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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银白色的狂颠

沿着山谷里一片金黄麦垄西进,灵岩诸峰这时多浸在白茫茫的云雾里。山坡上开满野杜鹃,栗鼠夹着湿漉漉的尾巴,在那嫣红的小花丛中窜跳。松塔向上翘立如朱红蜡烛,松针上垂挂着一颗颗晶莹的雨珠。山妇光着脚站在道旁溪涧里,采着溪畔山茶树上的残叶。幼竹比赛着身腰的苗条,蚕豆花向我们扮出一张鬼脸。这时,天空还有一只鹞鹰在庄重地打着盘旋,像是沉吟,又像是寻觅着遗失在天空的什么猎物。

过了灵岩村,我们对着泛滥在观音峰巅的云海出神了。

幼时我常纳闷天下云彩是不是万家炊烟凝集而成的呢?如今,立在和云彩一般高的山峰上,我的疑窦竟越发深了。我渐渐觉得烟是冒,云彩却是升腾。这区别可不是字眼上的,冒的烟是一滚一滚的,来势很凶,然而一合上盖子,关上气阀,剩下的便是一些残余浊质了。升腾的却清澈透明,不知从哪里飘来,那么纡缓,又那么不可抗拒。顷刻之间,衬着灰色天空,它把山峰遮得朦胧斑驳,有如一幅洇湿了的墨迹;又像是在移挪这座山,越挪越远,终于悄然失了踪。你还在灰色天空里寻觅呢,不知什么时候,它又把山还给了你;先是一个隐约的远影,渐渐地,又可以辨出那苍褐色的石纹了。然而一偏首,另一座又失了踪——

隐在这幅洇湿了的水墨画里面,还有一道道银亮的涧流,沿着褐黑山石,倒挂而下。

走下竹笋遍地的山坡,含珠峰遥遥在望了。

照日程上预约的,今天有五个著名瀑布在等待我们哪。

走进巍峨的天柱门,梅雨潭闪亮在我们面前了。潭水由那么高处泻下,落地又刚好碰在一块岩石上,水星粉碎四溅,匀如花瓣。

由梅雨潭旁登山扶铁栏,跨过骆驼桥,罗带瀑以一个震怒了的绝代美人的气派出现了。她隆隆地咆哮,喷涌,抖出一缕白烟,用万斛晶珠闪出一道银白色的狂颠。然而凭她那气势怎样浩荡,狂颠中却还隐不住忸怩、娉婷,一种女性的风度。看她由那丹紫色的石口涌出时是那般凶悍暴躁,泻下不几尺便为一重岩石折叠起来。中股虽疾迅不可细辨,两边却迸成透明的大颗水晶珠子,顺着那银白色的狂颠,坠入瀑下的青潭。

立在山道上“由此往雁湖”的路牌旁,我们犹豫起来了。忆起中学时候,在教科书里读到的“雁荡绝顶有湖,水常不涸,雁之春归者留宿焉,故曰雁荡”那段话,望望隐在云里的峰尖,觉得不一访雁湖真太委屈此行了。然而领队坚持雨后路滑,天黑才能赶回,万万去不得。为了使我们断此念头,还说那湖面积虽大,却已干涸了,下午可以拿仰天窝来补偿,我试着另外约合同志,终因团体关系,只好硬对那路牌阖上眼,垂头丧气地循原路下山。

记者萧乾

踏过一段山道,又听见猛烈响声了。这声音与另外的不同些它对我却并不生疏。在我还不知道已到了西石梁时,便断定这是悬濑飞流的瀑布声了。

梅雨潭的瀑布坠地时声音细碎如低吟,罗带瀑则隆隆如吼啸;为了谷势比较宽畅,西石梁飞瀑落地时嘹亮似雄壮的歌声,远听深沉得像由一只巨大喉咙里喊出的。走近了时才辨出,巨瀑两旁还有晶莹水珠坠下,在半山岩石上击出琅琅配音来。

