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拉夫上大学之后,我们的关系也变得更加平等。有一天,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名为“火鸡大猎杀”。拉夫把它看作一个有点好笑的逸事,很适合作为饭后的谈资。但其实只要仔细听完就会发现这里面带有苦乐参半的意味,而且,我看得出来,这件事对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偶尔也会再度提起,一点一点补上更多细节。于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也看得越来越清晰。原来,在他小时候有过那么一个星期,其间的经历塑造了他与父母的关系,进而影响到他后续整个人生的进程,而这个星期刚好就是由“火鸡大猎杀”拉开序幕的。他跟我讲了很多,我也自行脑补了其中几处空当,我这么做的时候充满自信,因为我实在是太了解拉夫了。
那是一个星期天,一大早,安斯利带上拉夫,还有拉夫的堂兄李·科迪,开着他那辆樱桃红色的皮卡车,驶出克莱维尔,一路北上前往杰普森县。拉夫和李这两个小男生当时分别是10岁和11岁,家里最亲近的亲戚喜欢分别称他们为“斯库特”和“朱尼尔”。朱尼尔长得又高又壮,马上就要进入青春期,此刻正激动地聊着即将到来的大冒险,连珠炮一般向安斯利提出关于火鸡猎杀的各种问题。与他形成鲜明对比,拉夫那会儿还是一个小毛头,不仅比同龄孩子矮小,而且瘦弱,因为对自己将要面对的事情充满恐惧,他一声不吭坐在那儿。
在这一带的村庄和小镇社区,将首次出猎作为一个小男孩的成人礼的做法由来已久,并且延续至今。没有人说得清楚这个传统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可以一直追溯到遥远的石器时代。打猎过程中传递的情绪是如此源于本能且充满力量,与成年男性之间缔结的联系密切相关,以至于它成为男性的成人礼。在此过程中既有猎杀动作完成瞬间的惊呼,也有落在射手肩上表示祝贺的一记猛拍,可能也有猎人们用力击打对方胳膊的动作;猎人会持枪拍照;被杀死的动物随后会被分割,人们只取躯干的一部分像奖杯一般颁给射手;最后是当晚大家围着营火跳舞,分享猎人们的战斗故事。我知道大家现在已经不再这样说了,但这就是这一带的人们内心的看法:真正的男人会去打猎,真正的男人能找到猎物,真正的男人会扣动扳机。“娘娘腔”和行动不便的男人留在营地,负责把肉做成大餐。
那天早上,刚过县境不久,安斯利就开着皮卡车从128号州际高速公路掉转方向,驶入一条杂草丛生的土路。大多数道路地图并没有收录这条路,它像一条大约3 000米长的波浪线,穿过生长着松树和橡树的灌木林地。路的两边散布着许多早已废弃的租佃农场。大多数的佃农早在差不多半个世纪前就陆续离开。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南方城市的造船业迅速发展,并且出现了其他类似的变革,这为他们提供了更好的工作。无论是黑人佃农还是白人佃农,他们最终全都选择逃离这些冷漠的田地,忘记自己卖身于此的往事。
既然在别处寻得新的机会,这些移民干脆一举挣脱了“农地租佃”这条让人深陷贫困的锁链。他们走的时候没有丝毫遗憾,毕竟在一直生活的地方,他们从来就没能拥有过哪怕半分土地,就连他们住的房子也不属于他们。现在,这里的房子全都显现出一片衰败迹象:不仅屋顶崩裂塌陷,门廊也都凹陷倒塌在了地面上。在这些废弃屋院里扎下根的脆弱幼苗,如今也都长成了大树。至于被主人们遗弃在前院的汽车,它们的零部件也早被拉去当废铁卖了。屋外的茅厕以及屋后的鸡窝也不再盛产绿头大苍蝇和屎壳郎。
“是个打鹿和打火鸡的好地方。”安斯利说道。
他们是通过一条长满杂草的木材采运道路和一条很久没人走过的小道来到这里的。在这些小道当中只有很少一部分会通到一个叫得上名字的地方,绝大部分会在雨水冲刷形成的水洼中消失不见。这片土地上土生土长的野火鸡和白尾鹿,早已因过度猎杀变得相对稀缺,但对于一天的捕猎活动来说,数量和活跃度都足以保证会有相当不错的成功率。
