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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铁凝是出色的小说家,也是出色的散文家。小说家很容易成为散文家,因为只写小说往往不能满足一个作家对生活的表达。正像铁凝所说:“因为我写过了一些小说,才知道散文于我是多么重要。”这时,作家的小说和散文就被打通了,两者很有些不同,但可以同样贯穿有“思想的表情”。

“思想的表情”是铁凝对文艺创作理论的一种重要贡献,它将作家心目中的“思想”与批评家笔下的“思想”区别开来,使人明白,出色的理论家为何难以写出同样出色的小说。创作散文或小说,难就难在捕捉生命图景中那些“有意味的形式”,但不同于克莱夫·贝尔,铁凝心目中的这种“形式”也寄寓着日常情感体验。她在随笔《优待的虐待及其他》中说,“小说对读者的进攻能力不在于诸种深奥思想的排列组合,而在于小说家由生命的气息中创造出的思想的表情以及这表情的力度和表情的丰富性”,这也就能够解释,为何她散文中常袭来一种无以名状的冲击力量,朦胧而新奇,使读者忽然感到震撼。

散文《共享好时光》中,铁凝以第一人称温馨回忆了小时常给她讲故事、哄她睡觉的保姆奶奶的邻居大荣姨,俩人亲密无间。多年后“我”重新见到的大荣姨,正在帮人编织一种红玻璃丝网兜,“我”很喜欢,要求她先给自己编一只,被她拒绝,但她连夜编好另一只悄悄送到“我”的枕边。在北欧,“我”目睹一对久别重逢的姑嫂,本猜想她们相见一刻会快步冲向对方拥抱问候,可是没有,她们只是“彼此微笑着走近,在相距两米左右时站住了。然后她们都抱起胳膊肘,面对面地望着,宁静、从容地交谈起来,似乎是上午才碰过面的两个熟人”。这两件事看上去普通,一般人未必过意,可是给作者留下隽永的回味。作者初次意识到,一种可以直率对朋友说“那可不行”的友谊是坦白的友谊,更值得珍惜;而朋友重逢时能够拉开距离从容交谈,彼此看清对方的脸,比紧抱在一起的夸张呼喊更为真实。它们都有别于俗常场面里不明就里的示好——读者领悟到这一层时,也会升起同样的感动。《一千张糖纸》里,表姑为了哄孩子们不在院里吵闹,佯称一千张糖纸可兑换一只电动狗。待孩子们千辛万苦收集到时,她先一怔后笑出了眼泪。作者写,在她长大后,每逢触及“欺骗”这个词,都总能马上联想起表姑——孩子是可以批评的,孩子是可以责怪的,但孩子是不可以欺骗的。再提一篇《竹子上学》,文中写晨练时年轻人笑话老人跑不快,老人说若前面便是生命的尽头,跑那么快又做什么呢。于是作者又想到一位老农民关于慢车票为什么不是更贵的发问——这种联想也会使读者体味良久。所有写作的最后都是思想的写作,人们从铁凝这些散文作品里看到了真正的“思想的表情”,这表情大于思想,丰富于思想,生动于思想,它荡漾于全篇,已经不再是生活的表象,而是生活的意象。

