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传记家,加斯处理里尔克的风格如微风般轻盈,这种风格的目的是要达到格言、警句的效果,但常常冒过于简单化的危险。加斯有种天赋,出语迅捷、活泼;他对里尔克洞若观火;但也产生一种边际效果,所持态度未必尽合里尔克原意。与加斯本人相比,里尔克未免显得有点像个傻瓜、蠢物。
“带着一种浪漫的天真,我们现在可以感受到一种怀旧的情调,”加斯写道:
里尔克奋斗一生,力争要做诗人——他不是个纯粹的诗人,但纯粹地说来,他是诗人——因为,和别人的良好建议相反,他自己的经验也恰与这些建议相反,他觉得,诗只有已经是诗人的人才能写得出来:诗人高于常人……真正的诗人生活在完全献身于精神的国度(是的,里尔克有自己“生活”其中的“国度”);真正的诗人总是“工作不辍”;真正的诗人从来不会为一瓶红酒,为一条羊腿,为一女人的大腿(女人是“缪斯”,你只能通过邮差来向她求爱)而贸然写作;真正的诗人也不会去打扫地板或抚弄孩子,不会手淫、赌马,既不拉也不撒;真正的诗人是个高尚的人,他的职责就是使物质神奇地变成精神。(第23—24页)
像这样一节文字中的修辞效果当然不凡,话里带刺,说得也很艺术,你要说它不够公正,说它过于夸张,说它讲的并非句句是真话,还真不容易。加斯对里尔克这么一个鬼使神差的诗人不是十分尊敬,在他看来,里尔克头脑简单、惺惺作态、虚伪而自私。他对里尔克所心悦诚服的浪漫的天才崇拜很不耐烦。里尔克的势利,他的花花公子做派(加斯称里尔克“我那爱吹毛求疵的人”)以及人们只能称之为圆滑的风格,都可说是对他不利的污点。(第142页)
在里尔克之前就有一些艺术家,他们抛弃家庭,吹捧富有的艺术保护人,对待女人,则始乱终弃。里尔克所恪守的教条可以原谅一切罪过,就是不能原谅反对艺术的罪过,这也是他易受人攻击的一个原因。如果说里尔克有什么会招致像加斯这样喜欢嘲弄人的批评家讥笑的话,那就是他太缺乏幽默,缺乏能使人释然的反讽。
然而,就算我们同情加斯的感觉,但仍然存在一些令人不能置之不理的问题。这么一个好装模作样的人,怎么能写出如此动人的作品?《杜伊诺哀歌》大部分写于两次短暂的创造力勃发期,即1912年和1922年。其中,第二次勃发里尔克称之为“灵魂中的一次风暴、一场飓风”。 那么,没有所谓艺术使命使然,里尔克能写出《杜伊诺哀歌》吗?如果把关于这诗篇的趣闻逸事纳入考虑的话,《杜伊诺哀歌》无疑是我们时代的伟大诗篇,这诗篇诉说的就是:做一个诗人究竟意味着什么?要是没有诗人对预言生活既有理论又有实际体验,《杜伊诺哀歌》中的那些预言一般的诗能产生出来吗?
里尔克向女人求爱,激起她们的热情后又退避三舍,这在里尔克的生活中是常有的事。加斯认为这表明了里尔克的胆怯,表明他寻求的是母亲而不是情人,表明他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这种病症里尔克本人也清楚。他曾经多年(约1902—1910年)深受罗丹(里尔克给他做秘书兼学徒)、塞尚的影响,他为自己未能遵守承诺辩解道,这全是为自己的艺术:让自己沉静下来,断绝社会来往,甚至断绝与情人的来往,这样才能使心灵得到净化,才能以全新的眼光来看世界。后来,他曾以不无怀旧的心情忆及1907年,在这一年中,他彻底断绝一切社交,潜心创作《新诗集》。“在我的心中,人、事皆忘,整个世界就像溪流向我流来,就像日渐变大的使命要我去承担,我不辱使命,镇定自若地去完成这一使命。”他引用贝多芬的话说:“我没有朋友,我必须独自一个人活下去,但我清楚地知道,在我的艺术中,神离我比离其他人更近了。”
里尔克在诗中发展了一种理论。这种理论认为,人的肉体和灵魂有着基本的姿势和典型的倾向,其中,退却这一姿态具有中心地位,意义也比较复杂,它既能给人带来福祉,也能拒绝给人以幸福。“在众神的生活中,我所能理解的莫过于神们隐退不见的那一时刻。”他在一封信中这样写道。他把自己看成是“这样一个地方,在此,施予和索取几乎是同一回事”。
众神从我们现代这个世界中隐退是荷尔德林诗歌作品中的一个主题。里尔克从1915年起就开始认真阅读荷尔德林的诗作,并以之为自己的榜样,这是里尔克后期能写出《杜伊诺哀歌》的一个主要原因。因此,各种形式的退却与作为一个男人和作为一个诗人的里尔克的心灵,是那样的贴近,也就不怎么令人奇怪了。当然,我们最好不要过于草率地把这一切都心理化,不要把这一切都看成是某种更为深刻心理原因的表现。
加斯有一段文字非常重要,有必要在此全文引用,其中,他有效地回应了我所关注的那些问题,特别是这样一个问题:加斯在一本正经,不对里尔克加以讽刺挖苦时,他对里尔克的实际看法究竟如何?在下列文字中,加斯放弃了他那揶揄嘲弄的做派,试图公正地看待里尔克,充分、客观地评价了作为诗人和男人的里尔克,看看在做诗人和做男人之间到底有何令人难解的关系,看看不安全感和心肠冷漠是否是阻碍里尔克或任何人情感生活正常发展的原因。
他躲到他最终成为诗人的那个躯体里,在那里既感到安全又感到神圣,空灵而又满足;《杜伊诺哀歌》的作者为灵感所激发,他敏感而又不乏洞见,有着无与伦比的天赋;他朋友成堆,虽然关系有亲有疏,他有着非凡的热情,尽管这些热情常常显得迂阔。但他仍然是个孤独、缺乏爱心、流离失所的孩子,……终日自哀自怜;然而颇为执着地追求自己的目标,有勇气克服懦弱和焦虑,并将懦弱和焦虑写进诗篇……不……写成抒情诗篇。爱情,不管有多清纯,有多热烈,不管多么富于牺牲精神,都根本不可能自己成就这些抒情诗篇。……这些诗只能由脆弱、恐惧甚至情感欺骗来完成,只有真诚地痛恨自己弱点的人才能写得出来。(第31—32页)
以上这段话,除了说里尔克是个孤独的孩子没有什么新意外,写得还是很有雅量的,不像前此所引的那段话,它没有轻易回避问题,而是直接面对它们,末尾所谓“只有真诚地痛恨自己弱点的人才能写得出来”,可说基本摸索到了里尔克式迷宫的核心部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