沿着这条颠簸的路又前进了1 000多米,安斯利将车速放慢了一点儿,转入一条几乎看不出来的木材采运道路。他又一点一点慢慢往前推进了十几米,这才把皮卡车完全停住。然后,他打开驾驶座一侧的车门跳了下去,吐了一口痰,又提了提裤子。
“还行,”他对还坐在车里的两位小朋友说,“我们今天一定会有收获。但现在还有很多事要做。你俩赶紧给我下来。”
安斯利让他们从另一边下了车,接着,看着那条木材采运道路,缓缓说出一句户外行家那令人敬畏的格言:
“现在还见不到任何猎物,但它们肯定在那儿。只有差劲的猎人才会感觉这片树林里空无一物。”
“我要撒尿。”朱尼尔说。
“我也要。”拉夫也说。
安斯利点点头表示同意。两个男孩往矮树林那边走了好几米去解手。他点起一根香烟,身体靠在皮卡车的挡板上,安静等着。两个人回来后,安斯利把还燃着的烟头扔到路边,走到皮卡车的后面。只见他解开篷布,从里面拿出一把后装滑膛枪。这东西看上去有些年头,足以被奉为传家宝。
“现在,你俩都给我看好了,第一步就是要学会如何安全地操作武器。”
拉夫听着,有点儿心不在焉。他正盯着安斯利随手扔掉的烟头,直到确认烟头周围那些早已凋谢的橡树叶幸运地没被引燃之后,才把注意力又转回到父亲这里。
“首先,我们要把枪膛像这样掰开,先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一番。过来,看看我在上次使用完之后将它清理得多么干净,还仔细上好了油。”
发现拉夫站在原地没动,安斯利有点儿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骂道:“儿子,你什么毛病?赶紧和朱尼尔一起过来,好好看看。”
两个男孩一起弯着腰,往枪膛里看。拉夫上上下下打量着扳机匣,想搞清楚子弹到底放在哪里。
“行了,接下来我们上子弹。”
安斯利把手伸进黄色防水猎人外套的口袋,从里面掏出来两发圆柱形、装着5号铅丸的子弹。他把子弹举在空中让两个男孩看清楚,再把它们装到枪管里,然后缓慢而又严肃地说道:“接下来,我们合上枪管。”只听咔嗒一声,枪膛就关上了。他把枪朝远离他俩的方向瞄去,再慢慢地往右移动划过一个半圆,就好像他是在追踪一只从前方经过的火鸡一样。
“好嘞!这就做好准备可以开火了。就这么简单。一,二,三,砰!火鸡‘挂’了。”
拉夫并不认为事情会如此简单,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他对打猎感到越来越焦虑。
安斯利把枪抱在怀里,枪尾压在右臂底下,确保枪管朝下并且指向自己双脚稍微往前一点儿的位置。接着,他开始沿着步道往前走,头也不回,继续给两个小男生做讲解。他俩则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
“永远要像我现在这样拿枪。万一失足摔倒,又或是不小心撞到什么人身上,这么拿枪你就不会失手打中对方,也不会一枪崩掉你那颗笨脑袋。”
他顿了顿,然后补充道:“还有,记住这一点,非常重要:仔细留意你走的每一步。”
这支狩猎小分队沿着步道继续向前走了几百米,很快,步道两旁开始出现茂密的松树和橡树次生林。过了一会儿,他们来到一处浅水洼,这里一部分被三芒草盖住了,还星星点点散布着一些腐朽的松树树桩。两只山齿鹑猛地从一个树桩后面飞了出来,穿过对面的树林飞走了。
“现在这东西都不容易看到了,”安斯利说,“自从人们开始保护郊狼、猎鸡鹰,还有其他诸如此类的害人精之后,一只山齿鹑很可能还没长到有本事离开母巢就被一口吞掉了。”
从这里依稀可以听到1 000多米之外的某处树梢上有一群乌鸦在叫。头顶上,一只红头美洲鹫正在高空盘旋,它的两翼显得强硬而沉稳,翼梢上的羽毛向上卷翘。没有一丝风从这片林中空地吹过,空气十分干燥。阳光的余温正从光秃秃的坚硬土壤表面源源不断向上反射,使得周围的空气凝滞不动,热得叫人浑身不舒服。
安斯利转向朱尼尔,把枪横着递给他,好让朱尼尔伸开双手接住枪。
“很好,没错,这样你就不会因为手滑把它砸在地上了。下一步,你来开枪。”
朱尼尔抬起头来看着安斯利,满脸疑惑:“我该怎么做?”