我们不能不折服于作者的感受力。作家的感受力与画面、色彩、音响等相联系,从属于艺术的感觉,一半来自天赐。这时,作家是一个善于捉取“形象”的人,她对形象情有独钟,是因为唯有形象才能够完美传达人类情感,这时作家的思想已经溶解在情感之中。艺术,是人类情感的符号。在《想象胡同》里,铁凝描写着旧时胡同里的大妈们,她们碰面时一定打招呼,也传递各种消息,如“春生来雪里蕻啦”,“笔管儿有猫鱼”等。“春生”是指胡同北口的春生副食店,“笔管儿”是指挨着胡同西口的笔管胡同副食店——这两个口语的出现,怎么会使读者马上会意,吊起他们的兴味呢?因为“生活就是这样”,内里不乏生活气息和生活韵味。它们偏就只能被作者抓住,借以勾画出那些老大妈活着时的样态,这就是所谓感受力。《关于头发》中,年轻的“我”忐忑不安地走进国营理发馆烫发,坐下面对镜子和理发师说话,这让“我”很不安,因为“两个人同时出现在一面镜子里总叫人有些难为情”——这种场面┼心态的抓取,实在是有意思,表现出作家才具有的才华,学不来的才华。说学不来,又需要学,福楼拜训练莫泊桑,要求他走过一位杂货商或一位守门人身前,能够立刻将他与其他杂货商、守门人区别开来,即为一例。可见铁凝也会是经常训练自己的。读她那些涉及名艺术家的散文,如《农民舞会》《晚钟》《包厢》等篇,可以看出她在美术、音乐方面的造诣,这与她父亲是著名画家、母亲是音乐教师、自己会作画有关,但也能看出她通过鉴赏缓缓提高素养的经历——并不是所有名作家作品中都具有这种源自艺术的高雅气质。《颜色的气味》里,铁凝讲述她向父亲请教关于莫奈与颜色的问题,在法国印象派馆里亲眼看到《麦秸垛》原作时的震惊,以及她后来写出中篇小说《麦秸垛》的过程。那可能包含一种移情,由美术向文学的移情。《麦秸垛》写出了冀中平原上麦秸和人之间那种悲喜交加的关系,令人吃惊;她却依然感叹作家笔下写不出的,却可以在好的画家笔下灿烂浮现。她另一件著名作品《孕妇和牛》中,呈现了辽阔平原上一个孕妇和一头怀孕母牛相依行走的场面,那景象很是醉人心扉,过目再难忘怀。我认为它是绝佳之作,已达短篇精品的最高水平。它是小说,是散文,是诗歌,也是画作。

散文《胡同在左,棉花地在右》出自铁凝在中法文学论坛上的优美讲演,里面谈到属于她的文学土地,那就是北京的胡同与河北的棉花地。的确,她最好的小说和散文,许多与这两块土地息息相关。我也是北京人,曾生活在她生活过的那个时代,由此对她笔端的胡同生涯倍觉亲切。她绘写的四合院、街坊、北京大妈、三轮车工人、姥姥、先生等,都使我情绪瞬间转换向那遥远的老北京城。我当然没有过下乡河北的经历,我去的是云南,不过农场里也都是农民。读到她作品中棉花地里农妇们的嬉笑打闹、看守棉花时节的风波、村人对城市青年的接纳,也都不感到隔膜,倒像是在重温另一次人生。铁凝是主动去插队的,这使她的题材一半在城市、一半在乡村,作为一个中国作家,这已经足够了。散文读者随着她的笔触在城乡之间留驻往返,也会为同一位女主人公的阅历和经验感喟。

但她的作品又是走向世界的,《爱与意志》《山中少年今何在》《时间和我们》等散文本身便是她在对外文化交流工作中的媒介,受到国际文坛的欢迎。当然,交流中她也有过认识过程。一次在国外,有个青年要求她讲一讲《哦,香雪》的故事,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觉得一个外国人无法懂得中国贫穷山沟里一个女孩子的世界。然而在对方再三请求下,她勉为其难用三言两语讲述了小说的梗概,没想到在场人们竟为它兴奋不已地鼓掌,两个不修边幅的大学生走上来拥抱并且吻她。一位主编告诉她:“你知道你的小说为什么打动了我们?因为你表现了一种人类心灵能够共同感受到的东西。”这种东西其实贯穿了铁凝创作的大部分内容,尽管她并非自觉追求过。研究她的作品,可以看到,她的创作从来出自良知、正直与真情,深深植根于人类美好的人性,所获得的感染力自然能够跨越国界——中国的文学自信,正需要建立在这种坚实的基础上。随便举两个例子,在《想象胡同》中,小孩子“我”与一些大人不同,站在院里枣树下希望崔太太逃跑成功,以后在胡同里遇到崔先生,没有被他猛然的回身吓住,却觉得他眼神中有刹那的欣喜,想象他是听到了崔太太吩咐的声音。《告别伊咪》里,家里领养了叫做伊咪的白猫,由于它小便失控又送给熟人,它在熟人家受到了虐待。以后,家人去看望过伊咪两次,便由于内心的纠结无法再去。这些叙事,虽然平易,却引动读者的心颤,击中了人们内心最柔软的部分,也表达了作者的情感立场。它来自纯真人性的自然流露——当然,也许还是会有读者巴望崔太太被抓回来的,人性并不相同。

