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年的雨季到来之前,油漆工都要来家里油漆门窗。
这天上午,两位油漆女工来了,提着淡绿色和乳黄色油漆桶。这本是伊咪睡觉的时间,但油漆工的到来使他一下提高了警惕,他一定觉得此时看守住这家,比睡觉更重要。谁知她们是干什么的?她们那斑斑点点的衣着,手里那颜色刺人的油漆桶,以及桶内那放射性的气味,都超出了一般客人的轨迹。于是当来人开始了她们的涂抹时,伊咪也就开始了对这家的监护。一个房间被涂抹完了,他便紧随她们走向另一个房间。他选准合适的位置坐定,一丝不苟地注视着来人的行为,这使得主人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好像伊咪的出现是应了主人的派遣。女工们却很开心,因了一只猫对她们的陪伴,并如此关心她们手下这枯燥的劳作。她们笑着,笑伊咪对眼前事情的专注,笑他强撑着一双困倦的眼皮却仍不肯离去。直到近中午女工终于告辞,伊咪才松懈了全身迈上床去,倒头大睡起来。
对待电话,伊咪一向持积极态度。每逢电话铃响,他总是第一个朝铃声奔去,然后再焦急地去找主人。他一路蹭着主人的腿,朝主人高高仰起头,像是对你说:为什么不能快一点,电话可是响了半天的。有一次来了个修电话的师傅,那师傅因试验电话的打铃系统,使铃声响了好久。这下可急坏了伊咪,他在电话桌前团团转着,疑惑万分:为什么谁都不来接电话?这么说,非我不可了。于是他勇猛地跳上桌面,向话筒伸出了手。修电话的师傅很为伊咪的壮举所打动,对父亲说:“这猫可挺忙,就差拿起话筒开口了:喂,请问您找谁呀?”
女儿的妹妹在几年前去了国外,临走前她和伊咪之间发生了一点不愉快:就在她离家的那天早晨,伊咪不知为什么毫不客气地冲着妹妹的后腰撒了一泡尿,妹妹正穿着行前的新衣服。而头天晚上,妹妹和姐姐还不辞辛劳地从附近一个工地上,为伊咪抬回一麻袋沙子——那是伊咪的便盆中所不可少的铺垫。伊咪辜负了妹妹的一片心意,致使妹妹每次从国外来电话,总不免诅咒一阵伊咪。但伊咪对那电话却听得津津有味,好像妹妹的电话是专为了想念伊咪才打来的,每次他必定从头听到尾。即使那电话在深夜打来,伊咪也会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和家人一起聆听这大洋彼岸的声音。
这家的女儿是作家,那年在写作一部长篇小说。夜深人静,才是她思维敏捷的时刻。在温存的灯光下,女儿手里的笔在纸上轻轻滑动着,那细微的声音明晰可辨。她常在这样的时刻生出感恩的情怀,感激上苍拉开这道帷幕,放她走进这样一种生活。她常想,在纸与笔之间从来就没有什么孤单和寂寞。纸与笔的结合产生了许多的故事,有些故事使她欣喜,有些故事也会把她弄得悲痛。这时她就放下笔,让笔歇息,让自己尽情欣喜或悲痛。
一次,伊咪走了进来,适逢女儿在流泪。他先站在她背后沉思片刻,然后轻轻跃上她的书桌,在她眼前的稿纸正中坐定。他探询地端详她,往日那淡蓝色眼睛在这深夜的灯下变作灿烂的金红,而他那通身的长毛逆着台灯的光亮,分外夺目。他望着女儿,似乎在说:既然这是一件让你如此伤心的事,那么就不要再做了。女儿受了伊咪的感动,抱起他离开了桌子。
第二天女儿的钢笔不见了。全家人齐心协力搜遍了犄角旮旯,最后母亲突然想起了伊咪说,该不是伊咪的事吧?女儿叫来伊咪,对他说了很多话,央求他不要开这种玩笑。起初伊咪不以为然地在女儿房间踱步,企图用这不以为然来洗白自己与此事无关。女儿十分沮丧,便呆坐在椅子上不知如何是好。而踱步的伊咪这时却忐忑不安起来,他万没料到,他的一番好意会给主人带来这么大麻烦,他记起了昨天晚上的事。他想,钢笔的事情是我干的,可是假如没有这支能写字的笔,你又怎么会掉泪呢?谁知笔没了,你却沉闷起来。人类终归是捉摸不定的,也许她们情愿握住一支笔去掉泪吧,掉泪总比就这么沉闷下去好吧。那么,还是还给她为好。于是伊咪就在女儿和一个衣柜之间跑了几个来回。这几个来回终于引起了女儿的注意,她向衣柜底下望去:呵,钢笔。
钢笔正安静地躺在衣柜下边的暗处。
女儿是多么感激伊咪,她坚信动物和人的相通并非玄虚。她感激着伊咪,把他抱起来,而伊咪却急急地挣脱了她,慌慌张张地躲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去了。若真是朋友,感谢便是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