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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的歌

这床,没有突起的床头床尾,只用当地的榆、槐木做框架,架边栽上四条粗腿,也不用油漆,任它走形开裂。床面即用远产在南方的毛竹铺陈。那毛竹被当地木匠劈成竹劈儿,一条条码起来,每条间隔一两寸。从来没人追究,这床面从何时起,又缘何不用榆、槐刨板,单用南方远道而来的毛竹。这里除床以外,再无和竹有缘的物件了。连锅灶上用的笼屉都是当地的秫秸秆编制而成,叫做秫秸篾子。

就为了这床,毛竹竟成了当地四月二十八庙会的一大成交项目,竹商们竟也成了这庙上的贵宾。他们在黄土墙根戳起粗大的竹竿,神气活现地和当地木匠谈着这毛竹的成色和价钱。他们口气大,话难懂,张口要出的价钱从无松动,当地人称他们为南蛮子。于是关于南蛮子过人的聪慧和狡狯,便在当地谣传开来,说某年某月有个卖毛竹的南蛮子,生是从某村的炭渣堆里捡起一块狗头金,而这块狗头金本是被村人当作炭渣扔掉的。狗头金的价值远远胜过黄金和白银,村村都有这燃烧过后的炭渣堆。

但是当地人并不把床作为床用。祖祖辈辈在土炕上生息繁衍,床只用来晾晒豆谷米。夏天的晚上,也有人在床面展开一领单人苇席,仰望星空而卧,当天空中降下露水时,便扔下这床回到屋里,于是常年受着风吹日晒、雨露浸蚀的床很快就苍老起来,大多的床都弯腰弓背着,那片片毛竹也随着床架的变态而任意扭曲。或许毛竹之所以被用来做床,只因为它那易于随和扭曲的本性吧。

只在两种时刻床才显得分外重要。谁家老人过世了,床便驮载着这过世的老人一起被敬在正房的迎门。那时,床面先铺上宽厚的谷草,草上才是这蒙头盖脸的过世老人。床前是祭奠用的香案,案上摆着纸的车马纸的童男童女。吊唁的乡亲随着门外的唢呐声号啕着拥到床前,女人们总是离床最近。她们按祖上的套数一丝不苟地哭嚎,大诉着死者生前的美德,无遮掩地倾吐着积压在心中的大悲大痛。鼻涕眼泪模糊起她们的眼和脸,于是香案和裸露着的床头便成了她们的依托。她们低弯着腰,不住地拿手拧下淌在脸上的鼻涕眼泪,不自主地将它们抹在床头。于是三天过后,死人入土,这床被涂抹得便又老了许多,床架上那本来清晰可见的年轮纹路又模糊起来,直到风尘雨露再使它们显现,单等不知何日再被那鼻涕眼泪去涂抹。

这像是床的无奈,一个重要的无奈。除却这无奈,它们还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时刻,那是床们终生的难得,因为充其量,一年才只一次。

每逢腊月的最后一个集日,少年们看重了这床,或者床才迎来了从不关注它们的少年。少年们趁这最后一集,摆出床来让客商占用,顺便从商贩手里收些小费。一年来远近的客商只顾光临这村里的集市,任意占住自己的地盘和买主讨价还价。只等这时,只待这一年中的最后一集,或一、六,或二、七,或逢五排十,他们才发现,原来这宽不过五尺、长不过一丈的地盘,并不属于自己,那实在是靠了一张床的提醒,靠了这床的主人少年们的提醒。少年和床一起提醒他们:一年了,难道你还没有发现吗?这一年的生意难道不是靠了这块小小的地盘么?这块地盘是我的。你若不信,不是有这床作证么?于是原来摆在黄土地的货物,在这最后一集,因了这床的出现,不再就地摆置,它们上了床,或是花椒、大料,或是旱烟、洋火,或是酸枣面、榆皮面,也有新出现在集上的爆竹、烟花。这天商贩们也不再蹲在地上,他们挺起腰板,观看着只躲在远处不近前的少年——床的主人,想着过午散集后应该给予他们的报酬。然而少年并不是个只为要钱的乞讨者。

