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有过两次从政的经历——
天宝元年秋天,唐玄宗接受玉真公主和道士吴筠的举荐,下诏征召李白入京。这年他四十二岁。当时他住在南陵的一个山村里,接到喜讯后,即烹鸡置酒,乐不可支,告别儿女时,写有“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诗句,可谓意气扬扬,踌躇满志。他原以为,此去定可酬其为帝王师、画经纶策的夙愿,不料现实无情地粉碎了他的幻想。进京陛见后,只安排一个翰林院供奉的闲差,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接之以师礼,委之以重任。原来,这时的玄宗已经在位三十年,日渐昏庸,纵情声色,信用奸佞,久疏朝政。看到这些,李白自然感到万分失望。以他的宏伟抱负和傲岸性格,怎么会接受“以俳优蓄之”的待遇,甘当一个跟在帝王、贵妃身后,赋诗纪盛、歌咏升平的“文学弄臣”角色呢?但就是这样,也还是“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谤言忽生,众口攒毁”。最后的下场是上疏请归,一走了事。在朝仅仅一年又八个月,此后,再没有登过朝堂。
天宝十四载冬天,李白正在江南漫游。是时安禄山起兵反唐,次年攻陷潼关,玄宗逃往四川。途中下诏,以第十六子李璘为四道节度使、江陵郡大都督。野心勃勃的永王李璘,招募将士数万人,以准备抗敌、平定“安史之乱”为号召,率师东下,实际是要乘机扩张自己的势力。对于国家颠危破败、人民流离失所的现状,李白早已感到痛苦和殷忧。恰在此时,永王李璘兵过九江,征李白为幕佐。诗人认为建功立业、报效国家的机会已到,于是,又一次激扬志气,充满了“欲仰以立事”的信心,在永王身上寄托着重大期望:“诸侯不救河南地,更喜贤王远道来。”以为靖难杀敌、重整金瓯,非永王莫属。哪里料到,报国丹心换来的竟是一场灭顶之灾,糊里糊涂地卷入了最高统治层争夺皇权的斗争,结果是太子李亨即位,李璘兵败被杀,追随他的党羽多遭刑戮,李白也以附逆罪被窜逐夜郎,险些送了性命。这是李白第二次从政,为时不足三个月。
尽管政治上两遭惨败,但他既不认输也不甘心,总想找个机会重抵政坛,锋芒再试。六十一岁这年,他投靠族叔、当涂县令李阳冰,定居于采石矶。虽然已经处于生命的尾声,但当他听到太尉李光弼为讨伐叛将史朝义,带甲百万出征东南的消息,一时按捺不住心潮的狂涌,便又投书军中,表示“懦夫请缨,冀申一割之用”,无奈中途病还,未偿所愿。
表面上看,两番政治上的蹉跌,都是由于客观因素,颇带偶然性质;实际上,李白的性格、气质、识见,决定了他在仕途上的失败命运和悲剧角色。他是地地道道的诗人气质,情绪冲动,耽于幻想,天真幼稚,放纵不羁,习惯于按照理想化的方案来构建现实,凭借直觉的观察去把握客观世界,因而在分析形势、知人论世、运筹决策方面,常常流于一厢情愿,脱离实际。
关于李白第一次从政,论者认为,玄宗召他入京,最初很有几分看重,但很快就发现他并非“廊庙之材”,便只对他的文学才能加以赏识,所以后来李白要求离开,玄宗也并不着意挽留。就是说,李白并非摆弄政治的材料。而且,玄宗已不再是一个励精图治的开明君主了,而李白却仍然对他寄予厚望,最后,希望当然要落空了。这又说明李白缺乏政治的眼光。关于李白“从璘”的教训,核心在于对“安史之乱”中的全国政局缺乏准确的分析,就是说,他把局势的动乱看得过于严重。他在诗中写道,“颇似楚汉时,翻覆无定止”,“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显然是违反实际的。由于对形势做出了错误的判断,行动上必然举措失当。在他看来,当时朝廷应急之策,是退保东南半壁江山,苟延残喘;而永王正好陈兵长江下游,自然可以稳操胜券,收拾残局。这是他毅然“从璘”的真正原因所在。显然,在李璘身上,他把“宝”押错了,结果又一次犯下了知人不明的错误——他既未发觉其拥兵自重、意在割据的野心,更没有认识到这是一个刚愎自用、见识短浅、不足以成大事的庸才,把立功报国的希望寄托于这种角色,未免太孟浪了。
应该说,李白并不是一个政治家,只是一个诗人,当然是伟大的诗人。虽然在政治方面自视甚高,但他并不具备政治家应有的才能、经验与识见,不善于审时度势,疏于政治肆应能力。对此,宋人王安石、苏辙、陆游、罗大经等,都曾有所论列。这种主观与客观严重背离、实践与愿望相互脱节的悲剧现象,在中国历代文人中并不鲜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