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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浙东春景

黄昏时分,立在甲板上,我们遥遥望到了海门,一片灯火晃出一个滨海的小商埠。

今夜虽然依旧得歇在这船上,海行一昼夜,常川往来的茶房却有些沉不住气了。我们擦着电筒,净盼着天晴,好去踩踩灯火下的那片干土。

船从耸立着三座尖塔的山脚下拐过去,甲板上便噜噜噜地响起一阵铁索声。说是海关要检验,船竟在离码头几丈远的水面抛了锚。对于急性的旅客,照例这是一种磨练。

船像一只停了脉的僵尸,不再喘嘘,不再叫啸,只哑哑地泊在那里,任晚潮哗哗卷扫着。我们这群等待检验的乘客都蜂拥在甲板上,互相无助地呆望着,像是懊悔船不该这么早进了口。面海的街市这时正有细碎灯光,长长地伸入水里,把桅杆的黑影照得也抖抖擞擞如丛莽里的巨蛇。有人说东山有什么花园,然而又有好煞风景的人插嘴说,检验完了辰光,园门早闭上了;于是,那花园对我们越显得可爱,而检验员随之也越可恨了。

就在大家愤怒的眼神下,水面出现了一条黑黝黝的影子,慢悠悠地向着我们的船身移近,一只船板上载着三个穿制服的人。三只电筒像是比赛光度的强弱,如冒火的魔眼,穿过黑空,对着我们接连探照。

经过一番盘查后,船终于又还了阳,心脏微微悸跳了。然而却像个伤兵,匍匐在战壕里,喘嘘着,勉强爬近码头。

我们七个夜游郎,各揣了电筒和一颗好奇的心,穿着全副雨装跳上了岸。

雨这时停了,路泥泞不堪。转过一个栈房,我们便走到了街心。

对于由上海来的游客,水月灯是多么像小家碧玉的簪饰啊,然而它却把个湿漉漉的小商埠照得那么银亮,那么繁华。灯下陈设着天台山黄澄澄的小橘子,颜色鲜艳的爱国布,木匠店里辛勤的学徒还趁着那点光亮油漆着红木马桶。

然而可偏不得头!街是银亮的,小巷却黑得怕人。我们有些生气这小商埠对于“光”的分配太不平衡了。

虽然是座全然陌生的城,由于人多,我们胆子来得也壮。终于,我们走进坐落十字路口一角的四海春酒馆。临窗,呷一杯黄酒,听窗下敲着清脆的竹梆子。

这一夜,我们是睡在一只静止的船里。

天明,我钻出舱来,立在甲板上伸个懒腰。昨夜小商埠的神秘装饰不见了,这时才看见沙滩上有一簇小船,船头晾着一面面黑色的渔网。灰色的天覆盖在小镇上面,一只悠闲的鹰,正环着那方天空打着盘旋。它像是在试着翔空的气力,翅膀扇动一下,它便很自在地滑翔起来。

捆好行李,我们又全副雨装上了岸。

再会吧,南海,想到这一去,天交晌午便能到雁荡,真是太可兴奋了。

赶汽车站还得穿过街心。街上除了卖力气的,这时没有了拥挤的闲人。我们又走到那家“四海春”了。这时,店前摆的净是油条、腐乳担子。许多短打扮的朋友在照顾,我们也蹲在石阶上,先吃点东西。

填饱了肚子,就沿着海滨走到汽车站。

看看地图,由海门到杭州,我们的行程弯弯曲曲的,恰似一条蚯蚓。它迤逦钻穿着山川秀美的浙东。当车由那紧贴海滨的车站开出时,那条蚯蚓的脑袋在钻动了,我们也开始向车窗外眺望。

窗外正是一片浙东农村的春景。公路旁一道小溪,它穿过竹林,穿过稻田,流向一座水磨房。磨房里隐隐传出一阵细微的呻吟。几只闲适的鸭子,这时正昂着细长脖颈,浮在小溪上散步。稻田里有戴着笠帽的农夫屈了腰身在插秧,泥浆漫过了膝盖。笨大的水牯低垂了粗壮脖颈在寻食。

