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初春,我给《人民文学》写“文革”结束后第一篇小说《队长、书记、野猫和半截筷子的故事》。小说的前言是这样的:应该怎样为人民公社的基层干部画像呢?描写他们风吹日晒下的黝黑而皴裂的皮肤吗?刻画他们的沾满了尘土、芒刺、树叶、粪肥的长靴吗?渲染他们的黑条绒上衣的后背上透过来的白花花的汗渍吗?同情他们熬红了的眼睛和嘶哑的喉咙吗?羡慕他们在本地的无上威权,走到哪里都被注视、被谛听、被请示、被申诉和被包围起来的举足轻重的地位吗?还是为了他们往往处在矛盾的焦点,受到各方面的夹击而不平呢?我写这一段话是有感而发的。因为一九六五年到一九六六年“文化革命”,我在我“劳动锻炼”的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伊犁哈萨克自治州伊宁县红旗人民公社二大队(巴彦岱乡)担任了一年副大队长。“文化大革命”开始,我不再担任大队的领导工作,但是至今(去年——一九九〇年十月我曾旧地重游)当地一些农民仍然称我是“王大队长”。如果真写简历,我希望各方不要忽略我的这段经验。
这个大队的干部,除了我都是维吾尔人,大队书记阿西穆·玉素甫,正派、任劳任怨、廉洁奉公,有条有理有板有眼地做事,是一个难得的农村干部,只是文化差点。几次参加扫盲学习,我还手把手地给他教过维吾尔语新文字,但他始终未摆脱半文盲的状况。这样,到老他也没挣上工资,没吃上“皇粮”。一九六八年他家里盖房子,我帮他上过大梁,所以,去秋到他家里做客,我指着房梁居功自傲地说:“还是我(当然不是一个人啦)帮助着抬到顶子上去的呢!”
大队长马木提·乌肖尔,本是一生产队队长,一九六五年被评为“学大寨先进人物”去大寨参观取经回来,当了大队长。他大字不识,但仪表堂堂,气宇轩昂,特别是翘然扬起的黑胡子极有风度。他经常考虑大队的工作,有时下地归来,一路上自言自语都是讲生产的事。但他的生活很狼狈,他的妻子乌肖尔汗是个病身子,三天两头看病吃药。老大嫂又喜欢诉苦,又喜欢花钱——其实也没花什么钱,因为实在无钱可花。她要喝很浓的砖茶,所以用茶比较“浪费”,不过如此之类。马木提大队长穿着棉袄过六月,因为没钱买夏季衣衫。他一直欠队里钱,大概临终也没还清。他们二位,早已去世多年了。
还有一名副大队长塔列甫江,管水利,本人和妻子都瘦得出奇。特别是他的大儿子,患软骨病,八九岁了仍坐不起来立不起来。我去探望过,并给他讲维生素D与钙的大道理,他说钙片和鱼肝油都用过,无效。终于,孩子死了,大家吊唁得仍很隆重,并不因其为小孩而轻视。到一九六九年搞“一打三反”时,略有一点关于塔副大队长的风言风语,那以后,他不再担任大队工作。
塔列甫江上过学,能做记录、传达文件。
大队部有一秘书,名吐尔迪·哈吉。瘦高,能饮酒,健谈。他掌握着大队图章,地位显要。遇到他不愿意管的事他会说找不到开公文柜的钥匙了,因而无法代开介绍信之类。有一位女社员几次跑大队部被拒,最后一次听到这话,大怒,大哭大闹大骂起来,连鼻涕也甩到大队办公室的洋灰地上(这是穆斯林们最不能容忍的肮脏现象)。一闹,吐尔迪便没有了主意,不知怎么就把钥匙找出来了。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时大队召开批判“三家村”大会,吐尔迪代表大队干部发言。虽然都是抄的报纸,但他毕竟批得上纲上线、头头是道、音调铿锵、文句流畅,煞是了得。