“别紧张,慢慢来就行。左手在这里握住枪管,右手放到扳机护圈后面这个位置。现在,要非常小心地把枪抬起来,指向正前方。把枪托紧紧抵在右肩上。这样,在开枪的时候,枪管会给你一个后推力,但不会直接把你的肩膀给砸骨折了。你是右撇子,对吧?就是这样,现在你已经准备好了。”
朱尼尔其实是左撇子。但他此刻并不想纠结这一细节,让本来就已经相当紧张的情况变得更加复杂。他这辈子还从没握过一把枪。他爸爸不打猎,只保存一支老旧的警用转轮手枪,而且还收起来上了锁,锁枪的钥匙,还有子弹,都藏在书桌的抽屉里。此刻,朱尼尔竭尽所能地想要好好端起这把枪,但他看起来战战兢兢,就好像手里拿的是一条死掉的蛇一样。
“现在,用非常、非常轻缓的动作,”安斯利说道,“把你的右手食指搭在扳机上。先别扣扳机!先把枪给我端稳了。然后,把枪指向那边那个老松树桩。”朱尼尔闭上双眼。他嘴唇紧闭,呼吸变得快而短促。
安斯利把一只手轻轻搭在朱尼尔的左肩上,继续授课。
“在你开枪之前,我要先给你提个醒,枪声会很响,而且枪托会猛地震一下你的肩膀。但不用担心,因为这伤不到你的。倒是别被这架势吓倒,你又不是这把枪瞄准的火鸡。不管做什么,千万记住,别让枪脱手掉到地上。”
看到爸爸选择让朱尼尔先来,拉夫忍不住心怀感激。这把枪看起来几乎跟他一样高。也许爸爸只要看朱尼尔演示一次就满足了,然后他们就可以干别的去了。他估摸着,假如今天真能发现一只火鸡,爸爸会亲自开枪。这样他就什么都不用做了,只要观看就好。至少现在,他是准备继续假装隐形的。他小心翼翼地退到附近一棵小松树那里,半个身子躲在树后。
安斯利用双臂环抱着朱尼尔的肩膀,亲自握住枪,以防这小子在开枪那一刻失手扔了枪。
“好的小伙子,现在,慢慢地、轻轻地扣动扳机。”
“砰!”轰鸣的枪声穿透了寂静的森林。树皮碎片从被击中的树桩上迸溅开来,散落在四周的地面上。
有那么一小会儿朱尼尔仿佛被吓傻了,一动不动,然后,他猛地伸直手臂把枪递了回去。枪管直直对着安斯利,安斯利轻轻把枪拨到一边。
接过枪后安斯利回头走向拉夫,这时拉夫正从那棵树走向步道。
“好了,该你了,斯库特。”
拉夫整个人愣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上午恐惧不断积聚,现在他更是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表达抗议。一个又一个恐怖的画面挤满他的头脑:“暴力,操作难以理解的大型危险机器,对跟家养宠物狗一般大小的动物大开杀戒;到处都是血和打碎的脑袋……不要啊,先生,不要啊,求求您了,千万不要啊,先生。”他边想边把目光从爸爸的脸上移开。
“快点,儿子,”安斯利不耐烦地说道,“你小子可别跟个小姑娘一样。这不会伤到你的。你迟早都要试试,倒不如趁现在就一起做了。过后你就会感觉好多了。看看你的堂兄,他就干得很好。他能开枪,你也能。你只需要扣一下扳机就好了。来吧,向我们证明你也可以成为小男子汉。”
拉夫还是僵硬地站在原地,像一只不小心掉进陷阱的动物一样动弹不得,默默祈祷这一切会立刻结束。朱尼尔在边上同样一声不响,却是一副放松的姿态,骄傲地在胸前交叉双臂。他刚才也是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要一把推开枪,如今却沐浴在叔叔的热情赞许之中:他,朱尼尔·科迪,而不是他的堂弟拉夫·科迪,荣登当日小男子汉榜单。
没想到儿子居然这样拒绝了自己,安斯利怒不可遏,咬牙切齿,紧闭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他只要一生气就会有这些小动作。他没有再说一个字,而是转过身去,背对拉夫,沿着步道继续前进。两个小男生赶紧跟在他身后,就像两只小鸭子在追赶它们的鸭妈妈。
这支猎人小分队在狗牙根草和湿地松灌木丛间穿行,又向前走了800多米。终于,他们来到一片草甸,草甸尽头是一片更茂密的林地。
“火鸡之乡到了。”安斯利欢快地宣布。他在一个树桩上坐下,把枪放了下来,又点了一支香烟,继续开始讲课。