车在路桥站停下了。这是一个丁字交叉点,往北去黄岩,南至雁荡、永嘉。才跑出十几里,我们便被丢在冷清清的草棚下,说是要换另外一辆车。

站得实在不耐烦了,忽然记起草棚外还有一片春天,为什么呆呆地守在这里呢?于是,就随同一位胖胖旅伴,走到公路紧傍的一座小村庄。

天阴沉沉的,一摊白茫茫的云彩罩住了隐约的远山。枫江蜿蜒地环着这小村庄爬,四面田野翠绿欲滴。这时,稻田里正有一个农夫赶着一头大水牯,泥水吞噬着笨重的牛蹄。人喘着气;水牯颈下的软皮颤动着,铁犁滑过处,泥水溅起,四下里迸溅便裂开一道深陷的沟。

这小河不但灌溉了稻田,它还绕进村里,印出一片垂柳小楼的倒影,朦朦胧胧如梦境。小楼顶上覆着一排排的黑瓦,瓦上飘着一片炊烟,尖尖楼角下晾着花花裤袄。时有蔓生植物爬过竹篱,向着小河探头。一个提着竹编鱼篓的人,耍着手里的钓竿,打着尖锐呼哨,由木板桥蹒跚踱过。忒儿一声,惊起竹林里一只野禽。它展开美丽的翅膀,拍打着清早的空气,啾啾叫着飞向别处去了。

这时,那个胖胖旅伴远远喊了。我赶紧又沿了溪畔,跑回那座草棚。

草棚下,旅客们正在抱怨着哪,有人甚而要向路局交涉,为什么坐汽油车来的,如今却换乘木炭车。行路图和气的旅客就劝解着,说交涉也没有用处,木炭车慢点也凑合了。

终于,那辆木炭车在许多只鄙夷的眼睛下,由车库里开出了。然而车门开后,那些鄙夷它的,却抢先钻了进去,用篮子、用包袱,甚而大腿,把地位占得宽宽的。

木炭车我还是在展览会里见到过,这是初次试乘。我耐不住一种好奇心,跳下车去,轻手抚摸一番车身。它笨重,比起“福特”“别尔克”来,它还丑得很;然而想起它是我们自造的,一切它的笨重丑陋又都成为可爱的了。

车童像升炉灶那样往那大铁筒里倾倒炭块,然后,他伏下身去摇动铁筒下面那只小轮柄了。

“就要开喽!”司机一面催我上车,一面安慰着车里那些不耐烦的乘客。

我钻进车去,然而那小轮柄还是摇着,一种单调得烦人的声音继续响着。

“换车,换车。”反对木炭车的人又趁势鼓动了。

“开都开不出去,路上保你抛锚。”

另外又有个爱国心重的人主张:这既是国货,就应当给它一个试验的机会。看样子他也许是海关的什么职员,嘴里很熟稔地背诵出每年进口汽油的钱数。我记不得他说的数目了,然而大得骇人。

“国货也得有用啊,”那位国货悲观论者不服气,“看,这车是国货,它开不动——”

正说着,我们的车作了一声吼啸,很吃力地向前开动了。响声虽然大了些,却也载着二十多个忘恩负义的乘客,驶上伸入稻田的公路了。两边水汪汪的稻田里,印着绛紫的云山倒影。

那个国货悲观论者哑口无言了。他不屑地掉过头去,好像车窗外那片无垠的绿色都显得可厌了。

我心里却隐隐感到骄傲,这只笨重的可是自己生产出的丑陋家伙居然显起身手了,它的四周都荡起仲春的烟尘。

忽然,车的响声变哑了。司机的手有些忙乱。终于,车戛然停住,司机跑下了车。

“看,是不是得抛锚!”那个国货悲观论者赶忙证实起自己的预言。然而还是太快了些,因为车经过司机一番巧妙扳动又恢复了隆隆震响。

一路上,我默默分析着同车人对国货的态度:淡漠的,热情的,反对的。然而为国货本身想,它不应长久寄生在国人的同情下。一件代替洋货的东西发明出来还不够,得使这东西逐渐赶上洋货的精细坚固。它必须繁兴在国人的坚定信仰上,使人们因国货本身的价值而骄傲。看看内地公路的发达,木炭汽车实在有它远大的前途,希望发明者珍视这前途,继续研究它,改善它,推广它,使它在实质上取代汽油车优越的地位和威望。

像是帮我们赌一口气,这车安然无恙地把我们载到泽国。

下了车,我再回顾这笨重家伙。它气得浑身发着抖。它丑陋,但是它倔强地、有骨气地屹立在那里。 jRSekVOAhW05GCNo3LB9Vj+R/XSDVw7AtsTahrTm00COrgms6xkWEHfQKJfoBuk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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