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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雄踞老莫比尔中心地带的塞姆斯家祖屋占地超过4 000平方米,坐落于映山红小径上,就在老贝壳路附近。那是一套真正的美国内战前风格的大宅,房子里有一道旋转楼梯,直通二楼房主一家的生活区域。它甚至还有个名字,叫“玛丽贝尔”,这是第一任房主夫人的芳名,她不幸死于19世纪40年代肆虐的黄热病。建造这栋房子的人叫理查德·斯托顿,他是一名家具制造商,从罗得岛州的普罗维登斯举家南迁来到这里,创下一份丰厚的家业。当时,莫比尔盆地盛产棉花与烟草,莫比尔作为最关键、实际上也是唯一的运输口岸,迎来一段快速发展的繁荣期。不到40年,莫比尔就从一个只有泥路、规模仅10个街区大小的村落蜕变为一座小城市。

1861年,亚拉巴马议会投票决定退出北方联邦,消息传来,斯托顿知道战争不可避免。他火急火燎地把自己的资金转到纽约一家银行,后来发现这在南部邦联的法律中属于违法操作。在把玛丽贝尔大宅和位于河流上游占地广阔的其他地产全都交给一个临时代管者后,他领着一家老小坐船回到了普罗维登斯。后来战火杀戮让南方地区许多大庄园陆续化为废墟,但玛丽贝尔大宅得以完好无损地挺过了这场战争。莫比尔一度被北方联邦军的舰队封锁,但它一直处在主战场范围之外,直到莫比尔湾战役结束之后被北方军步兵占领。由于封锁导致了武器以及其他物资补给困难,莫比尔对向亚拉巴马州北部挺进的北方军来说构不成任何威胁,因此因祸得福,躲过了像亚特兰大和萨凡纳 那样被毁的厄运。这座小城也不像其他南方邦联的军事要塞一般遭到焚毁抢掠。城内居民一直过着相对正常的生活,只在战争后期很短的一段时间内陷入了物资紧缺且监视严密的困境。当时玛丽贝尔大宅也被洗劫一空,但结构依然完整。实际上,在重建初期,它因为被征用为北方联邦军营部,还受到额外保护。现在家族里的一些朋友在聊到它时还会戏称它为“北方佬客栈”,或者更不客气一点,直接叫它“北方军大兵乐园”。

斯托顿先生死于1867年,直到去世都没能再回到莫比尔。他的继承人当时已经在普罗维登斯定居下来,生活富足,并不打算搬家。在他们看来,老家莫比尔谈不上有什么发展前景。这也是事实。无论从生活的哪个方面来说,令人沮丧的阴霾都笼罩在南方大地上:尽管战后南方邦联各州已经回归联邦,但它们却被视为“占领区”。战前本就规模不大的工业基地已变成一片瓦砾。以棉花、烟草以及林木业为主的经济有所复苏,却步伐缓慢且很不稳定。没有人能准确判断奴隶获得自由会带来怎样的改变,他们会投奔哪里,愿意接什么活儿。同时,他们的前白人主人也被重建时期的惩罚性法律搞得焦头烂额,对于强加在他们头上的激进变革既抱有希望,又带着一肚子怨气。这就为一个充满种族冲突与内乱的时代埋下了伏笔。

远在普罗维登斯的斯托顿一家看得出来,这可不是像他们这样“叛逃”到北方的南方人回乡的好时机。他们有充分的理由害怕,回去后迎接他们的将是那些因忠心留守而遭罪的人们的满腔敌意。

斯托顿家族仍然拥有玛丽贝尔大宅以及分散在莫比尔城北的几片农田地产,他们特地在战后恢复的联邦地区法院对这些地产做了确权。但现在玛丽贝尔大宅已经沦为一种累赘,不仅产生不了任何收入,反而很有可能被人破坏。

斯托顿一家决定立即止损,从此完全撤出南方。他们将玛丽贝尔大宅挂牌出售,很快就被托马斯·塞姆斯买走了。他是亚拉巴马州的一名投资商,在南北战争中发了一大笔财,并且很明智地把大部分利润用于在莫比尔及其周边购置滨水地产。随着这座小城作为新奥尔良东部重要港口重现生机,这些土地的价格也开始飞涨。