散文与小说很大的区别,是常由作者亲自出面,记述自己的见闻,写照那些与她有过交集的人们,也就不免把自己的态度表露出来,读者读多了,便逐渐于脑海里拼凑出作者的趋于完整的形象。所以,读铁凝的散文,收获之一是读铁凝,读她的性情和人品。《寻找珍妮弗》写作者访问华盛顿时,向负责接待的艾伦主任额外提出一项要求,即参观纳粹屠杀纪念馆,使对方十分激动。艾伦也希望作者参观时能到最下层去看看,那里展览有美国孩子们创作的图画,包括她女儿珍妮弗·布雷拉克的一幅遗作。作者真的来到最下层时,发现满墙色彩斑斓的儿童绘画共有三千零七十二幅,使得作者偕翻译寻找了两个多小时,饭后再继续寻找,才发现孩子的名字。画作表现了一个十二岁犹太女孩对噩梦的想象,她在画展开展后第二天因车祸去世,作者凝神欣赏它后郑重在画前留影纪念。次日,艾伦抱歉解释她实在没想到作者会这样认真,以至没有交代清楚画的位置。她紧紧抱住作者,满噙热泪地代表珍妮弗向客人表示感激。珍妮弗那幅稚嫩作品绘有一颗淡黄色的象征犹太民族的六角大卫之星,它被纳粹的黑色铁丝网紧紧缠住,画作被作者永久珍藏在相册内。作者写这篇散文,是为了感谢未曾谋面的女孩给了她一次寻找的机会,使她与犹太民族的心愿更紧地靠拢在一起,也感谢女孩使她更贴近地接触到战争与和平。不过在这里我还想说,并不是每个来到华盛顿的作家都会在紧张行程里额外提出观摩这座纪念馆,也不是每位有身份的来客都愿意那样不遗余力地去寻找犹太女孩的作品。女孩在天之灵若望见这位久久凝视她遗作的来自中国的女性,会有怎样心情呢?她的母亲此后对中国人的印象又会是如何呢?这位客人,就是中国作家协会主席铁凝。

铁凝的不少散文记录了她与文学前辈及作家们的交往,冰心寄她春节贺卡有时只写“铁凝,想你!”(《您的微笑使我年轻》)。96岁的杨绛见她时笑着说:“何不就叫杨绛姐姐?”(《“何不就叫杨绛姐姐?”》)汪曾祺见她时笑着说:“铁凝,你的脑门上怎么一点儿头发也不留呀?”(《温暖孤独旅程》)孙犁见到她时笑着说:“铁凝,你看我是不是很见老?”(《怀念孙犁先生》)从这些文章里,可以体味到老作家们对铁凝无保留的爱护和指点,也能看出铁凝对他们发自内心的尊敬和挚爱。她不仅定期去看望他们,而且经常重读他们的旧作,从中获得由衷的喜悦和启发。在同辈和晚辈作家中,她交下的朋友甚多,而且,关键是,她能够在对方最需要的时候伸出援手(例子就不举了)。对于有才华的年轻作家,她则可能主动给予重视和扶持。即使她成为文坛的掌门人后,给人印象也永远像过去一样真诚、热情、善意。她望着对方,眼神明净清澈,没有一点闪烁,只来得及说一两句话也已经有心灵的沟通。这使全国绝大多数作家都对她给予发自内心的信任和喜爱,促进了作家群体的团结。作为作家协会的领导,连说她没有官气都显得无趣,十几年来她压根儿还是那个美好纯洁本真的铁凝。站在主席台上讲话,从语言到语调依然如溪水流淌;参加一个不必发言的活动,也尽量坚持坐到终场。她觉得,“作家协会主席在有些人眼里可能算是一个官,但是如果你要真的把它当成官来做,那就是麻烦的开始”,“我的本质还是一个作家。记住了这个根本,其他的事我相信会容易一些。”可是,我又想说,铁凝是一个称职的责任感很强的领导者,在某些重要的、一经决定影响深远的时刻,她会站出来,提出也许旁人不会提出的动议,亲自出面加以贯彻,将一切后果担当起来,这样的作为,无疑是颇有利于中国文学事业的发展(例子就不举了)。当然,她不会在散文中写进这些事,但我们可以从她的散文中处处感受她的人格。她的散文温婉而清新,秀丽而脱俗,舒缓而自然,亲切而正气,执着地追求着人世间的真与善与美,平素她为人的原则和风格也是如此。这样的气质,我不认为在作家中比比皆是,它的形成应该追溯到她的童年、她的家族,以及熏陶她成长的特殊环境。

文如其人。

胡平 kQrumMLO+LiCRH+eP0iaEeM4nEHZS/CHSIt46XDe3pjiBoGdUiDNElAsjXyIpCa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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