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上有四大古典诗剧:元代的《西厢记》,明代的《牡丹亭》,清代的《长生殿》和《桃花扇》。《西厢记》写爱情和封建思想的矛盾,《牡丹亭》更进一步,写爱情的生死斗争。如果说《西厢记》中爱情战胜了父母之命的封建思想,那么,《牡丹亭》中杜丽娘还魂,起死回生,可以说是爱情战胜了死亡。和这四大诗剧差不多同时期,西方有莎士比亚的历史悲剧可以和中国的古典诗剧相媲美。一般说来,《西厢记》写张生和莺莺的爱情,舞台本到第四折的《草桥惊梦》为止,以情人的生离作结。莎剧《罗密欧与朱丽叶》比《西厢记》约晚一二百年,写罗朱的青春恋和家族的矛盾,以情人的死别作结。生离死别,都是人生悲剧。但《西厢记》五折本以张生和莺莺的婚配结束,说明古代中国人对大团圆的爱好;莎剧却写情人的死亡化解了家族的矛盾,显示了以理化情的趋势,从中可以看出中西文化发展的不同。《牡丹亭》的作者汤显祖和莎士比亚是同时代的人,《牡丹亭》是他的代表作。而莎士比亚的代表作是《哈姆雷特》,两个剧本是否可以比较呢?这点下面再谈。《长生殿》写唐玄宗和杨贵妃的爱情影响了唐代的兴衰,而莎剧《安东尼和克莉奥佩特拉》写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罗马大将和埃及女王的恋情与斗争,都是用历史来说明“玉颜自古关兴废”的哲学思想。最后,《桃花扇》通过一个文人的感情生活和政治斗争来反映明朝灭亡的历史现实,在莎剧中似乎没有可比较的,只有《李尔王》中的国王因为轻信甜言蜜语而失去了江山,也许可以和明朝的末代皇帝相提并论罢。
现在再看《牡丹亭》和《哈姆雷特》,是不是有可以比较的呢?莎剧以父王显灵开始,引起了王子的疑心,于是用假戏演真事,求得了真与假的统一,思想上也引起了生和死、爱和恨的斗争:是为父王复仇呢?还是为了母爱而忍气吞声呢?总的看来,悲剧中隐含着西方戏剧中光荣与爱情的斗争,也就是情与理的矛盾。而《牡丹亭》呢,剧中死去的不是父王,而是活着的杜丽娘;剧中也有生和死的冲突,但不是为死者复仇,而是向生者求爱,为爱情而死的问题。莎剧中也有爱情的插曲,如哈姆雷特对奥菲莉娅的爱情,但爱情和理性有矛盾,结果是理性战胜了爱情。《牡丹亭》却相反,是爱情战胜了理性,使梦想变成了现实,甚至把以理释情的《诗经·关雎》也恢复了情爱的本来面目。
莎剧中最著名的一段是哈姆雷特的独白,下面是卞之琳的译文:
活下去还是不活,这是个问题。
要做到高贵,究竟该忍气吞声,
来容受狂暴的命运矢石交攻呢,
还是该挺身反抗无边的苦恼,
扫他个干净?……
“活下去”应该是为了复仇,“不活”自然是无可奈何了。要做到高贵不可能是“忍气吞声”,“狂暴的命运”是指叔父弑君夺位,母后受骗再嫁。如果叔父是“矢”,那母后就是“石”,两人就是“矢石交攻”了,至于“挺身反抗”自然是指为父报仇。“无边的苦恼”是指阴谋和欺骗。如要高贵,自然要揭发阴谋和欺骗,然后“打扫干净”。但是揭发要有证据,父王显灵不足为凭。复仇是情感问题,证据是理智问题,这就产生了情和理的矛盾斗争。
《牡丹亭》中的情理矛盾,体现在女主角杜丽娘身上,却出现在她的老师陈最良的唱词,和她的丫鬟春香的说白之中。如陈最良在第二本第二出《闺塾》的《掉角儿》中唱道:
论《六经》,《诗经》最葩,闺门内许多风雅:
有指证,姜嫄产哇;不嫉妒,后妃贤达……
有风有化,宜室宜家……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
只“无邪”两字,付与儿家。
这是说理。至于言情,则作者在第二本第三出中借春香之口说:小姐
读到《毛诗》第一章:“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悄然废书而叹曰:“圣人之情,尽见于此矣。
今古同怀,岂不然乎?”……小姐说:“关了的雎鸠
尚然有洲渚之兴,可以人而不如鸟乎?”
