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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很多人问我,大可,你为什么要研究“性”?

说这话的时候,男生通常低眉颔首、眼神迷离、双颊微红,羞涩地揉搓着双手,头稍侧向左边,双唇使劲抿住,陷入想笑不能笑的困境。

女生就直接多了,整个人像弹簧一样咯咯笑个不停,吃饭的时候,一排脑袋波浪似的起伏。

经历多次数不清的交谈,我发现这实在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释清楚的,迅速从泥潭抽身的法子就是回答:“为了研究怎么找对象。”毕竟大可是一个在高中就暗中观察,在女生的姨妈期和非姨妈期,男生发起聊天的频率是否有显著差别的奇女子,拥有八年“如何找对象”的理论研究背景,虽然被硬生生地拖过了可以早恋的年纪,但仍旧多年如一日地给我那些母胎solo的闺蜜灌输“如何站在达尔文的肩膀上找对象”,纵然目前战绩为零,仍然屡败屡战。

然而紧接着下一个问题就来了:“那该怎么找对象呢?”从朋友们汹涌的追击中,我深切地感受到如今的少男少女在面对情感问题时的焦虑,不禁瑟瑟发抖,脑子里闪过长长一串名单。临行去牛津前,老妈几十年未见的闺蜜们纷纷加上我的微信,语重心长地叮嘱我为她们的女儿留意对象。

遇到这种问题,本着认真负责的态度,我详细地从进化论讲到自私的基因,从无性繁殖讲到有性繁殖,直到提问者昏昏欲睡,垂死梦中惊坐起:“打住,so what?”

这个时候只能拿出老中医的传统良方:“要不我给你设计一个量表,你们回家做做看?”

卒。

而之所以,

“你为什么选这个专业?”

“你为什么选这个大学?”

“你为什么选这个国家?”

……

诸如此类的问题都很难回答。这是因为,在尘埃落定之前,你也不知道自己将来会出现在哪,你能做的就是给未来预留很多可能性。

而我选择的第一步,是读了生物,因为我想理解世界运行的规则。数学、物理、生物、哲学、心理学、人类学等学科,殊途同归,我都挺感兴趣,排除了智商准入门槛很高的学科后,我认为生物学的切入点简单粗暴,不就是争取“活得长、生得多”嘛!于是就入坑了。

选择的第二步,就是遇到现在的导师。来牛津之前,我都不认为“性研究”是严肃的科学。大四申请季,犹豫着转行,我实在不想做一个宏大框架下重复旋转的小齿轮,收着一管管DNA,养着一瓶瓶细胞。课余时间,我怀着对爱情的浪漫憧憬,自个儿研究忠贞的不二法门,却写出了令人心碎的鸟类出轨报告。我从一篇婚外情综述的参考文献中挖出我的导师,一拍即合。虽然至今不知道他看上我哪一点,也许这就是——你蠢我会夸,我丑配你瞎。

但有人就问了:“明明你研究的是羞羞的事情,怎么能算是找对象呢?”但不研究啪啪啪,难道研究公鸡怎么请母鸡喝咖啡、看电影吗?

在动物中(人也是动物),恋爱有两个核心——求偶和交配;婚姻也有两个核心——交配和育雏。公鸡求偶时会跳特定的舞蹈,炫耀自己的男子气概,如果母鸡避之不及,这段追求就失败了,如果她邀请他交配,就可以视作一段成功的浪漫关系。求偶和交配都是可以观察和量化的,我的课题研究的是公鸡的恋爱经历如何影响择偶观。没问题啊!

又有人会问了:“这和理解世界有什么关系?”

理解世界的最好切入点是生命(对我而言),了解生命有两个角度——个体和群体,维持一个群体的核心是社会关系,社会关系中最基础的关系就是性关系。

性关系绝不仅仅指性伴侣关系,最主要的性关系是父母和子女的关系,它既是生育的结果,又是爱的原因,具有极度的排他性和不可更改性,是信任滋生的稳固平台,是部落形成的前提。第二重要的性关系才是性伴侣关系,绝大部分生物都没有固定配偶,雄性是精子的“搬运工”,雌性是基因的“交换器”。在有固定配偶的群体中,性关系是连接两个没有亲缘关系的个体的强有力的纽带,让他们没有猜忌(或猜忌较少)地为共同目标努力。其他的所有社会关系都是建构在这二者之上的二级关系,比如合作关系。

那么研究“性”对于寻找生命的意义有什么帮助呢?

