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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冢

我总觉得,她像一株冷艳的寒梅。

这也许是由于古人习惯以梅花来比拟心志高洁的佳人吧?再不就是受了唐人王建的诗句“天山路旁一株梅,年年花发黄云下”的感染……实在说不清楚。反正一想起她来,我的脑海里就浮现出“暗香浮动”“疏影横斜”的意象,渐渐地,这种意象竟活灵活现,袅袅婷婷地走过来了,“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姜白石词)。

这已经是第三次访问北京的陶然亭了。没有风,空际云幕低沉,是一种酿雪的天气。果然,走着走着,丝丝、片片的雪花,就漫空飘舞起来。水木明瑟的平湖、高阜,还有那弯弯的柳径,淡雅的兰畦,脱尽了昔日的青青翠影,冷森森、白光光地默对着游人。平时,这里就不怎么嚣烦,此刻更是清空寥寂了。拾级步上高高的台地,在山门内檐瞧了瞧已经有三百余年历史的金字匾额“陶然”二字,又匆匆浏览了两边的对联,记得还有一副“十朝名士闲中老,一角西山恨有情”的联语,来不及寻看了,赶忙朝那北向的门窗纵目望去,立刻,前方雪影中闪现出几幅“素以为绚”的清妙的册页。

令我万分惊异的是,那满布着衰草寒枝的土坡上,分明挺立着一枝傲雪的寒梅。我知道,这肯定是一种错觉——在幽燕大地上,怎么可能见到那“惨淡江南白玉妃”的踪影呢?揉了揉眼睛,再定下神来,细看上去,原来竟是没有飘落的枝间红叶,闪烁在雪虐风饕里。我知道,这次所要寻访的“香冢”,就在它的下面。于是,我匆匆地走下亭台,沿着铺雪的石径,很快就来到银装素裹的土阜旁边,一座三尺孤坟累然展现在眼前。

关于香冢,一如墓主的身世、遭际,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扑朔迷离,令人如坠五里雾中。我是相信这样的传说的:此间就是香妃的埋骨之地。

披着满身的雪花,我静静地伫立在石碣前,一个字一个字地咀嚼着那没有留下作者姓名的哀感顽艳的铭文,并且依照流布已久的传闻轶话,凭着我的理解加以诠释、印证。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起首的四个短句、十二个字,形象地概括了香妃这位充满悲剧性、传奇性的女性凄苦、劫难的一生,堪称是以简驭繁、片言撷要的范例。古人驱遣文字的功夫着实了得。你看,唐代诗人杜牧在《阿房宫赋》的开头,也是用了同样的字数和短句,就把秦始皇并吞六国之后,大兴土木,修建阿房的过程,交代得一清二楚。

传说,香妃是一位出生在西域的貌美超群的人间绝色,回眸一笑,唇红齿白,能令人心醉神迷;而且,心地善良,性情温柔,天真活泼。由于她生来便体有异香,因而名为“伊帕尔罕”(维吾尔语:香姑娘)。她的童年时代,在亲人的爱抚下,整天过着无忧无虑的甜美的生活。可是,绮梦不长,这样一位貌似天仙、天真可爱的美人儿,长大了之后,偏偏赶上浓愁浩浩、劫难茫茫的动乱年代,命运把她抛在一个动乱的地区、动乱的家族里,最后酿成一场“短歌终,明月缺”的悲惨结局。

她的丈夫霍集占是天山以南的维吾尔族地区当时称为“回部”的和卓木(教长或首领),当时参加了一场西部边疆的叛乱活动,把清朝派去的副都统、回部招抚使杀害了。乾隆皇帝派将军兆惠率兵讨伐。霍集占兵败逃亡,带着妻子、仆从三四百人遁入巴达克山,他本人被山民擒杀,香妃被清军劫获到大营里。

对于香妃的美艳绝伦,乾隆皇帝早有知闻,兆惠临行前,即有意暗示,在讨伐过程中,必须设法保护好香妃,并把她安全地带回京师。听到她已经被俘获的消息,皇帝又勒令沿途官吏悉心护视香妃的起居,万不可损蚀了她的玉颜姿色。进京“献俘”之日,乾隆皇帝一见倾心,惊为天人,立即下令,在宫内妥为安置。尔后,又几次去看她,觉得她神光高洁,有一种凛然不可犯的气概,因此,没敢伸出指尖去触她一触,只嗅得缕缕异香扑进鼻管来。心说,好一个绝代天仙,好一个香草美人!今得相见,也算是百世奇缘,三生厚福。当即赏赐了大量的珠宝衣饰,并嘱咐宫女、太监:只要香妃提出要求,一切都予以满足。

为了讨得美人的欢心,乾隆爷不惜破费巨量资财,在今天的新华门那里,专门给她修建了一座伊斯兰式的豪华住宅,名曰宝月楼,里面一切设施,包括浴池、壁砖、衣镜、装饰画等等,以及生活起居、日常习惯,都和在西域的情形没有什么两样。还在宝月楼的对面,特意修建了一座清真寺;在皇城墙外,盖起“回部”市廛楼台,设置了“回回营”,辟出一条“回回街”设肆售货,演奏体现“回部”风情的乐曲,使香妃有身在家园的感觉。但是,乾隆皇帝到底失算了,这种浓郁的环境氛围,不仅没能慰藉香妃的思乡之情,反而更加撩拨起心灵深处的背井离乡的痛楚。

自从入宫以来,香妃一直是冷若冰霜,对于皇上的种种垂顾,全然不加理睬。就是万岁爷的圣驾到了,她该着做什么还是做什么,旁若无人一般,一任皇帝在那里怔怔地望着,她只是噘着嘴巴,垂着眼角,木然没有半点反应。皇帝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朕和香妃,怎么就这般无缘!难道真是天仙下凡,可望而不可即吗?

