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基基海滩上,又一个秋日的黄昏。
“无限好”的夕晖霞彩,依旧吸引着过往游人,但遮阳伞下纵情谈笑、泳装赤足的姑娘们已经寥若晨星。晚风透出丝丝的凉意,飘送过来吉他的《蓝色夏威夷》悠扬乐曲,人们沉酣在清爽、安谧的氛围之中。多日不见的百岁老人张学良将军,此刻正坐着轮椅在海滨金滩上踽踽独行。一袭灰褐色的便装,衬着浅褐色的墨镜,深褐色的便帽,加上布满脸上的黑褐色老人斑,闪现着一种沧桑感,苍凉感。
轮辙辗着落叶,缓缓地,闲闲地。没有人猜得出,老人是漫不经心地遛弯儿,还是在寻寻觅觅,忆往追怀,抑或是履行一种凄清而凝重的告别仪式。只是偶尔听见他下意识地咕哝着:“太太已经走了。”随之,干涩的老眼里便溢出滴滴泪水。
“十年一觉‘洋’州梦”,醒来时,竟是形影相吊,孤鹤独栖。两个月前,一荻夫人大行,一部撼人心弦的爱情交响曲最终画上了休止符。
1990年代,老将军的亲人像经霜的败叶一样纷纷陨落,只留得他这棵参天老树,镇日间,孤零零地耸峙在那里,痛遣悲怀。先是原配夫人于凤至魂飘域外,紧接着,相继传来妹妹怀英、怀卿,弟弟学森、学铨病逝的噩耗,不久又送走了女婿陶鹏飞,而最为伤恸、令他痛不欲生的,是百岁生日过后同“小妹”一荻的惨然长别。
一荻夫人在《新生命》一书中写道:“为什么才肯舍己?只有为了爱。”正是这样,她从十六岁开始,就舍弃了一切,而把整个一生奉献给心爱的人。她可说是为张学良而生,为张学良而活,为张学良而死的,她的存在似乎只是为着与他相依相伴。
作为饱经病苦折磨的往生者,死亡未始不是一种惬意的解脱;可是,留给未亡人的,却只能是撕心裂肺的伤痛、生不如死的熬煎。过去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的海样深情,竟以如此难以承受的方式,在异国他乡戛然中断,这对于风烛残年的老人,真是再残酷不过了。一种地老天荒的苍凉,一种茫茫无际、深不见底的悲怆,掀天巨浪般地兜头涌来,说不定哪一刻就会把他轰然摧垮。
“英雄无奈是多情”,对于清代诗人吴伟业的这一慨叹,老将军引为同调。所不同的是许多英雄好汉并没有他那份艳福、那种缘分。楚霸王算是一个幸运儿,乌江刎颈时还有虞姬舍身相伴。后人有诗赞许:“赢得美人心肯死,项王毕竟是英雄。”而张学良将军在这方面,该是古往今来最为圆满、最为出色当行的了。八十多年间,大姐、小妹两位风尘知己双星拱月一般,由倾心崇拜,而竭诚相爱,而万里长随,而相濡以沫,而生死不渝。她们以似水柔情纾解了千钧重负,慰藉着他的铁窗岁月、惨淡人生,以爱的甘露滋润着他的生命之树百岁常青。
写到这里,我想起老将军去世后报纸上刊载的一篇文字。字数不多,照录如下:
一个秋天的午后,张学良来到上帝面前报到。上帝见他眉头紧锁着,一改平日常见的开朗笑容,便问:“怎么回事?”
他说:“我和赵四是同命鸟,比目鱼。本想跟她一块走,你偏偏扣住我不放;也罢,那就再活上几年,好抽空儿回东北那疙瘩会会老少爷们儿,可你又猴急猴急地忙着把我招呼来。总是不如意,‘瘸子屁股——两拧着’。”
一席话逗得上帝扑哧笑了,说:“你还不知足啊?得到的够多了:爱情、功业、寿命,要啥有啥,称得上‘英雄儿女各千秋’啊!”
“可是,”张学良大声吼叫起来,“我一辈子缺乏自由!”
