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平平淡淡、无声无臭的幽静生活中,张学良将军在夏威夷已经定居几年了。他把一身托付给海上摇篮,一如陆上无家的鸥鸟,日落后便收敛起锋棱峻峭的双翼,在茫茫烟水间怆然入梦。
这天,他参加过亲友们为他举办的祝寿会,黄昏时刻,照例以轮椅代步来到了威基基海滩,护理人员在后面推扶着,坐在另一辆轮椅上的一荻夫人陪侍在身旁。
洋面上,风轻浪软,粼粼碧波铺展开万顷蓝田,辽远的翠微似有若无。老将军怀着从容而飞扬的快感,沉浸在黄昏的诗性缠绵和温情萦绕里。不经意间,夕阳——晚景戏里的悲壮主角便下了场,天宇的标靶上抹去了滚烫的红心,余霞散绮,幻化成一条琥珀色的桥梁。
老将军深情凝视着这一场景,过了许久,忽然含混地说了一句:“我们到那边去。”护理人员以为他要去对面的草坪,便推着轮椅前往,却被一荻夫人摇手制止了。她理解“那边”的特定含义——在日轮隐没的方向有家乡和祖国呀!老将军颔首致意,微笑着向夫人招了招手。
故国,已经远哉遥遥了。别来容易,可再要见她,除去梦幻,大约只能到京戏的悠扬韵调和“米家山水”、唐人诗句中去品味了。世路茫茫,前尘隔海,一切都暗转到苍黄的背景之中。人生几度秋凉,一眨眼间,五陵年少的光亮额头,就已水成岩般刻上了道道辙痕、条条沟壑。
老将军倒是安时处顺,旷怀达观。祝寿会上,应旧日挚友阎宝航的女儿阎明光之嘱,题写了一副直抵心源的联语:“鹤有还巢梦,云无出岫心。”而当明光请他为《阎宝航传》题写书名时,他就开玩笑了,问是哪个“阎”,明光说:“阎王爷那个阎。”老人家哈哈一笑,说:“阎王爷?我不认识他,我可没见过。我们还是离他远点好。”
这天,老将军的兴致特别高涨,讲过了陈年旧事,又告诉大家:“我一生有三爱:一爱打麻将,二爱说笑话,三爱唱老歌。”接下来就和年轻人一起侃大山。听人称他为“民族英雄”,他连连摆手说:“什么英雄?是狗熊啊!”祝他“寿比南山”,他说:“那不成老妖精了!”当有人向他请教长寿秘诀时,他说:“人的生活要简单,简单的生活能够使人长寿。”还说:“我的最大长处是心里不盛事。如果明天要枪毙我,今天晚上也仍然能够吃得香,睡得甜。”少小离家,乡音未改,他把“张学良”读作“张淆良”,“爱”读作“耐”,“枪毙”说成“枪瘪”,“哪儿”还是习惯地叫作“哪疙瘩”,“疙瘩”读成“嘎瘩”。
整个祝寿会上,他亦庄亦谐,谈笑风生,时而云遮雾绕,时而月朗风清,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和生活的情趣。五弟张学森看他妙语连珠,乐而忘倦,提醒他早些休息,说:
“大哥,咱们回家吧!”
他听了,沉思片刻,突然问道:“家在哪儿啊?我们还有家吗?”即使随便闲谈,也都充满了哲思,耐人寻味。
看大家有些发愣,为了活跃气氛,他又嘻开笑脸,像个顽皮的孩子,噘着嘴说:“我不回家。”
五弟便也同他开起了玩笑,说:“你不回家,我要报告大嫂!”
他逗乐说:“那我就向大嫂告状,说你不带我回家。”
五弟见他这样开心,便说:“我带大哥到这里玩,大哥得给我发奖金啊!”
老将军便从衣袋里取出钱包,然后慢慢地在里面翻找着什么,人们都以为他真要掏出钞票,给老弟发放奖金,谁知,摸出来的竟是一根牙签。他笑嘻嘻地对五弟说:“这牙签就当作奖金吧!”
兄弟俩就这样,言来语去,重现儿时亲情,尽享天伦之乐,给在座者带来了无限温馨。
照一般规律,历经几十载的痛苦磨折,任是金刚铸就,也早已形同槁木,心如死灰。可是,他却丝毫不现衰飒之气,胸中依旧滚动着年轻人那样鲜活的情感和清新的血液,诙谐,活泼,饶有风趣,充满了朝气。
他身处逆境之中,却像圣人之徒那样,“人不堪其忧,而回也不改其乐”。平常总是很开心的,特别喜欢逗趣,经常同人开玩笑。有时记者采访,一连串提出几个问题,他就说:“咱们还是坛子喂猪——一个个来吧!”当记者请他“赐半身照一张”时,他就嬉皮笑脸地说:“你得交代清楚是上半身还是下半身。”发现出版书刊所记失实或者所论非当,他会说:“这真是板凳上挖洞。”什么意思?放屁还要刻板嘛!
