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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时英国印象

我统共在英国才住了两个月,这些印象自然是肤浅的。虽然曾两度专程访问伦敦,但那个城市对我这样一个新由东方来的,显得太大了。白天我老担心会把自己丢掉,晚上由于灯火管制,这大城黑得不如农村的一家留人小店,因为怎样破落的店家,总也还点得起一盏油灯呢!天下许多事都是令人捉摸不透的:唐宁街十号是大英帝国的政治中心,然而一个旅客如果不把这号码记准,包管他找不着。那不比香港坚尼地道或上海愚园路任何中产人家的住宅神气多少,而且是躲在一条荒僻的巷子里。距十号远远地,立了一个警岗,看样子他的职守是指挥交通多于守卫。但我得承认白金汉宫和议会大厦的气派还是很堂皇。那天刚好是纳尔逊打胜仗的纪念日(一八〇五年,纳尔逊率领的英海军击败了法兰西-西班牙联合舰队),特拉法尔加广场的石像脚下陈列着鲜艳花圈。历史的光辉照亮了灰暗的天。

在剑桥虽仅住了五十多天,我很快便同这座文化城结下了友谊。初到上海,初到香港,我都有过一段怅然若失的日子,但我对剑桥一直没有陌生感。并不是因为市里商店那些莫名其妙的“欢迎信”:裁缝的问候,书铺送来月份牌,每个陌生的客人都享受那一份;而是剑桥那种半都市半乡下的气氛令我感到亲切。在上海我曾想骑自行车,一个老上海笑着说,只有信差才骑车呢,你不如走路。于是,离开北平五年来,我和那匹“铁驴”就绝了缘。到剑桥的第二天,我便是一辆车的主人了,因为这里几乎每人都拥有一辆。而且车把上还都挂有一只十足乡巴佬气的筐子。每天,几百辆这样的车子由一家家学生公寓驰向城内二十二座学院,每辆车上的骑士都披上一件残破的黑道袍,冻得通红的脸上,扣着一顶黑方帽子。

大约是一种没出息的联想吧,一到剑桥我就马上想起北平来,只有像北平那样的古城才能比拟一座到处是古迹的地方。剑桥由远处看,一点也不神气。每次由伦敦坐火车来,我总得不时探头瞭望着,生怕坐过了站——因为除了一座座尖顶教堂外,它寒伧得如一乡镇。所有它的美,都不是为匆忙的旅人准备的。譬如剑河上游两岸的疏林小丘,学院后的叹息桥,王家学院的唱诗班和城乡的牛马市。这里,还时常路过食宿都在马车上的流浪家庭,吉普赛的孩子们在田野里低唱。

但这并不是说战争没有完全波及这座古城。第一,剑桥的每个居民,本国或异国的,出入都带着一张身份证,这是全国登记处发给的,不但领食物配给靠它,遇有空袭受重伤,也凭它来辨识,以便通知家人。每人都发了一具防毒面罩。很奇怪女人戴它远比男人更热心。自然,和巴黎一样,许多彩色“面罩匣子”已陈列在市面上,花上三五先令,便能把这副貌似猪八戒的玩意儿装饰起来,天蓝的,水绿的,橘红的,很富于个性。但最影响并改变了平时生活的,还是那严厉执行的灯火管制。很少有人没因疏忽而受过警告。笔者截至现在已挨过四五回训斥了。这实在很不便当,尤其是英国的冬天,下午两点出门就得带灯,因为三点多钟便暮色苍茫了。时常高兴地回到家,扭开灯,首先得喂自己口茶水,但正托着杯子时,门便叩起来了,外边那稽查厉声说:“你忘记这是战时了吗?”对了,每个人都得记住这是战时,特别到了夜晚。一个英国朋友的四岁孩子对“灯火管制”这几个字记得比任何字眼都熟。本月内政部公布死于汽车肇祸的已超过一千人,其中六百多名是死于灯火管制下的夜间马路上(战前每月平均只有三百名左右)。很多人向当局呼吁放松些,但没人敢相信纳粹飞机不来乘亮打劫。于是,只好深居简出。时髦妇女的生活是在夜间,然而她们也有自卫办法。据说一种带灯泡的耳环已有人在试用,电池自然很小,电门大约藏在项链上。

萧乾(右二)与友人

物价的确在涨,电池和橡皮等似乎还很缺乏。但日用品价格的增加却极有分寸。开战一个月后,牛奶才涨了一个便士,黄油涨了,但出现一种价钱较廉的人造黄油。配给证虽已发下来,要到一月八日才实行。但“精神控制”却在宣战那天就实行,那就是多年锻炼出来的社会秩序;没有买者存心囤积,也没有卖者居奇抬价。伦敦因人口增多,街灯熄灭,水电和瓦斯从本月已增了价,但小城市并没有用过高的物价剥削避难者。走到肉店,水果店,依然挂着丹麦的小牛肉,耶路撒冷的橘子,南非的香蕉,中国的鸡蛋,齐备而充实。上礼拜我的伙食还是由隔壁警察太太包的,每天仅管午晚二餐,每周她要二十一先令。放假后我自己试做了一个礼拜,一天两个先令可以吃得很好。得感谢谁呢?英国那上千艘在地球各角落东飘西荡的商轮。