今天,托马斯·塞姆斯那些如今得以居住在玛丽贝尔大宅的幸运后代像古代贵族一般聚集在庭院的车道上,准备迎接来自克莱维尔的科迪一家。站在最前面的是马西娅的哥哥塞勒斯·塞姆斯和他的夫人安妮。

“哇,真是太好了,你们看起来都很棒啊!”安妮欢呼着和马西娅相拥。塞勒斯和安斯利则像合作的商人一样握了握手。

“是呀,能来这里可真是太好了!”马西娅回道。

塞勒斯转过身来,对他的外甥拉夫格外关注:塞勒斯先跟这个少年握了握手,然后俯下身来给了他一个拥抱。

“嘿,伙计,你看起来很不错,很棒。我们都很为你骄傲,包括‘大狗’。”

“大狗”是拉夫牙牙学语那会儿第一次见到外公时,对外公的称呼。

很容易理解塞勒斯为何对拉夫如此热情。毕竟,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少年是塞勒斯家族直系下一代里的唯一一名男性。塞勒斯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夏洛特正在埃默里大学读大二,之前因为拒绝加入美国青年联盟 让她的父母又惊又怒。她还发誓要在大学毕业之后加入美国和平队 ,再也不要回到“无聊透顶的老莫比尔”生活。小女儿弗吉尼娅今年读高三,跟大女儿完全相反,是一个容貌秀丽但不大聪明的金发小美女,只对男生感兴趣。在她眼里,南希·德鲁系列 和摇滚音乐会就是高雅文化的代表。在学业上,她的姐姐夏洛特可比她有出息多了。

两家人走进富丽堂皇的玛丽贝尔。安斯利再一次体会到,大宅的内部装修远比外在规模更让人感到震撼,甚至连马西娅也有同样的感受。过去近一个半世纪的呵护不断为其增添光彩,使其日臻完善。从正厅到旋转楼梯的墙面上排了一组家族成员的油画肖像,十分气派。地板还是原装的西印度群岛桃花心木。楼梯的栏杆本身就是一件由乌木雕琢而成的杰作,《南方生活》( Southern Living )杂志还特别报道过两次。就连他们今晚将要使用的银质餐具,也是源自18世纪的塞姆斯家族传家宝。

大家直接走到餐厅的长桌前。晚餐由一名专业厨师和她的助手一起准备,她们来自一家餐饮服务公司,公司老板是一个看上去婚姻不大幸福的美国青年联盟成员。此刻,两名工作人员正手脚麻利地上着菜。开胃菜是以莫比尔当地特有做法调味的蟹肉秋葵浓汤和一份沙拉,主菜是鹿肉、鹌鹑蛋以及荷兰豆。大人们喝着产自加利福尼亚的红酒,包括一瓶新近由一名商业伙伴向塞勒斯推荐的纳帕谷梅洛红葡萄酒。她们还专门给拉夫和弗吉尼娅预备了胡椒博士汽水。甜点是冰激凌山核桃派。

餐桌上的对话来来回回交错进行,这样一来,无论是谁在讲话,其他人都能听到。简单的寒暄很快就由家族新闻接替,然后是闲聊,末了是近期的出游经历以及各种好笑的社交糗事。塞勒斯作为亚拉巴马大学毕业生,提起了母校橄榄球队红潮队在这一年取得的超过历史平均水平的战绩。假如该队可以在接下来的经典赛事中击败老冤家奥本大学橄榄球队,那它通往东南部联盟 冠军的道路就会变得一帆风顺。橄榄球是塞勒斯最热衷的项目之一,他偶尔还会跟莫比尔的其他校友一起回到母校所在的塔斯卡卢萨,去看一场重要的主场比赛。

“如果输掉了跟奥本大学的这场比赛,哈里森教练可就要失业了,”塞勒斯开玩笑道,“如果他赢了,我们就推举他参选亚拉巴马州长。”

安斯利偏偏在这时蹦出一句让大家瞬间沉默的话。

“我敢打赌你还不知道,我有个表弟叫博比·科迪,大家都管他叫‘博巴’,你知道吗,他是奥本队的左截锋。他这个赛季表现得非常出色,人人都说他今年有可能入选全明星阵容。”

拉夫的外公乔纳森·塞姆斯这时起身准备离席,不仅因为安斯利的话让他有些恼火,也因为他明显累了,四个月前第二次心脏病发作留下的后遗症让他很容易疲惫。

“但愿你们能原谅我的失礼。今天我可真是累坏了,不过最近每天都觉得很累。马西娅、安斯利,还有斯库特,很期待可以尽快跟你们再次见面。”

弗吉尼娅也借机告退,说要回房间为下次几何考试做准备,但其实她是想去看一集单身男女约会真人秀。自幼家教良好的她离席前没忘在马西娅姑姑脸颊上亲了一下,再用一看就是经过周到训练的礼节向安斯利致意:“科迪先生,今天能见到您和斯库特,我们都很高兴。希望不久就能再次见到你们,好吗?”

