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虽宣了一年挂零,但对伦敦八百万市民来说,这半个月仍不失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噩梦。七号,东伦敦大轰炸的前夕,我还在这座古城里酣睡着。英国的天气虽是四季如秋,这颜色的深浅和月份终还是有关联的,没有栗子、白薯,伦敦自有其初秋的衣裳。六号早晨,我坐地铁去海德公园,又穿到肯辛顿花园。我踩了大半天的落叶,橙黄而脆响。园里清道夫正辛勤地耙着,每耙成一堆,即点把火,白烟带了牧草的气味在小树林间袅袅盘旋。贵妇人们的脖颈间已围起小狐狸了,她们随身不离的狗,在树根处嗅个不停。秋在四季里,是最富哲学意味的,风雅的工人也托了腮,对着树隙间银亮的巨象般的气球发呆。蛇湖边长板凳上坐了一些落魄的欧陆难民,望着湖面上悠闲游着的野鸭出神。一长条法兰西面包,一个苹果,便解决了一顿早餐。
下午我安闲地去寰球戏院看红极一时的《雷岩》(Thunder Rock),写的是两个司灯塔的美国青年的苦闷,实在是两种世界观的对比。在第一幕里,那态度积极的终于动身到中国参加反侵略战争去了,另一个则在后两幕里受着心理的折磨。出现在台上的,是九十年前湖上沉船中维也纳一家人的鬼魂,缠了他,逼他恢复对世界的热忱。感人的是那个爱上了他的女孩,临回到鬼域前,抱着他说:“我多么羡慕你这个活着的人!你有权利生活,有权利爱,有权利斗争……”
但刚演到第二幕,即隐隐听到外面放了警报,幕落下了,剧场经理由幕缝里微笑着出现,深深打一躬后说:“请原谅我来打搅,官方规定的,真没奈何。我在这里报告外面正有警报,观众如有人要往防空壕的,请即刻退席。”观众纹丝不动,照例报以一阵自信的愉快的笑声。于是,幕一拉,世界又回到剧中去了。
看完戏,在地铁车站内候车时,人丛中,一个老太婆正在夸说她那飞将军女婿的战绩;扯住她手指的孙少爷不住地用尖声摹仿警报声,尤其煞尾那悠长的叹息,颇得神韵。
挤进车厢,唯一的空座是在一个中年妇人身边。我坐下不久,她突然在我耳边说:“上帝祝福你!”我莫名其妙,就只好点头。她说:“你得说呀!”红的眼睛,我嗅出强烈的酒味了。我想站起,但她把我盯得害怕起来。我只好敷衍地说:“上帝祝福你!”她把手伸给我拉,拖了大舌头说:“现在我已被祝福了。”招得同车的大笑。她又说:“说,上帝祝福天下的母亲们。”我这时既挪不开身,而心理上已为她震慑住了。我也不能否认对这妇人的同情。我又说了。她又伸过手来,大家也又笑了。她说:“我有三个儿子,你信吗?一个在海军,两个在陆军。”她说:“我爱所有的人,英国人、美国人、德国人、比利时人……我都爱。”我只有苦苦地点头。她说:“哼,你一定没懂,我再说,我‘喜欢’一切人,你懂了吧!”……幸好她早我一站下车,但似乎刚下车,就是一阵纷乱,她大约晕倒了。我的车也驰入黑洞洞的隧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