皇帝走后,宫女们赶忙过来相劝,说,后宫佳丽三千,哪个不翘首望幸!别说皇帝主动登门,就是有机会被瞧上一眼,也觉得无比荣幸。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女人一辈子图希着什么?还不是夫荣子贵,终身有个倚托!你若是肯于顺从皇上,说不定一年过后就生下一个王子,马上就会成为正式的皇帝后妃,风光一世,万古留名。你怎么就这么任性,这么倔强,这么想不开事呢?

限于所受到的封建道统的浸染,宫女们的思维脉络,大概也只能这么想、这么说、这么劝解,应该说并没有恶意;可是,在香妃听来,却比挨一顿臭骂还难受得多,觉得极不顺耳,极度反感,便冷冷地还了一句:各人有各人的追求,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更看重的是个性的独立、人身的自由。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她觉得胸间郁闷难舒,于是,便又“突突突”地冒出了一团烈火般的话语:人终究是人,两条腿是用来站立的,不能像牛马那样四脚着地爬行,不能听从人家任意摆布!我才不想窝窝囊囊、委委屈屈地享受什么“荣华富贵”呢!

香妃生长在所谓“化外之邦”,处在一个与内地截然不同的生活环境里,那里没有受到那么多的封建礼教的污染,男女地位是平等的,关系是开放的。在她看来,爱情发自内在的情感,是最纯洁、最真诚的,掺不得假,勉强不得。她无论如何不能理解,三宫六院那么多如花似玉的女子,怎么全都泯灭了自己的意志,眼巴巴地盯着一个皇帝,得不到满足还哭哭啼啼。她不懂得这是怎么回事儿。

是呀,男人女人,皇帝宫女,不都是人吗?为什么女人就不能有自己的意愿,自己的爱的选择和追求?霍集占犯了事,由他自己去承担,那叫自作自受,犯不上要把妻子搭上。香妃是清白无辜的,香妃的人身是自由的,人格是独立的,她有权利选定自己的出路,安排自己的情感取向。“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也。”为什么要像对待牲口似的,不吃草硬按脑袋?为什么硬要逼着去顺从皇帝?——皇帝又怎么样?

香妃的话语不多,却使宫女们听起来如雷震耳。个性?独立?自由?女人,特别是打入深宫的女人,同这些是根本不沾边的。虽然她们不能理解,也并不认同,但是,从此之后,对香妃却添了几分敬重,不能不另眼相看。几天过去,她们又来解劝香妃:皇帝可不是好惹的,“金口玉牙,说啥是啥”,万一龙威震怒,可就活不成了;就算是舍不得杀了你,哪一天,高兴了,忍耐不住了,硬把你弄过去,动了真格的,小胳膊还能拧过大腿吗?香妃听了,冷笑一声,说,人活百岁,终有一死,我早就做了这一手准备,一旦把我逼急了,我就……说着,“嗖”的一声,从衣服下摆里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这可把宫女们吓傻了,天哪,自刎也好,刺人也好,后果都是不堪想象的。

她们慌忙跑到皇后富察氏那里,不敢隐瞒,把这种种见闻一五一十地交待清楚。皇后也觉得事态严重,但又想不出什么办法。自从香妃过来之后,皇帝早已把她冷冷地甩在一边,不闻不问,尽管恨满心头,嘴上却绝对不敢露出半个“不”字。最后,倒是乾隆的母亲——皇太后钮祜禄氏,一锤定了音:设法除掉她!因为她了解自己的儿子,极端任性,当面一定劝他不转,莫如下个狠心,干脆来个“釜底抽薪”,也就断了他想望的念头。于是,趁乾隆皇帝到天坛祭天之时,安排两个太监,悄悄地在宝月楼把香妃绞死了。“郁郁佳城,中有碧血”。哀哉!

因为一切都是太后策划的,乾隆皇帝也不便发作,只是终日惨然寡欢、怔怔忡忡,失魂落魄一般。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吩咐太监将香妃用上好棺木装殓起来,找个风景绝佳、环境幽静的地方埋葬下。于是,右安门内的南下洼,陶然亭北的土坡下,便有一座新坟掩映在荒烟蔓草里,给后世才人留下了无尽的遐思,缠夹不清的话题。“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如此而已。

依皇帝旨意,原本要在这里建一座规模宏丽的陵寝,设计方案已经定下,但未及开工就停下了。1933年,清代著名工匠曹发达的后裔曹献瑞,迫于生计,将祖传下来的清朝各项工程图样转卖给北平图书馆与中法大学。整理图卷过程中,人们发现了一篇《香妃陵工图说》,详细记载了奉旨设计年月、工程图案、陵园地址,以及因太后干预,未能动工等情由。经核对,图样中所标示的地址正与香冢所在地点完全吻合。但是,“四十五言铭古冢,埋香瘗恨总模糊”。——那座短碣上的“瘗香铭”究竟刻在何时,是不是安葬当时就立下了?铭文出自谁人之手?如何索解?一切一切,都已为历史的烟尘所湮没,成了一个无人能够破解的谜团。“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雪已经停了,陶然亭公园内依旧见不到几个人影。我一时还无意离开,便在香冢周围随意地闲步。当时想到,香妃的一生是个悲剧;幸运的是,一瞑之后,没有身名俱亡,得遇文坛知己,写下了凄怆怅惋的《瘗香铭》,使她像一盏幽幽的灯火,闪烁在封建专制王朝阴暗的夜空里。

寻访香冢

(2003年) 1/+i9jQSoGRdvL1KpirQ2UYGhAvanptH/dH2810CBSfiQUJMWgDRqURy7ZBslJx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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