在第二本第四出《惊梦》中,小姐又说:
天呵,春色恼人,信有之乎!常观诗词乐府,
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诚不谬矣。
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
怎得蟾宫之客?
这就是情了。不过《牡丹亭》在杜府中只有女主角和丫鬟重情,父母老师都更重理,情理的矛盾表现在父女、母女、师生之间,是外在的,所以比较简单。而《哈姆雷特》的矛盾,从上面的独白来看却主要是内心的,所以更加深刻。自然也有外在矛盾,那就是叔侄矛盾、母子矛盾,所以更加错综复杂。因为《牡丹亭》中的父女矛盾,父代表理,女代表情,所以比较简单。而《哈姆雷特》中的叔侄矛盾,叔父本身也有矛盾斗争:内心既不喜欢侄子,表面上又不得不装出喜欢的神气,于是说话就复杂了。如叔侄开始的对话:
叔:得,哈姆雷特,我的侄儿,我的儿……
理智上和情感上都是侄儿,但又不得不装出父子的感情,所以就说“我的儿”。这下哈姆雷特可难办了,情感上不能接受,理智上又不好拒绝,怎么办呢?问题越难回答,越可以看出莎翁的生花妙笔:
侄:亲上加亲;越亲越不相亲!
叔:你怎么还是让愁云惨雾笼罩着你?
侄:陛下,太阳大,受不了这个热劲“儿”。
这个译文之妙,简直可以和原文相比,如“亲上加亲”,“热劲儿”的“儿”字,和叔父说“我的儿”针锋相对,译出了原文的双关意思,又写出了哈姆雷特的怀疑心理。一个“疑”字,是全剧的关键词。《牡丹亭》中也有怀疑,如杜丽娘怀疑《诗经·关雎》写的不是后妃之德却相信“君子好逑”是“圣人之情”,因信而梦假成真,这和莎剧中的真剧假演,几乎又有异曲同工之妙。丽娘之“信”和王子之“疑”构成了两个剧本不同的剧情,也说明了中西文化发展的不同方向。西方因怀疑而探索求真,发展了科学思想,中方因轻信而求安,发展了保守求稳的心理。所以明朝初年,郑和船队下南洋时,中国国力之强,在全世界首屈一指,但明清交替之后,就逐渐衰退,落后于西方。比较《牡丹亭》和莎剧,也可看出一点根苗。莎剧中哈姆雷特看见父王显灵,并不完全相信,还要演戏求证,这就是科学思想的萌芽。而杜丽娘梦见书生之后,也去花园求证,结果却发现梦想和现实的统一:
他倚太湖石,立着咱玉婵娟。
待把俺玉山推倒,便日暖玉生烟。
哈姆雷特演戏求证,要戏子在叔父和母后面前演出毒死父王的剧。叔父看到自己弑君之罪,不能容忍,这时母子之间有两句对话:
母:哈姆雷特,你把你父亲大大得罪了。
子:母亲,你把我父亲大大得罪了。
啥姆雷特以为叔父在偷听他们谈话,一剑刺去;不料刺死的不是叔父,而是奥菲莉娅的父亲波洛涅斯,这也是一个理性的世故人物。他的名言是:
不向人借钱,也并不借钱给谁,
借出去往往就丢了钱也丢了朋友。
不料他这样世故的人物却因为王子的怀疑而丢了性命,这也是情理的矛盾。而在《牡丹亭》中,杜丽娘却是为了爱情而断送了青春,但她命中注定要和柳梦梅成亲,所以一波三折,梦中、死后、复生三度缔结良缘。而莎剧中的一波三折却是父王之死、波洛涅斯之死最后叔侄母子同归于尽。所以无论以剧情或人物性格而论,《牡丹亭》都比较单纯,莎剧却更加复杂。如以文字而论,莎剧比较巧妙语意双关;《牡丹亭》却更含蓄深刻,如“把俺玉山推倒,便日暖玉生烟”,说的是“玉山”,指的是丽娘的玉体;说的是“生烟”,指的是男女的欢情,犹如《西厢记》中的“露滴牡丹开”一样,同时这也说明李商隐《锦瑟》中的“蓝田日暖玉生烟”隐射的是男欢女爱。由此可见中西文字的不同,英文更重精确,中文更重精炼。这样看来从其相同处而言,《牡丹亭》和《哈姆雷特》似乎是不可比的,但从其不同处而言,两部名剧又不是不可相提并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