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岩寺算不得一座大庙,藏在无数奇形怪状的峰峦中,它却摆出极其宏伟的排场。
立在寺背后的是锦屏嶂,嶂下是一片疏疏朗朗的竹林。没缘分见过海市蜃楼的我,真不知那嶂石里面究竟还存在着怎样一个幻境。在那斑驳的黑影中,你可以清晰而又恍惚地辨出亭台楼阁来,没有真的清楚,却比真的景色更能引起你的遐思。
直像哼哈二将,只是体魄更要硕大多少倍,耸立在寺前的是南天门(又名白云岗),左展旗峰,右大狮岩,岩上便是拔地而起、不着寸土的天柱峰。这座矗立云表,高可达百二十五丈的巨岩,如果仔细端详,周身还有着棱角,宛若一块顶天立地的晶石。
天阴着。我们在寺殿前品着云雾茶,僧人便挥着长长衣袖,指点给我们:那酷似一个女人剪影的是“侧面观音”,两峰并立的是“双鸾峰”,细圆直起如古墓华表的是“卓笔峰”,两峰连起如一本展开的书册的是“卷图峰”;真是重叠竞举,形成一座巍峨的山城。
在这些惊心动魄的庞大家伙之间,还夹着些以精雕细琢惹人注目的“金乌”、“玉兔”、“美女梳妆”,它们那奇秀的姿态,恰好调和了四周崄巇逼人的气势。
灵岩这小庙,便为这些奇峰怪峦重重围起,自成一个世界;蔽日遮天,好一个荒僻、幽暗的山谷。
我们走出寺的后门,沿了竹溪僻径,访问灵岩另一奇迹了。
拐过一巨岩,我们为一种铿锵嘹亮的响声所惊骇。在幽暗的山谷里发出隆隆回声。我们低头寻找,还以为溪涧突然发了狂,可冤枉了那清澈见底的小溪,它依然冲刷着大小卵石,卷着凋落的竹叶,琤琤吟唱,缓缓向山下流着。
那响声越来越隆大了。渐渐地,深谷里的寒风竟夹着雨星向我们扑打。天阴,可还没落雨!当我们一面向前探着脚步,一面心下揣了疑惧猜测着的时候,突然一道由半山垂落下来的白光出现在我们眼前了。
“小龙湫!”有人这样喊。
啊,瀑布,梦了多少年,今天我有福气看到了。我不甘心遥遥望着它。镀满青苔的乱石是泞滑的,然而我可以爬。
终于,我爬到了小龙湫的脚前。我仰起头来,由那石缝迸出的是一股雪白怒泉,滚滚泻下,待泻到半途,怒气消解,却又散为细碎银珠,抖抖擞擞,飘落而下。纷乱的银珠击在湫下乱石上,迸得更细碎、更纷乱,终于还得落在潭溪里,凝成更闪亮的洁白颜色,随注滚下,窜过乱石隙缝,坠入溪涧了。
我是多么舍不得离开这白色奇迹啊,然而同行的朋友说:“还有更大的哪。”我随了旅行团,沿着那琤琤琮琮的溪涧,又返回灵岩寺。
说是“采石斛”表演还没准备好,我们又爬山去看“龙鼻水”。雨后的山路异常泞滑,然而仰头,那座山洞里却逼真地伏着一条细长多鳞的龙身,鼻水淋漓垂下。我们扶着那段铁缆,喘嘘地爬;在牌位后面,还看见一只“龙爪”,作为头部的那块奇石,据说许多年前已为人砍掉了。
站在洞口,我们发见天柱峰的半腰晃着一个人影,岩顶还似乎有人在嚷着,山谷里发出一种细微隐约的回响。
我有些莫名其妙。当我发见峰腰那小小人影是挂在由岩上垂下的一根细绳上时,我吓得几乎嚷了出来。人影如一只困在蛛网上的小昆虫,悬在那里,踹着腿,嚷着。
“二十块钱卖一条命!”旁边有人这样叹息着。
领队招呼我们看山民的缒绳表演,并说明这不是为我们做的。我们还有更精彩的“节目”!
