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

去年十月十二日那天，记者走出伦敦维多利亚车站，第一件事就是买份《泰晤士报》，上面登的满是希特勒呼吁停战的演说。最后他说：如果你们要坚持打下去，我可也并不怕。我有宗秘密武器，一旦使出来，尔辈必大遭其殃。一年多来，记者并没有忘记希特勒的威胁。多少科幻小说家描写过机器人驾驶飞机，开大炮，还有死光什么的。我迢迢地从东方来到这西半球，对于究竟将如何断送我这条小命，倒也不免有些关怀。也许前头有什么厄运在等着，那没人能断言。但截至今日，这战争还是平凡的，有时甚至是枯燥无味的。去年十一月间希魔搬出来磁性水雷，但不久英国即有了万全对策；而且这里盛传中国在长江也要使用磁性水雷，其不新鲜可知。巴黎失陷前，德军进展的神速曾使我惊讶。看地图，一个急性子的旅客也能走那么快。但事后才知道那秘密实在于组织诡秘、动作敏捷和对方的愚蠢。夏天葡京里斯本曾经盛传有一种“光”，用无线电播送，顷刻间能使对方居民神经麻木不仁。我倒巴不得作第一个牺牲者，但等到今天，那光还依然藏在什么仙人的道袍袖筒里。飞机不是按电钮升起的，而最不可恕的拙劣，是为了毁灭一成军事目标，它依然得先杀害九成平民。也许到末了，要摧毁的那座桥梁或车站仍旧安然无恙。毒气未放，大概因为双方都有得是。

十月中旬，军需部宣布该部每周都收到“发明设想”近四百种。请看下列几件样品：军靴上绑刺刀，遇敌人可痛踢他一脚。来复枪上装电钮，拼刺时一按，刺刀即霍地突出来。地上撒网，降落兵跳下即就擒，且网上安有铃铛（像煞《七侠五义》）。往敌后方散布毒蛇和饿鼠。还有一位提议在英国与加拿大间筑起一座桥梁，上空用气球保护。该部科学研究组顾问安德莱教授说：四百种发明中，可采取的仅三四件，而大部分还出自有实际经验的工人头脑，如怎样堵上汽油桶漏孔，防坦克的油瓶等。

但科学在这场战争中，也并非完全无分。

八月间，英国航空设计专家肯尼迪少校带着一份“无畏空垒”的图样赴美。在纽约与工业家谈判竣事，即将图样存入银行保险库，赴华盛顿会晤政府要员。抵该城即下榻某旅馆。当晚在灯下还盘算次晨如何接头，但第二天早晨，茶房发现他已气绝身死了。医生验尸，诊断为“心肌梗死”。这自然是个谜。

科学在这场战争中，完全缺乏幻想的色彩。有些人必定很失望。但另一方面，科学也在悄悄地解决着生活中的实际问题。在德国，主要是用在“人造”这个，“人造”那个上。在英国，这活动不出航空、食物、医药范围。

前天航空生产部科学研究组主任裴亚君广播说，自开战以来，该组收到有关航空的发明不下两万件。其中荒唐的自也不少，如将云彩冻成固体，上架以高射炮之类。但这些来自英帝国各角落的、每周近三千条的建议，皆经专家缜密审查。如数周前投到敌方的“火叶子”，所采纳的即是民间设计。

九月间，伦敦高射炮屡中目标，美国军事家猜度英国必然有了紫外线高射瞄准器。路透社称此种武器在美已大获成功，不需听音，即能于十四英里外察觉敌机踪迹。美国国会宣称，如果英国尚无此种武器，美愿与“轰炸瞄准器”一并转让。

“轰炸瞄准器”据传这时已装在大西洋一条英巡洋舰上了。结果如何，还有待证明。但德国轰炸机缺乏瞄准设备则可断言。如不信，有记者住处附近为证。英国空军专家权威说，如无自动瞄准器，从三千英尺以上的高空，即使最熟练的驾驶员也无把握。因有气球，它们不能低飞，这么一来平民则倒了霉。

