则就是一切。你可能会说它很原始、太简单,但它的确就是如此直白明了,并且非常适合我。这套准则是:绝不说谎或作弊,绝不打女人,绝不打比自己个头儿小的男人——如果你能避免那么做的话,拉夫。绝不先动手打任何人,但只要自己是正义的一方,也绝不退缩。”

他停下来抿了一口咖啡,捻掉手上那支燃了一半的烟,然后又点上一支。拉夫心想,像爸爸这样一个小个子,如果当真遇到有人要对他动手,尤其在对方还是个虎背熊腰的大个子的时候,会发生什么?爸爸身高刚过1.7米,体重不到60千克。“那还是浑身湿透时的重量。”爸爸喜欢这么说。

总有一天拉夫会知道,这种情况发生的概率太低,根本无须放在心上。安斯利在口袋里装了一把长折叠刀,并且像个强迫症患者一般经常用一小块长方形磨石把刀磨得很快。他还在皮卡车前排座位的杂物箱里放了一把手枪,他称之为“帮我扳回一局的法宝”。他还能像变魔术一样,从拉夫永远找不到的某个隐秘角落突然变出一支非法持有的金属警棍。不过,即便安斯利真的遇到过需要自卫的情况,在未来拉夫也绝不会听说这种事情。

拉夫从高脚杯的底部又舀了一大勺冰激凌,他害怕这次停顿过后,爸爸有可能起身离开。没想到安斯利再次接上话头,说了下去。

“还有一点,”他说,“要对他人表示适当的尊重。这是我们这里每一位绅士都会做的事,其他地方已经不这么做了。比如,你向一个在加油站打工的伙计走去,问他:‘不好意思打扰了,可以告诉我某某街在哪里吗?’他会回答:‘当然可以,先生。’他不会说:‘可以,阁下,请吩咐。’也不会说:‘可以,阁下!’因为他不是你的仆人。他会说:‘好的,先生,这个我知道。’或者,‘啊,先生,我也不知道。’这表示他很有礼貌,而且你们是平等的,你也会用同样的方式回应他。听着,对于值得特别对待的人,你必须格外礼貌。这也是你妈妈和我要求你对成年人说话时一律加上‘先生’和‘女士’的原因,也是我们会这么称呼老年人的原因。”

说到这里,安斯利点上第三支烟,又一次沉默了,他轻轻弹了一下手,仿佛在说:“嗯,就这样。”他似乎开始感到自己这番掏心窝子的话说得有点太多,甚至害怕拉夫会因此少尊重他几分。他伸手在口袋里摸出几枚硬币放在桌上作为小费,然后掐灭烟头,起身准备离开。他手扶椅背,望向窗外的停车场。其实那儿没什么特别的,除了离得最近的一辆卡车底下有一摊油污,泛起彩虹一般的颜色。他又轻声说了起来,这次带着一丝苦涩。

“这就是我想要告诉你的,斯库特。别人可以拿走你的钱,剥夺你的自由,在背后笑话你,但只要你能按我告诉你的方式成长为男子汉,而不是那种动不动就哭诉、一碰到难题就掉头跑掉的娘娘腔,那么,他们就必须承认你是一个男子汉,没人能夺走这种名声,这也是我一直紧逼着你的原因,虽然有时候可能是对你太狠了一点。”

拉夫完全相信爸爸的话。他记得自己小时候有一次摔破了膝盖,当场大哭起来,而爸爸只说了一句:“闭嘴,做个小男子汉。”

他还能勉强记起另一次,当时他3岁左右,不记得是在什么情况下跟爸爸一起睡。夜里他醒来,说想去上厕所,爸爸却说:“憋住,等到天亮,像个小男子汉一样。” V+GW3supRFe6BuEYB7h4srk2Wk79VCoRLkANaB64Ug2NvpxVM6/SQmrvM0Ki6xG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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