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发表于1948年的处女作《春天的心》算起,王蒙的文学生涯与共和国同行,迄今已逾七十年。他的创作体量巨大,文备众体。细而论之,确如研究者所言,小说是作家王蒙的轴心和基地。不过,若将小说比作王蒙文学世界的乔木,散文就是野草,随心所欲,自生自长;非有意而为之,却足可作为生命的见证。正如王蒙自述:“老王何幸,呼青春、勇探索、锋芒毕露,混乱、挫折、边疆,浮沉、井喷、诗书论、长中短、春夏秋冬,犹说红楼、义山、老子、庄生。”(《“〈庄子〉系列”总后记》)以上种种,都可从其散文中找到印迹。王蒙的文章题材广泛、形式多样,几乎涵盖了当代散文概念之下的全部“亚文体”,并不易以一言蔽之。如果不问文法,但究初心,大抵可说它们大多源于百花看遍、千帆过尽的阅历,也即对于眼之所见、身之所经的人、事、物、地的记录。
王蒙具有敏锐的时间意识和时间感受。在各个阶段的代表作品中,他创造和发明了不少具有个人标记的有关时间的语汇,甚至可以说,它们丰富了现代汉语的时间表达:年轻人、青春万岁、所有的日子、风云三十年、××的季节、明年我将衰老……对于个体生命来说,时间就是生活,就是一连串的日子。生活和日子之中的文章连缀起来,就是一个人的心史。昔我往矣,今我来思。此一时阅读王蒙的散文,特别是那些本就属于回顾性质的散文,当会感到踏实和从容,因为苦尽甘来、尘埃落定,彼一时的忧心和愁绪,已经转化为愉悦的记忆,“于是你觉得一切都是有来由的,一切缘分都将得到指证,一切因果都将得到联结,一切往事都贮存在某一个角落”(《乡居朗根布鲁希》)。王蒙也有类乎闲话的小品,但它们又不只是闲话,也是贮存往事的角落,其中一烟一酒一粥一茶,都有不同人生段落的回音。其中有说戒就戒,且“再不想恢复”的历史(《吸烟》),也有穷极无聊,“死一样的活着”的时光(《我的喝酒》)。王蒙也写散文诗、即景美文,也以诗心拥抱深湖和大海、期待月出和繁星,但是自然时序的更迭,于他既是风霜雨雪、初冬盛夏,也是恋爱、失态、踌躇、狂欢的季节。
是的,王蒙不仅是写作者,也是(或者首先是)革命者。他是新中国成长起来的第一代作家,更是新中国国史的见证者和参与者。因此,他的散文也与宏大的历史同行,是对国史的观察体验和深度介入。在通常被视为怀人的品类中,王蒙临文嗟悼的,常是当代中国文界、政界的重要人物,诸如胡乔木、周扬、丁玲、曹禺等。他们一代风流,但也因其权、其位、其言、其行,不免频致物议。王蒙的这一系列文章,曾辑为《王蒙:不成样子的怀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行世。所谓不成样子,其一是不拘礼法,力避一切不必要的繁文缛节、尊长之讳;其二是曲尽其妙,不可直言、不宜尽意之处,则以春秋笔法,大义微言;其三是别出手眼,兼听多面,于颂声载道者,时或攻其所短;于众口铄金者,时或不没其长。不成样子,但又终是怀念,而且是对“真人”的怀念,因而更能通达人性复杂、幽微、郁结之处,超越功与过、爱与恨、伟大与渺小的对立,述往事,思来者。
就精神气质和美学取向而言,王蒙的散文可称为“清明之文”和“光明之文”。“清明”,是王蒙自创(至少是赋予新义)并频繁运用的个人词汇,它可以形容天气、景色、心绪、人格、社会风气、时代精神。王蒙自己的解释是:清是清楚与清纯,明是明白与明朗,清明是一种沉静、一种慰藉。而在我看来,周作人在《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一集导言中说的“明净的感情与清澈的理智”,恰是对“清明”的绝佳解说。相对而言,光明一词容易理解。在具体的历史语境中,它往往与革命年代,与社会主义的前途和共产主义的远景相联。王蒙的“光明”,既有苏联式的革命激情,也有新疆式的生活智慧,既是理想主义,也是幽默达观。光明还是《阿娜尔姑丽》的歌声、贝多芬的交响曲、柴可夫斯基如歌的行板——光明是一种深沉的、绝对的美。
总而言之,清明是理性、多元、一片冰心;光明是梦想、乐观、一腔热血。因了清明和光明,当人以有限的生命面对无限的天地之时,就不仅有逝者如斯的慨叹或怆然涕下的苍凉,而是“明年我将衰老”,是无奈而又坦然、积极而又优美的辩证。“时间在天地间也在天地外,时间就是天命、天心、天意”,“对于永恒来说,千年如一瞬;对于虚无来说,瞬间永远,心动即是永恒,泪花即是永恒,一笑一颦皆是永恒,一诗一文更是永恒”(《维吾尔人》)。
相对于小说、诗歌等文学体裁来说,简言之,散文是最自由的,是作者对自由的渴望。这种欲望,也植根于王蒙的散文,特别是游记和阅读笔记之中。无论读书还是行路,置身异域还是对话古人,都是灵魂的游弋,本质上仍是人对自身限度的克服。用王蒙自己的话来总括,就是踏遍青山人未老,皓首穷经经更明。当然,相较于无尽无际的时空,一切人事都有限度和刻度。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一切文章也都是时文。如今阅读王蒙的某些篇章,如视昨夜星辰昨夜风,不免事过境迁、物是人非之感。因此,本次选文均保留篇末落款时间,以便读者抚今追昔。
本书由杨柳女士编选,大致分为美文、新疆、小品、怀人、游记、读书记六个部分。从时间的线索来说,自《春天的心》到《明年我将衰老》,涵括了王蒙生活与写作的每个段落。或许也可反过来说,明年我将衰老,但仍然是春天的心。是一个刚刚开始的梦,一个尚未结束的故事。
赵天成
2022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