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嘴里解嘲着说,天在替我们的瀑布加瓢水,冒雨登船毕竟不很痛快。码头本来就是潮湿的地方,在雨中,浮动着那么多负重的脚伕,在灰云下面哼唉着、喘嘘着,越显得阴郁闷人了。
行李放进舱里后,我喘了口气。然后,忘记适才赶船时的狼狈,又扶了船舷,悠闲地向岸上眺望了。
这时,岸上正有一辆红绿色的电车沿着外滩向南跑着。由码头直到岸上,黑的绸伞疏疏朗朗地晃动着,如一片浮萍。一个老脚伕赤着大脚板,正扛着件行李吃力地向船上走。他也许一辈子无缘看看别处的风光,却成年在风雨里为远行人张罗!
一阵锣声,甲板上也忙乱起来了。送客的说着最后几句叮嘱,小贩落低了货价,落低了嗓音,用哀乞的面容央求客人买下他点什么。难为他想得那么周到!仁丹、木梳、通俗小说,甚至针线。转转眼珠,他还有更亲切的小玩意儿。
汽笛在霉湿的天空里长啸一声,船身徐徐移动了。是晚雾呢,还是浦东的煤烟,这时浑黄的江面上正弥漫着一片苍茫的灰烟,两岸的景物因而显得模糊了不少。只觉上海如张条案,摆了高低不等的“蜜供”;每座楼都那么崇丽,有的即使不甚高,却也掩不住那种钻跃的想头。靠浦东那边泊着几只木船,桅杆直插入灰灰天际。同“蜜供”大楼对称着的,这边是高低不齐的烟囱了。衬着暮色,一片片乌黑煤烟在上空袅袅盘桓。
过炮台湾后,吴淞口的江岸不再窄得使人窒息了,但又荒凉得怕人。水面宽了,两岸是无涯的绿坪。远处,天水吻合成一片闪亮的灰色。这时,江面飘着一只红浮灯,样子酷似鸡笼,里面却有一只诡秘的眼睛,忽明忽暗,似在同那只飘浮的乌黑铁锚作着什么险恶计谋。两只潜水艇浅浅地露出水面,藏灰色的舰身,睁着无数骷髅般的圆黑眼睛。靠岸,一只起重机伸起巨大胳膊,不知它究竟想捏些什么。泊在旁边的是一只修补着的商船,黑一块红一块,隐约似有工人在蠕动。
出吴淞口,雨虽敛迹了,夜却擦着洋面向我们这小船袭来。统舱间里,有患旅愁的乘客拉起二胡来。调子是那么伤感凄厉,配着浪涛声,呜呜咽咽,解了他一人的旅愁,不将勾起别人另外的忧愁吗?
次晨一睁眼,船贴靠定海了。这是舟山群岛丛中的首要大埠,还是鸦片之役后,用香港换回的呢。这地方是为三面的山丛严严环抱着,山峰这时正隐在一片灰白晨雾里。汽笛一叫,四面山坳也趁势喊嚷了一声。
码头上又熙攘了,脚伕,临时架起炉灶的馄饨担子和提了蒲包登岸的乘客夹在一起,向着岸上拥去。因为天还早,面海的街上有灯光闪烁着,恰如惺忪的睡眼。这临海小镇遍布白色小楼,山腰还有一座尖翘屋脊的小庙。海滨泊了几条西瓜皮般的空船。这时早潮未涨,都很寂寞地躺在黄泥滩上,桅杆头上的窄长红旗迎风招展。
一阵军乐声吸引了我。码头上有三个吹鼓手,各自把手瑟缩地藏在衣袋里,很不认真地吹打着。
起初,还以为我们有什么达官贵人同船呢。及后由于不曾戒严,我又猜也许是县长出巡;然而吹鼓手也不应这般敷衍一位父母官啊!
这样疑惑着,搭板上发见了一串披麻戴孝的人,前面是一口黑漆棺材。
在这种慵懒的吹打中,棺材由几个人抬上了岸。那里,有一张摆供品的祭桌在等待着哪。随后,我听到一阵磬声,一个披绣花袍的僧人揖跪凡三次,一道黄表纸焚化了,还有一串噼啪震响的连珠鞭炮,把个小码头弄得更热闹了些。
站在船尾一簇席篓上,我才看见了南海的春天,油汪汪的水,远看平柔如细绸,近处逼视,又有碎波蠕动如满箩春蚕。天边的灰云折折叠叠,诡秘似一个魔术师的幔幕。黑的煤烟,打着旋从轮船烟囱里冒出,擦着早晨冷清的空气,刷刷作响,震得桅杆也应声颤抖起来。环着船尾,几只海鸥依依不舍地正打着盘旋。
船终于开了,立在船尾,我们有机会看见船身压过的海面,一道滚着白沫的湍流,历史的遗迹,时代的波动啊。
哦,海鸥还是追踪来了,一只只斜着雪白身子,藏起后脚,飞出诸般美妙姿势,随飞还啾啾叫着。我看着它们在天空画出美丽曲线,又看它们使用巧妙而且准确的姿势捉食海面的鱼。万物各有其生存的本领啊。
这样飞着,终于它们也疲倦了,就一一落在水上,随着浪涛起伏漂浮着。
由南海飘过,这回是第十遭了,然而我没有见过比这次再亲切的南海。现代人读《镜花缘》和《鲁滨孙漂流记》,对于帆船旅行,一定十分向往。那时的航海家遭受到海的残暴,可也更体验了海的温柔。几乎可以抚摸到海的每一根汗毛。一向所乘的大海轮,出了吴淞口,三四天工夫,永远是那片蓝色海面。偶尔也许逢到一只路线相同的船,也只互相交换一声汽笛。这回搭的是小海轮,虽然抚摸不着洋面,总算看到这段海岸的轮廓了。穿过一座座的小岛,有时觉得伸手直可摸到那龟裂的石缝和千百年来海浪在石上冲刷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