很形象,又很概括。确确实实,爱情、功业、寿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中外古今,无人能够与之媲美。当然,要就失去自由这一终生憾恨来说,也是少有其匹的。这使人想起那个古老的故事《光荣的荆棘路》:一个叫作布鲁德的猎人,获得了无上的荣誉与尊严,可是,却长时期遭遇难堪的厄运与生命的危险。张学良将军一生的际遇,正是这个域外故事的中国版。
一般讲,传世、不朽要借助掀天事业或者道德、文章,即所谓立功、立德、立言。可是,张学良靠的是什么呢?他离所谓“圣贤的宝座”何止千里万里,而且也不以著书立说名世,所以立德、立言谈不到;至于立功,他的政治生命很短,满打满算不过十七八年,到了三十六岁就戛然而止了,以后足足沉寂了六十五年。在这种情况下,沉埋于岁月尘沙之中,完全被世人遗忘,当是情理中事。可是,在他来说,却是一个异数,一种少有的特例。不独在中国大陆,包括海峡对岸,直到世界范围内,张学良都是一位备受世人关注的人物,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明星级的当红角色,他极具传奇色彩和人格魅力,有着无限的可言说性。
《徐霞客游记》中有一段记述华山的文字:“未入关,百里外即见太华屹出云表;及入关,反为冈陇所蔽。”有些人物就是这样,需要在足够远的距离、相当长的时段里去考究,方能窥其堂奥。张学良将军大概就属于这种类型吧。至于这种超越价值判断与意识形态的奇特现象究竟是怎么形成的,简单几句话恐怕很难说清楚。
一般地说,剧烈的颠簸,精神的磨难,压抑的环境,都将像致命的强酸终朝地蚀损着当事者的心灵,摧残着他们的健康。因此,几十年来,人们都担心张学良将军会承受不住重重心理压力,以致过早地摧折。可是,他却奇迹般地活了一百零一岁,成了一部名副其实的可圈可点的世纪大典。
寿命长,阅历就丰富,在一个多世纪的生命历程中,他既有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般的峥嵘岁月,也苦挨过长达两万日夜的铁窗生涯,在神州大陆和孤岛台湾,光是囚禁地就换了二十来处。他虽然未曾把牢底坐穿,却目送了许许多多政治人物走进坟墓,就中也包括那个囚禁他的独裁者及其两代儿孙。
当然,对于政治人物来说,长寿也并非都是幸事,套用一句人们常说的话:它既是一种机缘,也是严峻的挑战。历史上,许多人都没能过好这一关。八百多年前,白居易就写过这样的诗句:“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假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早年的汪精卫,头上也曾罩过“革命志士”的光环,如果他在刺杀摄政王载沣时侥幸而死,也就不会有后来成为“大汉奸”的那段可耻的历史而遗臭万年了。当时他的《被逮口占》诗句“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不是也曾倾倒过许多热血青年吗!
为此,我们不妨设想——
如果二十岁之前,张学良就溘然早逝,那他不过是一个“潇洒美少年”,挥金如土、纸醉金迷的纨绔子弟;可是,造物主偏向了他,使他拥有足够的时间,得以励志图新,从而获得了多次建功立业的机会。
如果三十岁之前,他不是顾全大局,坚持东北“易帜”,服从中央统一指挥,而是野心膨胀,迷恋名位,被日本人收买,甘当傀儡“东北王”,或者像他父亲张作霖所期待的,成为现代的“李世民”,那么,在大红大紫、风光旖旎的背后,正有一顶特大号的“汉奸”帽子等待着他。
如果四十岁之前,他没有毅然决然发动西安事变,而是甘当蒋介石“剿共”的阵前鹰犬,肯定不会有任何功业可言,即便侥幸得手,最终也难逃“烹狗”“藏弓”的可悲下场。
如果五十岁之前,他在羁押途中遭遇战乱风险,被特务、看守干掉;或者在台湾“二二八”事件中,死于营救与劫持的双方“拉锯战”,国人自然不会忘记这位彪炳千秋的杨虎城一样的烈士,但却少了世纪老人那份绝古空今的炫目异彩和生命张力。
如果百岁之前,他在解除监禁、能够向世人昭示心迹的当儿,通过“口述历史”或者“答记者问”,幡然失悔,否定过去,那么,“金刚倒地一摊泥”,他的种种作为也就成了一场闹剧。事实上,出于各种心态与需求,当时正有不少“看客”静候在那里,等着“看戏”,看他在新的时空中邂逅自己的过去时,会以何种方式、何种态度、何种内涵作人生最后的交代。人们欣慰地看到,面对记者的问询,老将军一如既往,镇定而平静地回答:“如果再走一遍人生路,还会做西安事变之事。”英雄无悔,终始如一,从而进一步成就了张学良的伟大,使他为自己的壮丽一生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伴着海雨天风,太平洋的潮汐终古奔腾喧啸,斜晖朗照下,威基基海滩也照样人影幢幢,只是,那位世纪老人的身影却再也不见了,他已经走进了永恒的历史。
作为既渡的行人,前尘回首,他早已习惯于不矜不躁,但也不会有任何愧赧,立身天地之间,可说是“俯仰无惭”。他曾以做一个中国人而感到无上荣光,并为之献出一切;他的祖国,也为拥有这个伟大的儿郎而无比自豪。他的生命,如同西塞罗所说,将长存于生者的记忆中。
(2006年)
在东北大学与老校长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