开战后,戏院生意反而兴隆起来。街上是黑了,于是,卖自动桥牌的,卖钢琴的,卖通俗书的反而走了好运。在过度紧张中,人们比平时更需要娱乐。但这里我并不想概括英国的一般情形,我只见到一角。一个主教一年五千镑薪俸,理发师侍候完一位顾客,只能挣八个便士,其中两个便士还是小费。

上礼拜我到离剑桥十四英里的一个小村镇去玩。这里我不想写景。两件事引起我的注意。第一,我们因遇雨躲进一个农家小茅屋。屋旁一张铁板棚下,停了一辆奥思丁牌汽车。第二,我们的车驶回剑桥后,我还不知又走回了大城。依我看,英国的乡村和城市的界限真算不上悬殊。在伦敦那大城里,却有座荒凉的海德公园。小乡镇也有讲究的茶馆。

自然在一个五镑可以购置一辆旧汽车的地方(我们的洗衣奶奶的车便是这价目买的),汽车实在不能作为阔绰的标志。所以在剑桥骑车,常常在街口同汽车彼此谦让上半分钟。在中国开汽车的眼睛好像只肯看天,压死白压,汽车时常快得把满街胆小的都吓得心跳,而它赶到戏院却离开场还有二十分钟。在英国,汽车是“市羊”,而不是“市虎”。

秩序,在战时真不失为胜败决定因素之一。譬如贴标语,他们设计得都醒目而色彩和谐,很稀疏很扼要地贴在全城各角,但笔者前年在湘西一小城浮住时,每天几乎都有新的标语贴在昨天的那摊上,原因是那城虽小,却是各地疏散来的学校机关必经之地。信赖、冷静、坚定、尽自己的一份责任,这比不上一个战士的英勇,却是个好公民的起码品德。所以在剑桥,学生依然在辩论、唱歌、赛船、抱书本。年轻的母亲们下午便把白嫩小宝宝推出来,晚上九点钟都围了无线电听当日的战况。

妇女也有从戎的。法国那边还驻着一批英国女飞行员。英国女权运动是上次欧战兴起的。战争是表现勇敢、克尽责任的好机会。两性之间,只有在同样负担下,才有同样权利可言。在疏散人口,保护学童,救护等工作上,英国妇女认为责无旁贷。在香港看到的英国人同我到这里以后看到的仿佛不大一样。欧洲男人原来并不都叼支雪茄,大拇指插在表袋里;女人也并不个个穿得像夜总会的顾客。老实说,在这里和巴黎,我没遇到过一个袒着半个胸脯的贵妇人,如我在港九轮渡上所天天遇到的。反之,这里我看到一般西洋人却都是过日子的老手。不但仆役很少人雇用得起,(人力贵得很呀!)许多轻微的劳动全是自己干。上礼拜我在“六便士商店”买了一对鞋掌。我看见许多人都围了那柜台,在用一张纸样比来比去。我也买了两块,六便士,外给钉子一包。我一生这是第一次当自己的鞋匠。这种商店在全英大城镇比比皆是,成天挤满了人,什么琐碎东西都有。另外一个现象,便是合作社组织的普及和规模之庞大。据说英国百分之十二以上的消费都在合作社手里,他们有机关报。

路过法国时,朋友嘱咐我千万莫谈国事。有一次正在旅馆打电话时,老板娘猛然由后面夺过我的耳机。她用法语对那话筒嚷了几句。然后厉声问我:“你刚才说的什么话?”我告诉她是中国话。她用指头对准我胸口说:“在这里只许说法国话!”这规矩那朋友可以从容遵守,但我却说了最后一句话,那就是:“再见吧。”

在英国,除了登岸时我和所有人一样都受了半个小时盘问(我坐在椅子上,三名警官各自审问一个),但那以后,我再也没受到什么特殊约束。当空中海上在激战时,共产党的机关报《每日工人》也照常出版,照常攻击现政府,攻击战争,并为苏联与纳粹德国签约而辩护,当局这点雅量不简单。

一九三九年十二月十六日,于剑桥
(原载重庆《大公报》,一九四〇年一月六日) CGmu/TfFbeoCcaO3JCfsFf6deftv9DU6YLk59dWFMtCUbNXvUKSDAsvIiUTRKuW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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