不久,塞姆斯一家和科迪一家也相继起身来到图书室喝咖啡,有普通咖啡和无咖啡因咖啡,可以加菊苣根粉,也可以不加。给拉夫准备的是热巧克力。各式各样的山核桃糖散放在盘子上,这些糖果都是在塞勒斯位于密西西比州界附近的威尔默的山核桃林里制作的。拉夫抓起一大把糖果,往兜里塞了一些以备不时之需,然后离开大部队,一心要找几本关于丛林冒险的书。他正好看到威廉·毕比(William Beebe) 写的《丛林深处》( High Jungle ),就蜷缩在一张软垫座椅上看了起来。

三位女士安妮、马西娅和夏洛特则拉近各自的椅子继续聊家长里短。马西娅为了今天这次聚会可以说是早有准备。作为塞姆斯家族传闻的初级专家,她急不可耐地要跟另外两位分享她当天下午从导师杰茜卡那儿收集来的新八卦。

于是就只剩下塞勒斯跟安斯利两个人不得不面对彼此。由于他俩的背景不同,也由于莫比尔的塞姆斯家族始终担忧马西娅和拉夫的前途,这两个男人的关系不可避免地有些紧张。不过倒也没出什么状况,一切顺利。不需要任何语言或姿态上的暗示或提醒,他们凭本能便知道应该在跟社会特权阶层有关的话题或措辞范围以外寻找共同话题。现在正是猎鹿的好时候,他们从猎鹿和弓箭狩猎的复兴开始,聊到最近在多芬岛出海钓红鲷鱼收获不太理想,再聊到本地捕虾人在帕斯卡古拉附近的墨西哥湾水域和越南人发生了冲突。安斯利对这些话题全都了如指掌,而且讲得很到位,还补充说他认为他们已经让太多亚洲人进入这个国家。

随着聚会临近尾声,玛丽贝尔大宅里的气氛也变得轻松祥和。图书室里的谈话早已转为轻声细语,伴随着柔和的欢笑和各种家长里短。安斯利暗自承认,塞勒斯确实是个“好人”,在这一带的家族里,“好人”是指被公认为正直而成功的人。塞勒斯也觉得安斯利有责任心,吃苦耐劳,总之可以忍受,而且他一心希望安斯利过得好。最重要的是,他希望妹妹和外甥过得好。

安斯利对塞勒斯的判断并没有错。在多数人看来,42岁的塞勒斯过着堪称楷模的人生。他比妹妹马西娅年长10岁,很早就不得不扮演“家族长子”的传统角色。今晚塞勒斯在餐桌上坐了主位,而他身体欠佳的父亲则坐在一侧,这给安斯利留下了深刻印象。

塞勒斯并不高大,也就比骑师体格的安斯利勉强高了2厘米,他生来就很结实,现在又开始发福,绣了姓名花押字的衬衫在腹部绷得紧紧的。从传统意义上说,他不算英俊。薄薄的嘴唇在他陷入沉思时会抿紧,眼皮轻微下垂,黑发稀疏,发际线大幅后移。他会习惯性地咬铅笔或抓自己的下巴。他很少放声大笑,通常只是低声轻笑,持续时间很短,边笑边轻轻点头。塞勒斯的微笑从来不算灿烂,只有在问好或表示赞赏时才会绽开笑颜,而且几乎稍纵即逝。但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一个优雅的谈话专家,也就是说他很擅长倾听。他会把注意力放在别人身上,表现出一种温和友好的放松姿态。这也能让对方感到放松。但与此同时他对细节的记忆力又好得让人害怕。他可以将一场耗时两个小时的商务会议用几段话总结出来,流畅得就好像在念一篇写好的稿子。他会用完整的句子表达观点,就像那些不喜欢别人打断自己的人会做的那样。

