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荷兰的大山里》最初是作为一部电影脚本而开始创作的。这脚本原名《白雪女王》(同名电影从未拍过),是根据安徒生的同名故事写的,笔法明显带有戏拟模仿的成分。
《白雪女王》是安徒生最著名的故事之一,写的是儿童如何渴望宝贵独特的童年,反对过早地把儿童强行纳入干巴巴的理性。小凯被白雪女王偷走,囚在她的城堡里,这城堡在寒冷遥远的北方。小凯忠实的小伙伴葛妲骑在驯鹿背上到处寻找小凯。她历经千难万险,终于来到白雪女王的宏伟的冰窖。她找到了小凯,发现他冻得发紫,正一个人玩着孤独的游戏,把冰的碎片一块一块地整合起来,就像整合一面破镜子的碎片,好使其得以重圆一样。见此情景,葛妲热泪夺眶而出,她的热泪融化了小凯心脏周围的寒冰,使他摆脱了女王的魔咒,重新恢复了自由。
在努特布姆的故事中,安徒生故事中的两个孩子的名字改成了凯和露西亚,而且他们都成了非常漂亮、非常幸福的年轻恋人。他们在一家剧院玩魔术,并以此为生。他们玩的魔术是这样的,凯把露西亚的眼睛蒙上,在她面前举起一个东西,让她“看”,并说出是什么东西。他们俩的表演沉着冷静,精彩极了(他俩思想一致;人们常把他俩比作柏拉图《会饮篇》中那曾经被分成两半,但后又重新团聚一起的自我),这引起了一个专以勾引男人为乐事的神秘的妖冶女人的嫉妒,她把凯拐走,匆忙带到她的城堡。在城堡中,她使凯模糊了对露西亚的记忆,使他完全听命于她,以满足她的淫欲。凯对这位身为白雪女王的情人,既感到害怕,又感到一种情不自禁的欲望。她的眼睛就像“玻璃和冰做成的隧道,通向一个冰冷遥远的世界,如果你穿过这隧道,在这世界中走得太远……就有被冻死的危险”。(第99页)
但是,露西亚却忘不了他。一个仙后很滑稽地变成了一头驯鹿,带着她去找凯,后来终于找到了;在警察的帮助下,那个女魔被杀死,于是凯得救了。
努特布姆写的《白雪女王》,其故事梗概大致如此。与任何一个童话故事里的男女主人公相比,凯和露西亚的人物个性都强不了多少。露西亚那“蔚蓝的眼睛就像夏日的星空……两唇……红如樱桃……牙齿白如牛奶”。作者坦言,露西亚是根据“欧洲传统文学文化的成规”(第11页)而创造的。两人历险的背景多少带有理想王国的色彩。为写凯获救一节,作者大胆使用了惊险故事中常用的老套手法。
努特布姆的这个白雪女王的故事和安徒生同名故事在其中的影子,一同构成了努特布姆《在荷兰的大山里》的前文本。但这一前文本周围还包含着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框架,也就是关于如何讲述白雪女王故事的故事。而这个框架故事现今看来,是现实主义之后的小说创作中常用的一个手法,这一手法已经取得首要的、“真实”的故事之地位。
这个框架故事中的主人公和叙述人名叫阿尔丰斯·提布隆·德·门多萨,一个中年阿拉贡人,他崇拜柏拉图,热爱荷兰语,职业是路桥工程师,业余爱好是写小说。就是这个提布隆,使凯和露西亚经历了欧洲童话写作中那些仪式化了的一波又一波的运动;是他,希望两人的故事在自己手中能获得自己的生命;是他,在故事的结尾不得不让汉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的鬼魂告诉他,说他算不上是个真正的作家,因为他还没有不幸福到足够的程度。
提布隆所讲的凯和露西亚的故事,场景是虚构得来的,但并非来自神话,他将其称为南部荷兰:从作品中一人物挂在墙上的地图可知(小说荷兰文版的封面上即有这幅地图),它大致包括匈牙利、罗马尼亚、保加利亚、阿尔巴尼亚和前南斯拉夫联盟的大部分。联结南部荷兰与北部荷兰(即我们所知道的荷兰王国)的是一条弯弯曲曲的走廊,这条走廊穿过比利时、阿尔萨斯、巴伐利亚和奥地利境内的提洛尔地区。在这个分裂为南、北两半的国家里,南方来的移民聚居在北方城市周边搭建的临时棚户区里。北方人瞧不起南方人,因为他们肮脏、狡猾,因此,用他们作廉价劳动力;南方人则称北方人为“严厉冷酷的人”。提布隆内心里是个南方人,不喜欢北方人,“因为北方人自尊自大、贪得无厌,又虚伪得总想设法加以掩饰”。一提到北方,提布隆心里就感到怕,“德文中大写的怕”。南方多山(所以英译本书名叫《在荷兰的大山里》,其实努特布姆的荷兰原文是《在荷兰》),而北方多平原,北方的景致就像“专制主义”,被迫在其下生活的人,言行举止“都逃不过专制者的眼睛”。(第40、4、2页)