大队会计年轻秀美,名阿卜都拉合满。他的字、画都很漂亮。“一打三反”时大队搞一个关于“反革命集团”的展览,就是王蒙文,阿卜都拉合满画。其中被揭露的一个“集团头子”恰是这位会计的亲戚。他一面积极作画,一面仍很亲切地称他的亲戚为“阿哥”,我纠正他数次,无效。还没等展览完中央来了政策,定一个“反革命集团”要经过中央审批,于是一个又一个雨后春笋般被揪出来的集团,又肥皂泡一般破灭了,其实我们大队并无一个这样的集团。一九九〇年再次见他,他已由“奶油小生”变成“将军肚”的中年人了。
大队出纳伊利塔依社教后被搞下去了,因为他和一个地主的女儿搞恋爱。后来他不当大队出纳了,当生产队会计。有一次我在大路上走着被伊利塔依叫住,他正在路边大渠旁饮酒。没有酒杯,他把自行车铃盖拧下来做酒杯。他敬了我一铃盖,我一饮而尽。我到他家喝过几次茶。他和妻子确实是充满爱情,他们是真正自由恋爱结的婚,我深为他们家的幸福而感动。我妻子回北京的时候给他妻子带过头巾。
我们大队还有一个不拿补贴工分的干部,“贫下中农协会”主席毛拉·库图鲁克。他常常参加会议并讲话。他参加扫盲学习态度认真,成效显著。他学会了用阿拉伯语字母拼写,不过字写得大了一些。他给我最深的印象是他参加批判“三家村”大会时带领喊口号,他一再把“万岁”(亚莎孙)与“打倒”(邀哈孙)弄倒,弄得主持会议的大队书记面红耳赤,紧张地为他纠正。还好,没人抓辫子把他打成反革命。无怪乎维吾尔人喜欢说自己是一些温和手软的人。
生产队长们我就更熟悉了。我最佩服的是他们贯彻上级精神的本领。先到县上开一星期“三级干部会”,又到公社开五六天“两级干部会”,会议内容百分之九十五是关于政治挂帅、活学活用、阶级斗争、反修防修、路线为纲、大批判开路等等的,只有百分之五是关于生产、收购、水利的。这些队长弟兄,回来就利用午休时间在地头召开大会,口若悬河地传达上级精神。调门很高,绝不含糊,百分之百的革命彻底,“老三篇”“走资派”如数家珍。话语很短,十来分钟传达完那百分之九十五,再用一小时讲百分之五,当然是结合实际讲。调门高的那些话讲尽管讲,却从来讲完就完,不抓落实——反正也落实不了。
对生产队长们,我最不理解的是他们几乎天天在地头向出工的社员讲话,批评那些不出工的懒汉懒婆娘。我弄不懂我们这些出工的人何必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替懒人们接受“训话”呢?我们不是都来了吗?我们来了却要不断受训斥,明天不来不是耳根清净吗?
“文化大革命”后我不当副大队长了,但还常参加大队的具体工作、在生产队劳动,一直延续到一九七一年。这些大队、生产队干部经济上干净不干净呢?根据我的观察,起码我们这个大队的绝大多数干部都是比较奉公守法的,确实没发现太大的问题。到瓜地里吃个瓜,到果园里吃个苹果,干部还是受优待的,我也受过优待。供销社里来了白酒,有时干部们会先得到消息,至于钱,一文不能短少。干部欠队上的款,以我们大队长为最,但他们的生活确实是非常困难非常困难啊!吃请受礼,问题也不严重。这是因为,第一,那时普遍贫困,谁摆得起酒席、谁送得起礼呢?第二,穆斯林的“请客”是比较多的,生老病死,都有“礼行”,请的人面很宽,吃的“水平”也很一般。
个别坏人当然有,但他确实不能代表农村干部。
骂村干部之风源远流长。至少国民党时候就骂,流风余音至今不止。但谈起村干部来我总替他们有点抱屈之感,他们不容易。记得那时有一句俗话,说这些农村干部是春天的红人(择优选中)、夏天的忙人(当然)、秋天的穷人(拿什么分给社员们呢)、冬天的罪人(冬天搞运动,他们自然是“运动员”)。我特别同情他们,可能是因为我毕竟与他们朝夕相处,“同流”共事过吧。
1991年6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