我们回到灵岩寺。僧人早在殿前放好躺椅,桌上盖碗里已泡好云雾茶,还有一碟碟瓜子。擦完一把滚热手巾,忽然,我发觉天柱峰和展旗峰峰顶之间系起一根绳,纤细隐约有如远天的风筝线。
我仰头张望着,正奇怪谁有这胆量爬到那“天柱”顶尖去系这绳子呢,突然,空中又起了一阵微弱的喊嚷。这时,我才看到这耸拔峭岩的崖角,蠕动着几个人影,直像是一片片为风吹动摇撼着的树叶。
于是,我们的节目开始了。
“节目”是怎样一个不符事实的名词,这是拿生命当把戏来耍啊!我几乎不愿再回想那蝙蝠般的黑影,因为那原是个人,却微小得像蝙蝠,四肢伸张挣扎得也像一只蝙蝠。
然而为了摹想那峰巅的高度,你还得记住这是只小蝙蝠。一声吆喊,这细小黑影由天柱峰顶巅滑下来了,滑到那细绳上,悬空挂起,而且,向对面山峰蠕动着了。
(这时,我才明白这“节目”的表演者是要由天柱峰沿了那细绳爬到展旗峰尖,不说那险劲,这口气力也近于不可信了!)
然而那小小黑影这时离天柱峰又远了些。天阴得那样惨灰,衬托着这在天空中挣扎的小生物,挥动在灰天里的四肢几乎连成黑黑一团,由那缓慢的蠕动,我几乎可以听到他的喘息,看到他筋骨的痉挛。也许他没心去嘀咕了,然而他的心就能不蹦跳吗?
蹦跳的却是我的心。
爬出十几丈远,那黑影还“表演”哪。他在那根细绳上翻斤斗,侧身作安卧状;更骇人的是,他踹蹬着他的脚了。我虽看不见那绳子颤动,却担心他会从半空中坠落下来摔个粉碎。
他又蜷起双腿,向细绳中腰移近。边爬着,还边顺手掷下一些碎片。那碎片依恋地陪着他在半空盘桓一阵,随后向下飘落,不知什么时候才坠到地面。
那只小小蝙蝠这时攀到细绳中腰了。像生在清癯脸庞上的一颗黑痣,灰灰天空停留了这么一个黑影。我以为他疲倦了呢,他却还向我们嚷着。僧人唯恐我们听不清,告诉我们空中那个人问:“拍照不拍?”他想得多周到啊!
他又翻起斤斗来了,并且点放炮竹。訇的一声,山谷里发出清脆的回响。他放一只,还向我们招招手。
连响几声,他又有了新主意。他悬空假装憩坐势,还用极安闲的姿势吸着烟卷。他是用装出的闲逸来陪伴安坐在地面上观者的真实闲逸啊。
过后,他又唱一阵似乎军歌一类的调子,声音细微辽远得不易听清。然而不吉利啊,我即刻想到了葬歌,甚而赴刑场途中囚犯的狂歌,也是那么硬凭胆量表现出的一种镇定。他外表做得越是安闲豪迈,旁观者的痛苦也越加深重。
摆弄了一会儿,突然,空中发出一阵连续的响声。他把一挂鞭炮系在绳上,燃放了。鞭炮越响越短,谁能想象一个“假使”呢?
为了取悦地面上嗑着瓜子的观众,他直是把生与死当成两颗石球,玩在手里,抛掷着,戏耍着,永远溜在二者的边缘上。
好容易,他滑近展旗峰了。我眼看他一把把抓到绳端,看他拽住崖角一棵松树,我才松释地喘出一口气。
三十分钟,时间像是在我神经上碾了一场磨,我头痛,眩晕,我倒直像是才由半空落下,脑际萦绕着刺骨的摇晃的回忆。
我们在山脚等着,等着,终于看到这位英雄了。他有二十多岁,短打扮,满身是栗色的健实肌肉,一脑袋疤痕,一脸的淡漠笑容;腰间系着一个铁丝缠的围圈,肩上背着一束绳子。他告诉我们,自己叫万为才,又指指身旁一个吧嗒着烟袋、沉默不语的老人,说是他的师傅周如立。还说这两峰的高度有人测量过,都是一百二十五丈零五尺。
归途,山道上迎头走来一个不到十岁的幼童,肩上也背了那么一束绳子。一问他,说是才拜师傅的小徒弟。“采石斛”原是乡民为了采这种药材而攀登悬崖,如今竟成为用来换饭吃的绝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