太阳虽始终不曾探头看看我们,肚子这只表此刻却咕噜噜鸣了起来。算算离晌午总差不多了,便在瀑布旁吃了午饭。一顿饭,两眼都直直望着门外悬在崖壁上的“银河”。我吃得很香,很饱,但却想不起都吃些什么了;只记得很白、很长,滑下得很快。

饭后,还坐在正对着瀑布的那小亭子里啜茶。一个白须老者臂上挎着一篮茶叶走来,说他的茶叶是用这瀑布的水培养的,饮来可吸取山川的灵气,说得至为动人。

喝完茶,我们爬上那形状酷似芭蕉叶的西石梁洞。横在洞口的石梁真像一座罗马宫殿的残迹,幽暗、僻静,充满了原始气息,一只羽毛奇异的鸟,小如燕,翅膀抖颤如野蜂,叫出一种金属的声音,夹着洞旁隆隆的瀑布声,把这洞点缀得越发诡秘了。

洞旁有一座用石块堆成的小屋。墙缝隙里伸出一根剖半的竹筒,像只胳膊直插入由洞里流出的淙淙小溪。竹心仰天,水便沿了那竹筒缓缓流入屋里,竹心扣下,水依然流下山去。

我们正惊讶这聪明的发明呢,那小屋里走出一个道姑来,微笑地为我们搬来一条板凳。

道姑的住所很简单,三间矮房,檐下一堆干柴。一个七八岁的小道姑正抱着一束干柴走过,见了我们,眼皮即刻朝下,羞怯怯地忙躲了进去。准是个受气的小可怜虫!

到了大龙湫,数小时内连看四个瀑布,眼里除了“又是一片白花花”,已不大能感觉其妙处了。游山逛水原是悠闲生活,若讲起“时间经济”来,就有点像赶集的小贩了;东村没完又忙挑到西村,结果不过成为一个“某年某月余游此”式的旅行家而已。对于雁荡,我便抱愧正是这一种游客。

也许是因为水来自雁湖,论气魄,大龙湫比今天旁的瀑布都大(不幸是转到它眼前时,人已头昏眼花,麻木不仁)。而且,因为岩顶极高,壁成凹状,谷里透进不少风力。瀑布由岩顶涌出,便为风吹成半烟半水,及至再落下数丈,瀑身更显缥缈。落地时,已成为非烟非雾的一片白茫茫了;只见白烟团团,坠在潭里,却没有什么响声。

瀑布旁,褐黑岩上,刻着多少名士的题字:“千尺珠玑”,“有水从天上来”……然而最使我留意的,却是刻在“白龙飞下”旁的一句白话题字:“活泼泼地”。不说和其他题名比较,仅看看眼前的万丈白烟,再默诵那四个字,不免感到大煞风景了!

沿着大锦溪,走到能仁寺旁的燕尾瀑时,我只记得天上徘徊着一片灰云,山色发紫,瀑布挂在山麓,很小,像是燕尾,瀑布坠入了霞映潭。

来不及喘口气,我们又扑奔仰天窝去了。

虽然没缘看见雁湖,山上却有这么深一座小池也够稀罕了。然而它不止奇,还有它的险哪!

我甩下外衣,一口气由山脚领头跑上去,原想抢先看看这奇景。拄了根竹棍,我竟爬到了山顶。待将到仰天窝时,路忽然为一壁立千仞的巨岩截断了。俯身一看,啊,好一口无底的大陷阱。

池水是黄的,池畔的土绵软作朱红色。靠近崖角还放了张石桌,栽有两棵制造香烛的柏树。这“天池”的主人(也许是管家)是一位和善的老农,那正冒着白色炊烟的三间瓦房便是他的家。这时,他还为我们端出几碗茶来。

坐在那石桌边,仰首,周围环绕我们的净是暗褐色的山,只有玉屏峰下挂了几道银亮溪流。山谷里是一片稻田,深黄葱绿,田塍纵横,似铺在山脚的一块土耳其地毡。

虽是阴天,这却是个银亮亮的日子。躺在硬邦邦的床上,梦境挂满了长长白练。 VrI4y9MUP3lUR/stYTbnUA49luqXyiquUfafdjXTT3vByS5mKYEBcri6FZBpKvF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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