“打猎的时候必须保持安静。不然你的火鸡或鹿远在1 000米之外就能听到你在接近它,一溜烟逃得无影无踪,你永远不会知道它在那儿待过。你得学会聆听,你得跟踪它,同时还要打得准。有时得在远一些的距离之外射击。你只有一次开枪的机会,不成功就失败。有很多猎人会拉起围幕,自己就坐在围幕后面一边喝酒聊天,一边等着猎物路过。如果想打到火鸡,他们可能还会用某种奇葩的道具模仿火鸡的叫声,希望把火鸡吸引过来。那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打猎!只不过是坐着干等而已!只有当你主动去寻找猎物,而不是等猎物过来找你,才算真正的打猎。我这么做一天最多打到了两只禽鸟——两只大雄鸟,胸前都垂着须毛。”
安斯利站起身来,看也不看就把手里的烟头弹了出去,烟头又落在了一堆干树叶上,他带着这支狩猎小队继续前进。拉夫这次没有去看那个没燃尽的烟头。他寻思着,万一那堆树叶真被点着了,他们或许可以在返回时把火灭掉。“我一定会尽力帮忙,这样就有机会在爸爸和朱尼尔跟前长点儿脸。”
他们又继续前进了800多米,安斯利左右张望,却没有发现一只猎物。因为无聊,拉夫开始沿着步道寻找一些小动物,他更喜欢体形较小的动物,就像诺科比周围他早已了然于胸的那些小东西。他发现了一只小小的带着亮绿和黄铜色泽的圣甲虫,它正滚着一颗屎球穿过步道。这个不知何方神圣的小家伙,将要去往拉夫想象不到的某个地方。安斯利和朱尼尔都没看见这只圣甲虫,朱尼尔甚至差一点儿踩到它。
接下来,拉夫看到一条鞭蛇,这可真把他吓了一跳。这种黄褐色的蛇长了一个黑脑袋,十分漂亮,大约一米多长。此时这条蛇正穿过他们前方一长条齐踝高的草地,滑向步道的另一侧。它的头像所有鞭蛇在捕猎老鼠或其他猎物时一样高抬着。就在这些猎人接近之际,它把头缩了回去,倏地一下消失不见了。同行的另外两个人压根儿就没留意到这条蛇,这让拉夫很高兴。他什么也没说,因为担心爸爸可能会停下脚步,把鞭蛇一枪打飞。
这支三人小分队又向前走了几百米,安斯利走在前头,继续左右张望,依然没能发现一只猎物。他猛地在一棵倒在步道边的松树树干上坐了下来。拉夫警觉地注意到,爸爸的呼吸变得粗重了。
“我觉得我们该回去了,”安斯利说道,这话更像是他对自己说的,而不是说给那两个小男生听的,“我今天感觉不太对,这里也不像以前那样有那么多的火鸡。外来的猎人太多了,他们把猎物都打光了。也许州政府应该花钱雇人养一些小火鸡,再把它们放生到这片树林里,就像他们给湖里补充鳟鱼以及其他鱼类一样。那好歹也算是把我交的税花在了正道上。”
说完这番话,安斯利就转身朝步道入口方向走去,步伐明显要比刚出发的时候慢一些。拉夫紧跟其后,现在他感觉轻松多了,一边漫无目的地用脚将步道上的松果踢到路边,一边想着,爸爸今天的表现也不怎么样嘛,或许他也不该对我那么生气。
回到皮卡车边,安斯利让两个男孩再去解一次手,省得他们过一会儿又嚷嚷着要去。利用等待时间,他把枪收了起来,点上最后一根烟。之后,他们三个人爬进车厢里坐好,拉夫被挤在中间。车子驶上亚拉巴马128号州际高速公路,开始了返回克莱维尔的长达一小时的车程。
路程过半,安斯利说他们要先在一个农场停一下,买一只珍珠鸡。他把车停靠在农场主人那整洁的、刚刷过油漆没多久的房子旁边。房子左边紧邻一片玉米地,前院里有几只鸡,两只懒洋洋的巴吉度猎犬趴在门廊上,屋前竖着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耶稣拯救世人”。
“我们要在这里带上今天的晚餐。”安斯利说着下了车,走过前院。他特意绕过门廊上的两只狗,其中一只坐了起来,“汪”了一声又趴下了。安斯利敲了敲门,屋里传出让他直接进去的叫喊声,他便推门进去了。
过了大概10分钟,安斯利跟着一个大汉走了出来,那人看上去60岁左右,但也不好判断。他穿着短裤,脚下是及踝高的鞋子,身上的T恤印着棕榈树标志和“阿鲁巴岛”(ARUBA)一词,标志已经洗得褪色。