我见过这些床的主人,昔日的腼腆少年,而今的蹒跚老人。他们说:“你问的是不是赁床子的事?”只在这时,他们把床叫床子。“谁稀罕他们那毛儿八分钱,我们只为了讨个欢喜。”他们还会详尽地告诉你,赁床子,那要头天晚上把家里的床抬到租赁地点,然后不合眼地守上一整夜。守床之夜才是少年们的真正欢喜吧。那时,天空大半正飘着稀疏的小雪,过年心切的人家也过早地把桃符贴上了白槎街门。守床的少年来了,他们各自手执一盏猪蹄灯,三五成群在床的不远处点起火堆,彻夜烤着火,彻夜添着大家凑起来的花柴、谷草,彻夜念叨着:“烤烤脸脸不冷,烤烤脚脚不冷,烤烤屁股屁股不冷……”然而又不忘拨明各自手中的猪蹄灯,有位老人告诉我说,这一夜的欢喜实在是因了这盏猪蹄灯。原来年年这最后一集,也适逢杀猪的日子。少年们凑近杀猪的把式、杀猪的锅,别无他求,只为捡起一只被把式用钩子扒下的猪蹄壳,一只核桃般大的猪的“鞋”。总有更大胆的少年,趁猪被把式开膛破肚之际,从溢出肚外的五脏里,劈手揪下一块转肠油,有了猪的蹄脚,猪腹内的脂肪,再用新棉花搓支灯捻,把这捻、这油一起填入猪蹄内,然后将一段秫秸劈开夹住这猪蹄,一盏猪蹄灯便做成了。夜晚灯被点起,一盏灯是不难点到天亮的。

待到五更过后,东方现出鱼肚白,商贩们的车、担纷至时,少年们才发现,这一夜原来是如此短暂。他们这才扔下即尽的火堆和猪蹄灯,只巴望着商贩们能认准自己一年来曾经占过的地盘。也有商贩盯住眼前的床徘徊不定的,那时,少年才提醒他们:“不认识个人的地方了?放吧。”他们指指床。

待商贩在床上排开货物,少年们才放心地回家去。大人知道他们一夜的去向,也不冲他们吆喝、数念,只说些:看你那手,看你那脸。一夜了,虽然有火,手脸总要发皴的。

整个集日的上午,少年们不再关心自己的床事,他们也不到集上闲逛,只相聚在和那集、那床无关的地方,交流着一夜来的趣闻、轶事。谁能知道刚过去的一夜有多长,有多深?原来有了这一夜之后的交流,仅对人生才能略知一二,也许这就是整个人生。但,唯独这一夜人生没有懊恼、悲凉:当你的灯行将熄灭时,不是便有人撕给你一块转肠油么;你抱我一抱花柴,我不是又扔给你一抱谷草么。也有人大胆妄为地交流着这灯、这火以外的事,那事们多半属于大人,谁让我们经历了这一夜呢?这夜,谁家少了一条狗,谁家将吃这条狗的肉,我们知道了。一家赌局散了,有人从门里拥出来,谁是输家,谁是赢家,我们知道了。深更半夜有一个汉们从一个娘儿们家走出来,他们本不是一家人,我们知道了。

总有人拉回话题,这已是中午。床还在集上。没有不散的集,就像没有不散的宴席。少年们必须重返集上,去守住将要离去的商贩。他们站在他们的眼前不说也不动。当商贩们拾掇起货物、床又裸露出那竹的床面时,少年才靠近些床,只用行为告诉商贩,这床是我的,我是床的主人。一夜来可是我为你看住它的。商贩这才恍然大悟:这一集的购销两旺,莫不是靠了眼前这只床吧。是该答谢主人的时候了,尽管站在你眼前的是个刚高过你裤腰的少年,可他也是个主人呀。于是商贩将手伸进了衣兜,摸索一阵,拽出几张毛票,递给眼前这少年,少年接过这毛票,脸有些红,心有些跳。毛票,只几张,也是颇有些分量的。他们这两只正在发育着的手,这两只正在发育着的肩膀,几乎还难负担起这几张毛票的重量。正因有了刚过去的一夜,他们毕竟有力量拿起它们了。

集散得很快,刹那间便是一街空床了。床们身上的年轮纹路又是或清晰或模糊起来,都弯腰弓背着。但床和少年,少年和床,都不再认为这床只是平日的床。为什么它们久久不散?它们原来在叙说吧,在欢笑吧,在歌唱吧。

床只为有了这少年,少年只为有了这床,床才不再只是为着负载过世的老人,负载风尘雨露,负载那不再新鲜的瓜豆谷米,或者只有被人去涂抹鼻涕眼泪。是这床成全了少年的一夜人生。

终于,当又一年的最后一集,少年又托起几张毛票时,他们不再感到沉重了。难道不是这床蓬勃了他们的生命,强健了他们的手和臂膀?

但少年变作的老人,每每在抱怨起自己发僵的腰腿、少牙的口腔、显背的耳朵时,总要指指一张歪在屋外树下的床:“你看那床,和我有什么两样。”或者:“你看我,和那床有什么两样。”

我望着那床,甚至并不认为那也是床。你为自己做过广告吗?你高喊着要对顾客实行“三包”吗?有过妩媚作态的女子在床上的嫣然一笑吗?没有。难怪我不认识你。

可下回当我遇见这些由少年变作的老人,仍然愿意听他们讲这床。终于,我也认它们为床了,因为它们有自己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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