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咪健康而酷爱清洁,如同得了洁癖。假如卫生间的地板上被家人不慎洒了水,而伊咪正巧要从这地方经过,那么他便开始夸张他的为难。他皱起眉头,犹豫地抬起一只前爪试探,又谨慎地将爪子收回。他用这姿势给主人难堪:这真是一块无从下脚的地方啊,看来我只有踮着脚尖绕过去。他踮着脚尖绕过有水的地方,便拼命抖着沾在脚上的水珠,再把自己很是整理一番:舔手舔脚,舔他那未曾沾过水的全身,直到他认为过得去为止。
只有一次他在家人面前出了丑。一个下雨的晚上,或许他在阳台上着了凉,肠胃有了异常感,便慌张着跑回来找他的便盆。不幸的是他没能按照以往的排泄习惯如愿,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把大便拉在了便盆之外。那确是一个狼狈的时刻,当女儿最先闻见气味不对时,伊咪正企图从盆里掏出些沙子埋住他那份难堪。猫有掩盖自己排泄物的天性,有教养的猫就更在意。
也许在伊咪的一生中,他把这件事看作最使他丢脸的事吧,因为那一刻在他的脸上是家人从未见过的惊恐和羞愧。他的神情里有某种凄然的绝望,他决心向主人解释清楚这一切,于是便开始了他那绝无仅有的一次诉说。他的眼睛盯住全家人,一连串的“啊呜”声从喉咙里发出来,时而低沉,时而急促。那长达几分钟的诉说使家人终于明白了他的内心,那实在是一份震慑人心的明白,一份掺杂着恐怖的明白。全家人蹲下来温和地小声叫着伊咪,告诉他,他决不会因此受到惩罚和歧视,因为他们相信这是一件谁都无法料到的事。终于,伊咪安静下来,在休息了一夜之后,他的肠胃恢复了正常。早晨,他又特意表演了通常那排泄和掩埋的技术。
据说动物的语言系统是一套复杂而又完备的系统,从昆虫的鸣叫到野狼的长嚎,这其中永远有着人类所不可知的秘密。当一只猫突然决定用语言与人交流时,好像是动物给了人走进生命中一个新领域的机会。
一位著名电影摄影师告诉这家的女儿,若干年前,知识分子正实行“三同”的时候,他和他的同事在乡下住过几年。一天深夜,他们路过村口一座荒芜的破庙,听见院子里有一种奇怪的声音。他们胆怯着推开虚掩的庙门,原来在洒满月光的院子里,是猫们在开会。在一大片席地而坐的猫们前面,一只苍老的狸猫正发表演说,他声音苍凉而喑哑,还配以果断的手势,令那场面极为肃穆、神秘,好像是一次非同小可的动员会或者誓师会。见人的到来打断了这会议,老狸猫一声短促的吼叫,猫群四散开去,只剩下一院子月光。这位摄影师说,猫的会议使他终生难忘,他还常常为无意中搅散了猫的会议而内疚。
人类的确在无意中就伤害了动物,虽然人类正逐渐地努力,以自己对动物愈加周到的爱心来不断印证人的文明。女儿因为观察那晚伊咪的异常,读了一本名叫《猫的饲养与猫病的防治》的小书。这书的前半部讲的尽是如何养猫爱猫,甚至连给猫洗澡时勿忘在猫耳里塞上棉球都特意提醒了读者。待到书的后半部,作者却将笔锋一转,大谈起人应该怎样杀猫和怎样剥猫皮。
这便是人类对动物永远的随意吧。有时人好像是某种动物的奴仆,那终归是一种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