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以匡时济世为人生的旨归,以修身进德为立身之本,采取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这无疑是承传了孔孟之道的衣钵,但他同时,也有意识地吸收了老庄哲学的营养。他是由儒、道两种不同的传统生命智慧锻冶而成,因而能够站在更高的层次上,可以说,他是中国历史上兼收孔老、杂糅儒道最为纯熟、最见工力的一个。
由于他机敏过人,巧于应付,一生仕途基本上顺遂,加之立功求名之心极为热切,简直就是一个有进无退的“过河卒子”,因而未曾真正地退藏过;但是,出于明哲保身的机智和韬光养晦的策略上的需要,他也还是把“盛时常作衰时想,上场当念下场时”奉为终身的座右铭,把老庄之道看作是一个精神的逋逃薮,一种适生价值与自卫方式,准备随时蜷缩到这个乌龟壳里,一面咀嚼着那些“高下相生,死生相因”的哲理,以求得心灵上的抚慰;一面从“尺蠖之屈,以求伸也”的权谋中,把握其再生的策略。
同是道家,在他的眼里,老子与庄周的分量并不一样。别看他选定的奉为效法榜样的三十二位中国古代圣哲中,只有庄周而无老子,其实,这是一种“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的障眼法。庄周力主保持自我,强调独立的人格;不仅无求于世,而且,还要遗身于世虑江山之外,不为世人所求。这一套浮云富贵、粪土王侯、旷达恣肆、彻悟人生的生命方式,对曾国藩来说,无异于南辕北辙;倒是作为“政治权谋之父”,欲取先予、以退为进、无为而无不为的老子,更切近他的需要,符合他的胃口。其实,儒家也是很推崇知进退、识时务,见机而作的,孟子就说过嘛:“孔子,圣之时者也。”
他平生笃信《淮南子》关于“功可强成,名可强立”的说法。“强”也者,勉强磨炼之谓也,就是在猎取功名上,要下一番“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强勉功夫。但他又有别于那种蛮干硬拼的武勇之徒。他的胞弟曾国荃刚愎自用,好勇斗狠,有时不免意气用事,曾国藩怕他因倨傲招来祸患,总是费尽唇舌,劝诫他要“慎修以远罪”。听说其弟要弹劾一位大臣,当即力加劝止,他说,这种官司即使侥幸获胜,众人也会对你虎视眈眈,侧目相看,遭贬的本人也许无力报复,但其他人一定会蜂拥而起,寻隙启衅。须知,楼高易倒,树高易折,我们兄弟时时处身险境,不能不考虑后果。他告诫其弟:从此以后,只从波平浪静处安身,莫向掀天揭地处着想。这并非萎靡不振,而是因为位高名重,不如此,那就处处都是危途。
清代道咸以降,世风柔靡、泄沓,盛行一种政治相对主义和圆融、混沌的处世方式,所谓“大家赞襄要和衷,好也弥缝,歹也弥缝。无灾无难到三公,妻受荣封,子荫郎中;流芳身后更无穷,不谥文忠,也谥文恭”。曾公深受儒学濡染,肩负着深重的责任感,尽管老于世故,明于趋避,但同这类“琉璃蛋”“官混子”却是殊途异路的。我们也许不以他的功业为然,但是,对于他的困知敏学,精谨敬业,勇于用事的精神,还应该予以承认。
曾国藩是一个极为复杂的生命个体,是一部内容丰富的“大书”。在解读过程中,我们会发现,他的清醒、成熟、机敏之处实在令人心折,确是通体布满了灵窍,积淀着丰厚的传统文化精神,到处闪现着智者的辉芒。当然,这是从文化学、社会学、心理学的角度来研究;如果就人性批评意义上说,却又觉得多无足取。在他的身上,智谋、经验、学识、修养,可说应有尽有;所缺乏的是本色、天真,这样也便迷失了生命的出发点,泯灭了存在的本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