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勒夫莱斯内心也曾经历过一场危机,只是理查森未怎么加以适当处理。人,尤其是男人,对美究竟该做出何种恰当的反应?这是勒夫莱斯颇感头痛的问题。当然,这毫不奇怪。强暴克拉丽莎是他回答这个问题的一种方法,当然是等而下之的方法,对他本人而言也谈不上高明。他想通过强奸来驱除凄迷恍惚之美加在他身上的影响,亵玩这种美的肉体化身(玩得有点过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试图驱除美中所包含的神圣性。《克拉丽莎》这部小说有时以其过于炽热的语言,在读者身上产生类似哥特式小说所产生的影响,读来让人心跳:如果说强奸是个着了魔的男人的最终选择,那么,克拉丽莎在被强奸后有时似乎也能起而反抗,表现得就像一个坚不可摧、充满杀机的魔鬼新娘。
强奸可以把令勒夫莱斯迷惑的女人,特别是处女,从天上给拉到地面上来。西蒙娜·德·波伏娃说:“处女代表女性最为神秘的一面,因而也是最令人心乱神迷的一面。”
波伏娃这里在重复的实际上主要是男人关于女人的观念。男人一般认为女人身上所包含着的神秘不可解的东西,只有用阳具才能打开;处女最为密不透风,最为神秘,因而是女性最迷人的化身。
勒夫莱斯有着强烈的欲望,想要知道女性的神秘;可克拉丽莎那女性的身体又闭而不纳,虽然她脑子里充满幻想;这种巧合导致克拉丽莎被奸成了当代批评中常被谈论的话题,人们希图借此揭示西方知识意志的发展脉络。“她高深莫测,你永远弄不明白她的心思,强奸她更无济于事。”特里·伊格尔顿写道。克拉丽莎即使在被强奸以后,她那“女人肉体的实际情况”也表明是无法再现的,是[男人写的]小说绝对无法描写的。
当然,后来勒夫莱斯的思考方法与克拉丽莎接近了起来,但为时已晚。他甚至设身处地从克拉丽莎的角度,乃至从死亡的角度思考问题。通过克拉丽莎和勒夫莱斯这两个人,理查森有时有意识地要在读者心目中唤起这样一些人物形象,其中,克拉丽莎拯救或者说试图拯救勒夫莱斯于畜生般的生活状态中。如果说勒夫莱斯是那罗马公诉人的话,那么,克拉丽莎就是那基督教烈士,她即使饱受折磨,仍坚信自己的信仰,终于感化了他;如果说勒夫莱斯是但丁,那么,克拉丽莎就是他的贝雅特丽齐(她私下心里想,自己比勒夫莱斯善良,一定要让他接近光明);她就好比是波依修斯所醉心的哲学之女化身;或者是圣母马利亚,在物质与精神、大地与天堂之间起着中介调和的作用。
所有这些天使般的调停人,其威力就在于自身处于性关闭状态。我们再来听一下费奇诺是怎么说的:“情人所渴望的并非这个或那个个别的肉体,他所渴望的是穿透肉体的天堂的光辉,正是这光辉使他的心中充满了好奇。”
这样来理解和把握男人的爱情,对1748年时的理查森来说,已经显得很陌生。这种男性爱情观深深地植根于中世纪晚期人们对圣母的崇拜,而到了文艺复兴时期,人们又使其具有了深刻的哲学意义。如果说理查森小说中的勒夫莱斯是情人兼崇拜者的彻底堕落的翻版,那么,其中的原因就不仅仅因为理查森想把勒夫莱斯置于当时的英国社会场景中,让他来代表一个内心充满敌意的阶级;恐怕还有另一层原因,即:理查森与这种天主教神秘主义的新柏拉图主义传统,根本就没有确切的接触。因此,情人强暴自己所爱慕的人而产生的对爱情的背叛程度之大,他是不可能想象得到的。
我对勒夫莱斯究竟可能是个什么样的人所做的描述,使他的形象比理查森小说中所写的要大得多。平心而论,我不得不承认,对勒夫莱斯还可做另一种次要的解读,兴许也可部分地证明我上面描述的大致脉络,不过免不了会保留理查森对他的敌意。根据这种读法,男人脑子中把女人构想成天使,这会带来实际生活问题,因为男人不可能永远保持这份想象,以为女人的贞操代表的是对欲望的天使般漠视。这样说来,为报复而实施强奸的勒夫莱斯就是一枚硬币的黑暗的反面,而为爱情走上香客之路的但丁,则代表着这枚硬币光明、理想的正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