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遥远的伊犁,几乎每一个本地人都会唱《黑黑的眼睛》这首歌,几乎每一次喝酒的时候都要唱这一首歌。
喝酒和唱歌这二者,从声带医学的观点来看是互相排斥的,从情绪抒发的角度来看却是一致的。
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是一九六五年冬天,在大湟渠渠首——叫作龙口工程“会战”的“战场”。我与农民们一起住在地窝子里。那里临时开设了几个食堂。寒冬腊月,食堂的厚重无比的棉帘子外面挂满了冰雪,也许不是雪而是霜,食堂里的水汽从帘子边缘逸出来,便凝结成霜。掀开这沉重得惊人的门帘,简陋的食堂里热气弥漫、灯光昏暗、烟气弥漫、肉香弥漫。更重要的是歌声弥漫,歌声激荡得令人吃惊,歌声令人心热如焚,冬天的迹象被歌声扫荡光了。
在关内的时候,我们也听过一些新疆歌曲。但是伊犁民歌自有不同之处,它似乎更散漫,更缠绕,更辽阔,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抒不完的感情联结如环,让你一听就陷落在那里,痴醉在那里。
从此我爱上了伊犁民歌。在伊宁市家中,常常能有机会深夜听到《黑黑的眼睛》的歌声。是醉汉吗?是夜归的旅人?是星夜赶路的马车夫?他们都唱得那么深情。在寂寥而寒冷的深夜,他们用歌声传达着对那个永远的长着“黑黑的眼睛”的美丽的姑娘的爱情,传达着他们的浪漫的梦。生活是沉重的,有时候是荒芜的,然而他们的歌是热烈的,是愈加动情的。
后来我有几次与农民弟兄们一起喝酒唱歌的经验。我们当中有一位歌手,他是大队民兵连长,叫哈里·艾迈德。他一唱,我们就跟,随着每一句的尾音,吐出了无限块垒。我傻傻地跟着唱,跟着唱,却总觉得跟不上那火热的深沉与辽阔的寂寞。
也有时候我不跟着唱,只是听着,看着哈里和别的人们的那种披心沥胆地唱歌的样子,就觉得更加感动。
一九七三年我离开了伊犁,一九七九年我离开了新疆。
一九八一年中秋节前后我重访伊犁,诗人铁依甫江与我同行。为了将《蝴蝶》改编成电影的事,长春电影制片厂的一位导演不远万里跑到伊犁去找我。一天晚上,我们一同出席伊宁市红星公社在西公园附近的一次露天聚会。饮酒之际,请来了民间的盲艺人司马义尔,他弹着都塔尔,唱起了歌,当然,首先唱的仍然是《黑黑的眼睛》。
他的声音非常温柔。他的歌声不是那么强烈,却更富有一种渗透的、穿透的力量。那是一首万分依恋的歌,那是一种永远思念却又永远得不到回答的爱情,那是一种遥远的、阻隔万千的呼唤,既凄然又温暖。能够这样刻骨铭心地爱,刻骨铭心地思恋的人有福了,能唱这样的歌,也就不白活一世了!看不见光明的歌手啊,你的歌声里充满了对光亮的向往和想象!在伊犁辽阔的草原上踽踽独行的骑手啊,也许你唱这首歌的时候期待着人群的温暖?歌声是开放的,如大风,如雄鹰,如马嘶,如季节河里奔腾而下的洪水。歌声又是压抑的,千曲百回,千难万险,似乎有无数痛苦的经验为歌声的泛滥立下了屏障,立下了闸门,立下了堤坝。
一声“黑眼睛”,双泪落君前!他一唱我的眼泪就流出来了!