大汉在一边等着,安斯利走到皮卡车后面,再次把篷布拉开,这次从里面拿出了一把栓动单发步枪。
“过来,”他回头对拉夫和朱尼尔说,“我要教你们怎样给自己搞点儿吃的。”
三个人跟着农场主人走过一个工具棚和一辆废弃卡车的空壳,来到由低矮的白色尖板条栅栏围起来的一小片空地。空地里有一个墓碑,碑石上只有一个用大写字母拼成的单词:“挚爱”(BELOVED)。
主人用拇指指了指墓碑,说:“我把我的狗都葬在那里了。”
很快,一行人来到一个用铁丝网围成的鸡圈。主人说这鸡圈接近1 000平方米,但它看上去要小得多。在围栏里面,大概30米开外,他们看到10来只珍珠鸡正在一棵橡树的树荫底下歇着。主人伸出一根食指朝那边晃了晃,说:“就这些,从这里一直到莫比尔县能找到的珍珠鸡全都在这儿了。”
安斯利拉开枪栓,把一个细长的弹匣装进枪膛,再把枪栓推回到闭锁位置。他用手指一拨关掉了保险。
“现在,你俩给我记住,射杀像这样的小猎物,永远都要瞄准它的脑袋。这么做就能保证一枪命中,而且不会把猎物的身体打烂。我们到家以后要先把这只鸡收拾干净,我可不想从最好吃的部位挖出一颗弹头来。”
他们几个人的靠近惊扰到了鸡群,它们开始骚动起来。安斯利盯上了位于鸡群中间的一只公鸡。
拉夫感到自己全身都绷紧了,他咬紧牙关,握紧双拳,双眼半闭着。他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体形比老鼠大的温血动物被杀死的场面,更别提还是用枪来执行的。
扣扳机时响起一声清脆的爆响,出乎意料的是,声音比那把滑膛枪的小多了。只见那只禽鸟的头往后猛地一甩,整个身子直接瘫倒在地面上。主人一步跨进鸡圈,把鸡群吓得四处逃散。他熟练地用报纸将那只被干掉的珍珠鸡包了起来,然后递给安斯利。
在开回克莱维尔小镇的剩余路程中,他们路过了许多农场和松树种植园,安斯利的兴致比之前好了许多。他从仪表盘上方拿过用纸袋包裹的一小瓶威士忌喝了一口,清了清嗓子,继续进行关于猎人生活的演讲。“你们已经看到我是怎样把那只鸡干掉的。在我们这片土地上,射击是一项很重要的技能。很久很久以前,大多数人都必须自己动手从树林里搞来一部分食物,而且,他们当时可不能在这上面浪费太多弹药。这也是南方邦联军有本事在夏洛、安蒂特姆等地逐个干掉那么多北方联邦军士兵的原因。相信我,科迪家族也参与了那场战争,上了战场。我们的士兵一直是枪法最好的。他们也一直是全美国最优秀的士兵。”
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始说起南方人的射击技巧:“就在这一带,人们曾经每年都会举行射击比赛。举个例子,其中一个比赛项目叫‘吹蜡烛’。你要从50米开外的地方击中烛芯,熄灭蜡烛。但是有一点很重要,你只能打到烛芯顶端那个位置,这样,烛火就会先灭掉,然后自己再燃起来。”
“我爸跟我说当时还有一个比赛项目叫‘树皮打松鼠’。在那个年代打松鼠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这附近有些乡下人直到现在还会炖松鼠,用秋葵、番茄之类的蔬菜一起炖。我跟你们说,这东西要是做好了,那叫一个好吃!”
说到这里,他咯咯笑了起来,又补上一句:“当然,如果你喜欢吃松鼠肉的话,会觉得好吃。”他又从瓶子里抿了一口酒,用衣袖擦了擦嘴。
“总之,你可不能把那只松鼠打得皮开肉绽,所以要试着用树皮来弹它。得这么做:首先,要让松鼠跑上树,让它们不再从树干高处回过头来看你——松鼠总是喜欢这么做;然后你要慢慢接近它,直到来到它的一侧;接下来,你就要开枪,但不要打到那只松鼠,而是要击中它身下的树皮,如果做得恰到好处,那片树皮就会应声弹起,把松鼠击晕,于是你的下一顿饭就到手了。”
他们把朱尼尔先送回家,再回到位于克莱维尔的家,那时天色早已暗了下来。来自墨西哥湾的云朵聚集起来,在头顶慢慢合拢,夜幕匆匆降临。随着一阵轻风吹过,天空飘下一阵温暖的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