从自然选择和性选择的角度看,生物有两个任务:第一,对自己,活得长、过得好;第二,对后代,生得多、孩子好。然而对一个个体而言,繁衍的代价远大于收益,求偶、生殖、育雏,无一不是耗能巨大,可回报又是什么呢?

为什么我们要为孩子付出那么多?我听到的最多的回答是“孩子是我的一部分”“孩子是我的延续”。这种朦胧的情感,追踪溯源就是——你身上有我一半的遗传物质。家族遭遇外敌入侵,个体牺牲自己保全亲人的性命,这样纵然我消逝了,我的基因仍留在他们身上。环境资源紧张,我放弃自己繁殖的机会,给亲人带孩子,纵然这些孩子并不是我亲生的,但我的基因仍在这些新生儿身上。如果个体只为自己而活,他没有无私的理由。生命易朽,基因长存。基因像不灭的灵魂,寄居在寿命有限的肉体上,在一代代生物的身体中,流动、变异、扩增,它不介意哪一具身体在进化道路上碰得支离破碎,就像我们手上蹭破一块皮,新的细胞依然会长起来。

人类社会只是动物社会的一种,现代人类社会只是全球长时间尺度下存在过的人类社会的一种,当代西方文明不过是这几百年内人类文明中更能打的一个。然而,人类却傲慢地把动物性的高尚归功于人性,把人性的龌龊归罪于动物性。人类把自己“高贵的基因”捧在手心里,却并不知道自己其实是一颗脆弱的鸡蛋,所以自视甚高,认为鸭蛋、鸽子蛋、鸵鸟蛋这些低级蛋不配和我这个高级蛋在同一个篮子里,但谁知道明天谁先碎?

如果生命的意义是为了让基因更好地存在,那么基因为什么要复制、为什么要突变,基因进化的方向是什么、目的是什么,存在比不存在要好吗?可惜我们不能理解基因,就像培养基里的大肠杆菌不能理解人为什么要养它们。

不妨把我们自己想象成实验室的大肠杆菌,经历沉寂的岁月和莫名其妙的狂欢,24小时后在冰冷的化学试剂中被开膛破肚,走完重复单调的一生,残存的下一代则在循环中不得超生。西西弗斯不断把巨石推上山顶,我们该如何定义(而非寻找)人生的意义?

一个简单的活法是,按照基因告诉我们的那样活下去,做它虔诚的奴隶,臣服于巨大的不可知。寿终正寝,儿孙满堂。

基因驯化生物,就和人类驯化狗一样。你做了正确的事情,基因会给予你奖励——快乐。做了错误的事情,基因会给予你惩罚——痛苦。对个体而言,饿了没有东西吃会难受,欲望满足了会舒心,生物吃饭的动力是获得快乐,行为的结果是活下去。但对基因而言,它指使生物吃饭,目的不仅是让生物能活下去,更是让它好寄居得更久一些。生物“性欲望”得不到抒发会痛苦,解决后会舒畅,生物追求的还是快乐,但这个行为的结果是繁育后代。对基因而言,它指使生物交媾,目的则是创造新的寄居肉体。

但生物不能只追求一时的快感,而要追求可持续发展的快感,不仅要追求今天有饭吃,还要追求未来有饭吃,不仅要自己有饭吃,还要家人有饭吃。如果在群体里分工合作获得的快乐大于单打独斗,就应该合作共赢,对基因而言,群体的快乐总和也有增加。因为人类是基因忠实的仆人,快乐将成为唯一的衡量业绩的标准。

一切井然有序,就和正在发生的一样。

但如果我们活着只是为了基因的利益,那么我们的生命从我们的角度来看就是荒谬的——因为活着没有意义。倘若我们直觉活着当然是有意义的,那么我们便不能将快乐作为唯一的衡量标准,接下来又该如何构建人生意义呢?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坦然接受基因的奴役,丁克、同性恋情、甚至结束生命是不是一种反抗?

人,究竟该如何活着?

王大可
2018年1月21日 TUWEel0HE/Js7aVCpX/4vIf3ulVWvxv3lL6QEXuraYzq+TjoZX2SeO9R+TsbSLJ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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