即使面对有意回避的政治问题,他也绝不冷漠地以“无可奉告”之类外交辞令断然排拒,而是微笑着说:“我是与世隔绝的人,不了解世情,更不参与政事。”有时,还会突然转换话题,把坐在身边的女士指给记者:“你看,我忘了介绍,这是我的干闺女。”然后,笑着解释:“我老家那疙瘩儿,称呼自己女儿为‘闺女’。不知你们年轻人知不知道这些?”遇有记者穷追不舍,难于回答又不好拒绝时,他就会说:“干脆给你一把镐头吧!”见对方一脸茫然,便解释道:“你好去刨根儿呀!”这种打岔式的谐趣,有如一服解构“庄严”的泻药,记者在一笑之余,也就无意穷追细诘了。
老将军并非完人,更不是圣者,只是比同时代的许多人看得开一些,能够拿得起,放得下。同他在一起,人们都感到很随便、很放松。他同一般政治家的显著差别,是率真、粗犷,人情味浓;情可见心,不假雕饰,无遮拦、无保留的坦诚。这些都源于性灵,映现出一种超然物外的人生境界。大概只有赋性超拔、心无挂碍、自信自足的智者、仁人,才能修炼到这种地步吧。
在台监禁期间,原东北军十几位部属,结伴前来探望他们的少帅。尽管旁边有暗探环伺,碍口的话不能直说,但彼此心源还是灵犀互通的。“暮年相见非容易,应作生离死别看。”(陈寅恪诗)一个个老泪纵横,手紧紧地握着不放,充溢着难舍难分的依恋之情。规定的会面时间到了,张将军只好断然发出口令:“成三列纵队,列队站好。向后转,开步走!”这样,才算缓和了悲凉的离愁别绪。
赴台伊始,张学良被羁押在新竹井上温泉,后来,蒋家父子为了缓解人们对其“苛待少帅”的非议,在台北北郊选了风光明媚的阳明山,安排他的住所。这里原名草山,蒋介石改为阳明山,用以纪念他所景仰的明代大哲学家王阳明。可是,张学良却全然不理会这些,竟然执意要住进半山腰靠近公墓的平房。说:
我这个人,这些年寂寞惯了,待在热闹地方反而不舒服。明朝末年有一个人就住在墓地里,还贴了一副对联:“妻何聪明夫何贵,人何寥落鬼何多!”既然人人都要死去,谁也逃不出这一关,住在公墓里又有何妨。而且,墓地里的许多人我都认识,有的还是朋友,以后还会有新的朋友补充进来,我可以经常拜访他们,谈心叙旧。
这里说的“明朝末年那个人”名叫归庄,是一位终身野服、誓不仕清的遗民。清代文人钮琇在所著《觚賸·续编》中,记载了他的轶闻逸事:结庐于墟墓之间,萧然数椽,与孺人(妻子)相酬对。尝自题一联于其草堂:
两口寄安乐之窝 妻太聪明夫太怪
四邻接幽冥之宅 人何寥落鬼何多
张学良巧借明人归庄“结庐墓侧”的故实,来拒绝蒋家父子为其“改善”居住环境,绵里藏针,蕴涵着浓重的嘲讽意味,令人哭笑不得。
长期以来,老将军一直成为海峡两岸的热门话题。有一部纪录片题为《闲云野鹤》,用这四个字来概括他在海外这段闲居岁月,倒也贴切。一般地说,百岁光阴如梦蝶,椰风吹白了鬓发,沧波荡涤着尘襟,醒来明月,醉后清风,沧桑阅尽,顿悟前尘,认同“放下即解脱”的哲理,所谓“英雄回首即神仙”,“百炼钢”成“绕指柔”,也是人情之常。不过,细加玩味,就会发现,对于这位世纪老人来说,问题未必如此简单。
“神仙”也者,实际上代表了一种超乎形骸物欲之上的向往,是生命的升华,精神的超越,或者说,是人的灵性净除尘垢之后,超拔于俗情系累所获得的一种“果证”。在中国,英雄与神仙原是靠得很近的。豪杰的过人之处,在于他的胸襟有如长天碧海,任何俗世功利放在它的背景之下都会缩微变小,看轻看淡;他能把石破天惊的变故以云淡风轻的姿态处之,而并非纯然割弃世情,一无挂虑。
其实,老将军的笑谑、滑稽,乃是兴于幽默而终于智慧,里面饱蕴着郁勃难舒之气和苍凉、凄苦的人生况味。养花莳草,信教读经,固然为了消遣余生,颐养天年,其间又何尝没有刘备灌园种菜的韬晦深心!“虎老雄心在”,炽烈的熔岩包上一层厚厚的硬壳,照样在地底下放纵奔流,呼呼作响。较之从前,无非是形式变换而已。
倒是清代诗人赵翼那句“英雄大抵是痴人”,深得个中三昧。“痴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没有满腔痴情,没有成败在我、毁誉由人的拗劲儿,不要说创建张学良那样的盖世勋劳,恐怕任何事业也难以完成。与痴情相对应的,是狡黠,世故,聪明。其表现,清者远祸全身,逃避现实,“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浊者见风转舵,左右逢源。总之,都不会去干那“专利国家而不为身谋”的“舍身饲虎”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