南方可以说就好比西北欧的第二、第三世界的偏远落后地区,然而,努特布姆并不想让自己的寓言带上政治的意味,也不想花太大力气去利用自己作品所提供的种种可能来和同胞们论争。和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在《微暗的火》中所做的一样,他有时也搞点玩笑,让自己作品中的那些南方人说着一种他自己编造的语言(实际是一种荷兰方言)。此外,他坦言,他把南方用作自己行动的一个虚构的背景,而他的行动,就像安徒生的鬼魂所言,从来就不怎么生动活泼。
提布隆没有能够深刻地领会他所讲的故事,因此打动不了读者。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首先,主要故事,即凯和露西亚的故事,其情感逻辑显得有点武断;其次,框架故事也没有能够激起身为作家的主人公的热情,好让他去探询自己所从事的事业背后究竟有何意义,他好像还没有超越困惑不解、苦闷烦躁的层次;另外,文体也略显华而不实。提布隆一心以为自己所讲的这则童话,写的是“纯美、纯粹幸福”的东西,写的是“崇高如何被鸡毛蒜皮的小事所毁”。(第9、23页)但是,由于把男女主人公写成成年人,把凯写成白雪女王的性玩物而没有写成能推理的小机器人,努特布姆不仅改变了核心故事或寓言的思想观点,这他当然有权这么做,但他同时也失去了安徒生故事本来有的感人的道德力量:对儿童的天真被败坏、对剥夺儿童应有的童趣所感到的愤怒和苦恼。提布隆希望为已长大成人的凯和露西亚保留堕落前的那份纯洁无邪,这与安徒生比较起来,显得未免抽象,很难引起情感共鸣。安徒生故事中的小凯的命运,小葛妲的坚贞不渝,很能感动人心,而睡在白雪女王床上的成人凯的苦恼则根本不能打动人。
提布隆挑灯夜战,冥思苦想着神话、童话和现实主义小说究竟有何区别,而恰恰回避了上述这一重要问题。努特布姆的抱负是要把自己对小说本质的沉思写下来,写成一个讲述小说写作的故事,其中穿插作者的议论,以便同时讨论(折射)创造幻象为何在当代失灵了,过去的一些伟大小说作品为何能从创造幻象中获得那么大的力量。(对一个从来不怕麻烦的作家来说)更令人头痛的是,作家创作的小说会成为其本人生活的寓言(也许反之亦然,这当然得视作家在何种程度上是个哲学上的理想主义者而定)。因此,当提布隆绕着西班牙开车视察公路时,心里老是想着自己正在写的作品,当“真正的”西班牙风光和“虚构的”南部荷兰风光在他脑中交汇时,他带上一个搭车的人,一个很漂亮的女人。这个女人活泼机灵,见识不凡,也是个荷兰人(她说耶稣的故事不过是一则“童话”而已),她差一点成功地勾引了他,可说是他生活中的白雪女王。(第93页)
“童话是人写的”,提布隆想道——“因此,它们错就错在这里”,而“神话则……不是人写的”。童话写作暴露了人“写作神话的虚假愿望”,这一愿望是前人类的,“而这一切都太晚”。(第94—95页)
这话说得很漂亮,很优雅,但是,用在提布隆说话的语境下,则有点不着边际。童话并不都总是人写成的,人并非总是童话的作者,不过,安徒生的童话是例外。总之,提布隆写的新版童话,错就错在它缺乏内在动力,缺乏适当的理由,而不是因为它是由人写的。正如安徒生的魂灵所暗示的,我们看不到提布隆(或努特布姆)写作的深刻动机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