瞄准器有如照相机的镜头，它把风向、温度、气流、高度、速度统统算在一起，所以美国曾夸说他们的瞄准器能由两万英尺高空击中一酒瓶。这法宝也许将使战局起重大变化。

十月底又盛传发明出一种新式炸弹，其爆炸力远大于现在的，这是牛津大学的伯尔尼教授在一次科学家集会上所提出的，并谓政府仍无意采用。须记住这位教授在一九三九年三月间就曾预言，说现阶段的科学于两年内，花上五十万镑就足以扫除空袭威胁。

同时，一种新的警报器也在试用着了。只需一按电钮，六秒钟内，全市警报齐鸣。十秒钟内，空袭巡逻员及工厂的警报全响起来，街灯全灭，防空壕内灯光齐明。这一切同时完成的动作，都只需按那么一下电钮。

食物的发明还不多见。最明显的原因是还没有感到缺乏。上次大战至少给予交战国一个教训，空了肚子打不成仗；所以这次谁也不相信凭封锁可以迫使对方屈膝，因为谁的地窖里都藏着大量贮备粮。直到现在，食粮方面，科学显圣的还仅仅止于“含维他命B1”的面包。

七年前，维他命B1还没制成。五年前，只有百万富翁才买得起一钱半钱。最初一两需数万镑，全世界仅有数两。后来，五十镑可以买一两了。今天，三镑即可买到一两。一两足供一人一辈子或三万人一日之用。发明人爱丁堡大学的托德教授，苦苦研究了三年。如今英政府已决定每年拿出一百万镑，把它掺入面包里，以利人民的健康。

此外，维他命C也在大量制造了，为了弥补蔬菜、橘子、柠檬的缺乏。维他命C具防菌作用，缺之则必患坏血症。这教训也是上次大战得来的。据说墨索里尼入侵埃塞俄比亚时，特由伦敦召军医专家卡斯提里尼爵士前往。这老头到任，第一道命令便要求士兵每日食柠檬一枚。新近，营养学专家罗汶费尔德太太及食物部又广劝国民去食野蔷薇果实，并例举食法如做汤、布丁、果酱或冲蔷薇茶喝，因其中含有大量维他命C，可预防感冒。

十一月初，皇家学会主席在《泰晤士报》上领导了一次叛变：他否定了维他命B 1 的奇妙价值，并根据十月二十六日医学杂志上刊载的某名生物学家的实验证明：两只老鼠，一喂维他命B 1 面包，一喂“全麸面包”，结果后者重量整整增加一倍。该主席认为三百年来，英国由“牛奶、水果、青菜、全麸面包”的食谱而改为“白面包、肉”，为一最可惋惜的错误。这叛变眼看就要推翻以前的营养标准。

医生（只要不乱开药方），诚然平时是天使，战时是天神。前方少不了他们，后方短不了他们。救一条命，就多一名战斗员，是天底下的福星。有糊涂医生，这不假。如法国投降后，巴黎七十八高龄的名医贝斯坎说他的长生术是：“任性地吃，永莫运动，什么皆可饮，切莫饮水，且永勿洗澡。”他就四十四年没下过澡盆。但这是例外。一般医生的劝告都是济世救人的。

今年是欧洲的轮回年。照一般说法，是将百病丛生的啊。何况空袭把大半人口赶入阴湿的地下去睡，感冒势必大为流行。

但是迄今为止，这次大战中医学上最造福人类的发现还是固体血浆。旧日用来输血的“血浆”只能保存三周。新法系将红血球抽出，将血浆制成白粉。用时只需用沸水一沏，即可注射。这方法不仅注射方便，对输血者也容易得多。所以七月间卫生大臣麦唐宣称，不久将有大批血浆从美国运到。如果不是这新发明，大西洋彼岸的血是无济于事的。但这方面目前只限于对付少量失血者。至于出血症，依然非用鲜血不可。

记者写到此，不禁有点感触。试看人家的专家学者肯于对白面包黑面包呕心沥血，大科学家竟钻在试验室里研究如何捕鼠。但愿我国的大小研究机构，也能在玩赏金石之余，关心一下大众的生活。

一九三九年十一月十七日，于剑桥弥尔顿村
（原载重庆《大公报》，一九四〇年一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