还在亚拉巴马大学上学那会儿,塞勒斯就完成了预备役军官训练营的全部科目。大学毕业后,他以步兵少尉军衔在陆军服役3年,随后又以中尉军衔在越南战场完成了一个完整的服役期。他很少提起这段往事,但每逢11月11日退伍军人节以及7月4日国庆节,他都会在西装翻领上别上那枚带着三色彩缎的铜星勋章。

退伍后,塞勒斯进入亚拉巴马大学法学院深造,之后加入了父亲的证券经纪公司。很快他就开始了一轮精挑细选后的约会,不到一年就遇到了安妮,一位优雅端庄且出身良好的年轻女子,来自莫比尔与蒙哥马利的鲍德温家族,他们家族最德高望重的男性前辈包括一位19世纪90年代的鲍德温州长以及一位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的鲍德温上校。

塞勒斯跟安妮相识后不到6个月就结了婚。当时还登上了《莫比尔新闻纪事报》( Mobile News Register )社会版头条。乔纳森第一次心脏病发作之后,塞勒斯就以代理总裁的身份接管了父亲的公司。不到一年,他就通过创立塞姆斯海湾公司崭露头角,这是一家咨询投资公司,负责从佛罗里达到路易斯安那的一个跨州发展项目。20世纪80年代是美国南方经济快速增长的10年,塞姆斯海湾公司也赶上了这股东风。

塞勒斯作为一名冉冉上升的年轻保守派共和党员、一名坚持去教堂做礼拜的教徒,以及一名拿过勋章的退伍老兵,偶尔也会有人提及他可能成为亚拉巴马州未来的州长。对此他备感荣幸,但却没有从政的打算。他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放在打理塞姆斯海湾公司上了。

夜色渐深,塞勒斯和安斯利的谈话节奏也慢了下来,渐渐掺入停顿、低声应和与点头默应。塞勒斯知道该怎样结束这场谈话。他瞄了一眼自己的手表,一分钟以后又瞄了一眼,每次都只把手腕稍微转过来一下。

于是安斯利起身说道:“我们该走了。我明天一大早还得去店里,塞勒斯应该也有别的事要忙。”

“啊,没错,”马西娅应了一句,“我们可真舍不得这么早就走,但斯库特明天上学可不能迟到。”

“没错,周日晚上回去得在路上走半天,”安斯利补充道,“从这儿回克莱维尔几乎一半的路都在堵车。”

回家路上,马西娅发现安斯利的车开得有些不稳。毕竟他们在饭局上喝了好几杯纳帕谷佳酿外加一小杯君度橙酒,而且因为马西娅要先去探访杰茜卡阿姨,安斯利还趁机喝了3瓶米勒啤酒。这一路上安斯利有好几次把车开过了中线,再猛地一转方向盘,把车带回正确的车道。

一股愤怒涌上心头,就像污浊的空气一般挥之不去。她早就知道,每次去莫比尔拜访都只会让她更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眼下令人遗憾的境况。她,在玛丽贝尔大宅出生长大的马西娅·塞姆斯,被一个醉汉带走,放弃与生俱来的社会地位和优渥的经济保障,来到一个凄凉小镇上一栋只有四个房间的平房。她这辈子很可能也就这样了。她就这样通过结婚走出毁灭性的一步,拿曾经拥有的一切优势换取进入另一个世界的门票,而那里的生活艰难,选项也要少很多。

马西娅从天性上看就不是那种会想方设法逃离困境或通过适应周围环境来让人生更有意义的人。不过,虽然她相当被动,既不具创造力,又没有斗争精神,但她手里还是紧握着一份使得她过去的一部分优势得以留存的希望。那就是此刻紧挨着她坐在皮卡车里的小拉夫。从血统上说他也是塞姆斯家族的成员,尽管出生在这个平凡的家庭,但却出淤泥而不染,继承着她的家族血脉。想到这里,她直视前方,迎向对面连绵不断的车灯,在心里默默祈祷着,祈祷儿子能以某种方式重拾她与生俱来的光环。 8kGrs1k2ZLo5sQ2x72jqyu39Bgqh9Twag2fQ0Tsym4vhZqifyY7A9v7K98o9mfH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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