伟大的维吾尔诗人纳瓦依说过:“忧郁是歌曲的灵魂。”这又牵扯到一个民族的性格问题来了。你为什么那么忧郁?由于干旱的戈壁沙漠吗?你的绿洲滋润着心田。由于道路遥远音信难传吗?你的好马和你的耐性使你们的交往并不困难。由于得不到心上人的呼应、得不到知音吗?你的歌、你的舞、你的饮酒又是那样的酣畅淋漓。而你的幽默更是超凡入圣。
快乐的阿凡提的乡亲们,却又有唱不完的“黑眼睛”的苦恋。
我没有解开这个谜。虽然我标榜自己对新疆、对维吾尔人的生活、语言、文字颇有了解。我至今学不会这个歌。虽然我喜欢唱歌、粗通乐谱、会唱许多歌、自信学歌的能力不差,那么熟悉,那么想学,却仍然不会唱。也怪了。
就让我唱不好,唱不出这首《黑黑的眼睛》吧。唱不好,但是我知道她,我爱她,我向往她。小小的一声我就能从万千音响中辨识出她。她就是我的伊犁,她就是我的谜一样的忧郁。至少是因为告别了伊犁,至少是因为它是唯一的我又喜爱又熟悉又至今唱不成调的歌儿。
以喀什噶尔为中心的南部新疆的歌儿与以伊犁为中心的北疆的歌儿有很大的不同。如果说北疆民歌的代表是《黑黑的眼睛》的话,那么,南疆民歌的典型则是《阿娜尔姑丽》。“阿娜尔姑丽”的意思是石榴花,而这又是一个在南部新疆常见的姑娘的名字。这个名字很美。电影《阿娜尔汗》的主题歌就是根据民歌《阿娜尔姑丽》整理、配词而成。歌一开始便唱道:“我的热瓦甫琴声多么响亮,莫非装上了金子做成的琴弦?”而民歌的起始两句,据我所知的一个版本是这样的:“夜晚到来我睡不着觉呀,快赶开巢里的乌鸦,啊,我的人!”最后一个词是bala,是孩子的意思,这里叫一声孩子,类似英语中的baby,是一种昵称,故译作“我的人”。
以《阿娜尔姑丽》为代表的南疆民歌似乎更具有节奏感,人们唱这些歌的时候似乎正迈着沉重有力的步子,似乎正在漫漫沙石戈壁驿道上长途跋涉。四周杳无人迹,远山上雪光晶莹,干枯的柴草在风中颤抖,行路者的歌声坚毅而又温情,我好像看到了歌者的被南疆的太阳烧烤成了酱紫色的脸庞。
也许他们是骑着骆驼唱这些歌的吧?在“沙漠之舟”上,他们体验着大地的辽阔、荒芜、寂静与神秘;他们也体验着自己内心的火焰的跳动、炽热、熬煎和辉耀。他们已经漫游了许多日日夜夜。他们已经寻求了许多岁岁年年。他们已经创造了许多城市乡村。他们热烈地盼望着更多的人间的情爱。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第一次受到这样的歌声的冲击的情景。那是在叶尔羌河东岸、塔克拉玛干沙漠西缘的麦盖提县,一九六四年,我住在县委招待所,准备去洋达克乡。招待所正在盖房子,每天早晨八时以后,来自农村的临时建筑工开始上班。有两个年轻的女人,她们不紧不慢地用抬把子抬砖,一边装卸,一边走路,一边大声唱歌。她们唱的是《阿娜尔姑丽》,她们的唱歌就像呐喊一样的自然、朴素、开阔、痛快,她们的唱歌就像呼唤一样响亮、多情、急切、期待着回应,她们的唱歌又像是一种挑战、放肆的发泄,自唱自调,如入无人之境。她们戴着紫红色的小帽,穿着红色的裙子,红色的裙子下面还有绿色的灯笼裤。这歌声响彻一个上午,中午稍稍歇息,又一直唱下去,唱到太阳快要落山。她们的精力,她们的热情,她们的喉咙里,似乎都有着无尽的蕴藏。
即使是生活在城市中、生活在忙乱中、生活在纷扰与风霜雨雪中也罢,想起这样的歌,能不为那股热流而心潮激荡么?
1991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