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乾(1910—1999)记者出身,慧心慧眼,他的散文和特写,如其自述“大都是记者生涯的副产品”,这使他的作品具有广阔的视野和深厚的历史文化的感悟力。萧乾出身贫寒,出生之前他在北京东城看城门的父亲就已去世,母亲被迫给人当佣工,不久也在贫病交加之中撒手人寰。小小的萧乾一边勤工俭学,一边自强自立,通过自己的努力,由小学、中学而及大学,燕京大学毕业后进了报社,二战时担任《大公报》特派记者,满足了他自小就深蕴心底的冲出古城走向世界的渴望。在《大公报》供职的日日夜夜,在十字路口的抉择,“回来落户”的坎坷,重见阳光的奋进……他的这种丰富的经历,为他创作散文提供了基础。他的散文瑰奇多姿、富有张力,显示出和其他作家不同的多维度写作内容和创作风格。他的散文创作,总的主题是记述作为人生采访者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具体可分为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四十年代、五十年代,以及新时期四个时期。
1935年,大学一毕业,萧乾就在杨振声、沈从文的推荐下,进了《大公报》,编文艺副刊。1938年秋天,萧乾到了香港,仍旧编《大公报·文艺》。1939年上半年,萧乾为报社写了长篇游记《雁荡行》。作品呈示出丰盈的奇思妙想,美章佳句层出不穷,反映了作者锐敏的艺术感知能力和独立特别而鲜明活脱的审美风貌。徜徉在山水之间,作家出色而精微的语言能力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时代风云和瑰奇状景结合,让人时时感受到作者心中热烈的情怀和不息而澎湃的波涛。1989年8月底欧战爆发的前夕,萧乾出国,到英国剑桥留学,同时,受邀担任报社特约记者。二战期间,旅英七载,他留下长长的足迹,引起他悠长而深情的回想。除了当年发回国内给报社使用的通信报道外,还有《负笈剑桥》《欧战杂忆》《茶在英国》《一个中国记者对二次欧战的观感》等文,回想自己的旅英岁月,驰骋西线,采访,编发独家新闻的战地记者生涯,等等。他怎能不心驰神往,精神振奋,浑身热流滚滚呢?这些作品里,有他身历的二战时的欧战情景,他熟悉的英伦风情和各色英国人,他信手拈来,栩栩如生,显现出迥乎不同的感觉与视界。
新中国成立后,萧乾在国际新闻局所属的《人民中国》工作,1951年的1、2月间,他深入湖南岳阳和北京近郊土地改革运动,为《人民中国》赶写了一篇他后来称之为用文字反映土改的“连环图画”《土地回老家》,因为政策性强,《人民日报》总编辑范长江就邀请他为国内读者写一篇《在土地改革中学习》,文章刊出后,受到了毛泽东主席的肯定。1952年11月,他受时任中国作协副主席、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之邀,到出版社上班,由之前的对外宣传工作转而“在文艺上归了队”。1956年上半年,在燕京大学的老同学、当时任《人民日报》副总编辑的杨刚推荐下,萧乾去《人民日报》当了文艺部顾问。他不仅做顾问、看文章,而且当特约记者,接连以“本报特约记者”的署名写了《大象与大纲》《餐车里的美学》《草原即景》《万里赶羊》《凤凰坡上》《时代在草原上飞跃》《人民教师刘景昆》等一系列的特写。这些作品和纯粹政策性的报道不同,被视为“专业创作”,产生了较大的影响,也成为萧乾继土改文章之后的第二次文字工作的“丰收”期。其中的好几篇和他这一年9月的内蒙古之行有关。他写内蒙古,是真诚的,他是一个完全汉化了的蒙古人,能看到自己祖先栖居过的草原,看到本来只有一座座破喇嘛庙的荒原上兴建起崭新的城市,他的由衷的喜悦加上歌颂新生活的热情就自然而然生发出来,并形诸笔墨了。在这组作品中,影响最大的是《万里赶羊》。事后,《人民日报》还破例刊登了几篇读者反应。其中一篇写道:“为了社会主义建设而从事豪迈劳动的各族人民子弟,应该受到人民的尊敬,他们是真正的英雄,敢于做从来没有人做过的事情。我仿佛看到在天山下,他们站在冰雪化成的刺骨的河水里,结成人墙,把一千四百只羊运到了彼岸。我感动得流了泪,觉得自己工作做得太少了。他们的行动为国家节省了将近五万元,更可贵的是他们的爱国主义、不畏艰苦的精神。”
萧乾在新时期,显现出无比蓬勃的创作力,写了大量的散文作品,其中除了欧战忆述之外,最多的有两类,一是个人记忆中的北京“城史”,如《北京城杂忆》《老北京的小胡同》。萧乾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老北京的灌肠、爆肚、油茶,他吃得格外过瘾。他忆述北京城的文章,很不一本正经,颇有意思与意趣,浸透着个人汲取与涵养的那种文化的全部风格。二是知识分子的心灵史,收到本书中的许多篇,像《拟J.玛萨里克遗书》《往事三瞥》《一个乐观主义者的独白》《我的年轮》《写到不能拿笔的那一天》等,都可归为此类。萧乾一生崎岖坎坷,在四十年代受过文坛的批判,反右运动时他也曾被划为“右派”,成了矮人一等的人。他烧过锅炉,扫过厕所,拾粪,卸砖,挖泥,等等。然而他心中始终有所追求。其心迹最早的表露,是《拟J.玛萨里克遗书》。此文发在1948年4月由储安平主编的《观察》杂志上。文中,他描写了一个眷恋故土、“幻想”欧洲不流血革命的人物形象,这个人物虽然最终承认自己政治哲学与和平理想碰壁,但却仍然要对左、右两派尽逆耳之言。作者这里想表达的是,“做人”的原则和革命的原则,人的意识和民族意识,并不总是那么对立、矛盾、不可兼容。作品所写究竟有几分属于这个人物的真实原型的思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这儿把这个人物当成了自己的化身与写照,他是在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心中之块垒。1949年年初,萧乾回到祖国,参加新中国的建设,与中国同命运,共患难,本来,他当时有几条路可走。他可以接下聘书,应邀到剑桥大学任教;也可以留在香港,保持原有生活方式,静观形势再做选择。然而,怀着对“家”的依恋——执拗的、什么山川都无从阻挡的依恋之情,他回到了北京。就像回家的鸽子,不论路有多么遥远,多么崎岖和险阻,也痴心无改,绝不动摇那种“我要回家”的强烈意愿。这是一种深刻的情感,执著的意志。历经磨难终而改正之后,回忆与反思,虽然略呈伤感与苦涩,却也寄寓真诚与热望。在这种复杂的思绪当中,萧乾将自己的拳拳爱心奉献给了祖国和民族。
萧乾生活在生他养他的土地上,他的命运毕竟是与祖国的命运、民族的命运、历史的命运紧密相连的。他的散文作品,探取丰富而独特的创作题材,捕捉诚挚而宏大的思想与情思表达,奇颖生动。他的探寻、选择、跋涉,他的欢欣、激动、伤感和思索,他对生命历程的反顾,对历史命运的追索,都韵味悠然,值得一读。
丁亚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