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兰小说家哈里·穆里施说,大家想象一下,天堂里有这么一帮人,他们有着无边的能耐,可以干涉人间的事情;还有一批神,他们像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一样,力量无比,但不一定都干好事。请大家再想象一下,自从一个死后注定要下地狱的名叫弗朗西斯·培根的人导致一场归纳一科学的革命,近四百年来,这帮天堂里的人为使凡间的人类效忠他们,一直在打着一场败仗,后来,1968年,他们孤注一掷,像播种一样在人间埋下一颗种子,期望有一天能长成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现在,到了1985年,这孩子已经长大成人,要开始发挥作用了。他的使命就是斩断神(主神)与人类之间的最终纽带,此后的人类,只得好自为之了。“从现在起,魔鬼撒旦就可以自由自在地作恶了。”
《发现天堂》是“一个凡人”的故事,他是个密使,在古代大概应该叫作天使。关于他的故事,讲得自然天成,是以现实主义小说的形式讲的。也就是说,讲的时候,作者(直到这部篇幅很长的书结束时)绝不多嘴多舌地跳出来告诉读者说,书中的人物就像木偶一样受到别人的控制。因此,读这本书令人感到诧异的时候虽然有一些,书中令人不安的巧合事件也有几件,但从整体上说来,这本书仍可作为人间故事来读。这个人间可以说不是由神,而是由盲目的自然法则来主宰的。
在穆里施的书中,那个由神力埋在凡间的种子而长成的孩子,其祖父、祖母分别是:沃尔夫冈·戴留士,1892年生于奥匈帝国;爱娃·韦斯,1908年生于比利时,父母是德裔犹太人,但都定居荷兰。祖父母的儿子名叫麦克斯,后来生了那孩子。
二战爆发时,麦克斯还是个孩子。战争期间,沃尔夫冈·戴留士是个“半政府机构”的领导人,专门负责掠夺犹太人的财物(第32页)。尽管爱娃此时已和戴留士分居,但她作为其妻的地位还是救了她,没有被逮捕。但戴留士决定抛弃她,因此爱娃和其他荷兰的犹太人一样,被送进了奥斯维辛集中营。
这个故事碰巧就是穆里施父母所亲身经历的,不过内容有明显改动。穆里施的父亲曾在一家银行任要职,娶犹太女子为妻(后分居),并生了穆里施,因此穆里施是个半犹太人。德国人占领荷兰期间,父亲还能保护他们母子俩,使其免受迫害。和小说中的戴留士不同,父亲没有抛弃他们母子俩。穆里施的母亲在德国人占领结束后,于1951年移居美国。荷兰解放后,他的父亲因曾与德国人合作而被拘役三年。
哈里·穆里施常常甚至着了魔似的写有关他的祖先的故事,特别喜欢写有关他父亲(麦克斯·戴留士家中仅有的几本书中,有一本是卡夫卡的《写给父亲的信》,这本书写的是一个做儿子的如何拼命挣扎,试图逃脱父亲那令人窒息的影响)的故事。因此,穆里施在某种程度上把他祖先的来历写得不乏神话意味。1974年,他发表过一篇谈自己身世的文章,文中追溯家族世系,说他父亲这一系的家族史可上溯到十六世纪入侵欧洲的土耳其人,再往上则可追溯到中亚匈奴人;而他母亲的家族史则可上溯到尚未走出埃及的以色列人。 “人们无法想象得出一个种族比我更加‘不纯’的人来,”他在《一个鬼故事》(1993)中写道,“我……身上所体现的不是斗争,而是一场无休止的对话,一场基督教与犹太教、德国与荷兰之间的对话,当然还有一些别的东西。”
穆里施在《发现天堂》(其中的麦克斯·戴留士明显是作者的化身)中,进一步以自创神话的方式写作,他为麦克斯父母所安排的命运,他自己很幸运,没有遇上。麦克斯的母亲死在了奥斯维辛集中营,而他讲德语的父亲因曾与德国占领军合作而被处死。这使作者穆里施可以使麦克斯更加强烈地意识到大浩劫所导致的欧洲历史上的可怕裂变,使他意识到这样一个人在历史上所起的类似诊病医生或先知所起的作用,这个人“同时具有荷兰人、奥地利人、犹太人和雅利安人的血统……和那些像他一样的人那样,不属于任何单一民族”(第40页)。
麦克斯去访问奥斯维辛时,已是个成年人。他在那里的经历颇为怪异,就好像很不情愿在场一样,自己的真实的自我远远地落在了自己的肉体后面。为什么呢?他内心里究竟在抵制着什么呢?
奥斯维辛集中营穷凶极恶的暴行,以及面对这种暴行人类想象力的失败,是欧洲所不愿面对的现实,而这些恰恰是《石制婚床》(1959;英译,1962)后穆里施经常写到的主题。在《石制婚床》这部小说中,穆里施试图以尼采的方式审视男性从暴力行为中所获得的奇异的快感。这种毁灭的快感在荷马史诗的希腊人中,在轰炸德累斯顿的美国空军中,都可以找到。麦克斯访问结束时心里想,死亡集中营里所发生的一切,肯定深刻动摇了神圣秩序和宇宙本身。麦克斯扪心自问,这不正如伊凡·卡拉马佐夫所言:“残暴至极,无以复加。”当然,此后在天堂里,极乐仍然是可能的,条件是你必须忘掉这一切,虽然这样做与犯罪无异。“曾受祝福的人犯下这滔天罪行,难道不该下地狱吗?一切都被永远地毁灭了——这种事不仅发生在此时此地,历史上前前后后曾发生过成千上万次,可没人记得这些。天堂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有地狱。相信上帝的人都……该处决。”(第116页)
“假如地狱在地球上设了[奥斯维辛]这么个分支机构,那么,天堂的分支机构究竟是设在哪里了呢?”(第117页)穆里施在另一部书中曾说,奥斯维辛集中营的设立是反人类历史的,“希特勒……的反历史行为[中],既无思想,也无目的,更无结果——有的仅仅是虚无。……大屠杀和希特勒的集中营,都一起沉入了永恒的无底深渊。” 麦克斯把奥斯维辛集中营看作是魔鬼向上帝发起的挑战,这种挑战发出的轰鸣声甚至可以回荡在天堂里。《发现天堂》中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使人相信上帝会知道如何反击这种挑战。
麦克斯受过物理学和天文学训练。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他被任命为一家天文台的首席天文学家,这家天文台在荷兰乡村的韦斯特伯克。韦斯特伯克这地方有着可耻的历史。1939年,当时的荷兰政府在此修建了一所集中营,关押从德国逃出来的犹太难民,后被纳粹接管,此地成了把难民送到比克瑙的转运站,曾有一万荷兰犹太人,大概包括麦克斯的母亲,曾在此地停留,后被转运出去。战后,荷兰法西斯主义分子又被关押在韦斯特伯克。后来,这个集中营又曾被用来安置荷兰在印度尼西亚殖民集团的亲属,这些人为逃避当地人的报复,故来到此地。对麦克斯来说,这是个遭人诅咒的地方,是“荷兰的鬼地方”(和奥斯维辛一样)。天文台上竖着像铁锅一样的十二个天线。个个看上去都像“祭坛[等着]上天的恩赐”。然而,在这世界上,他又没有别的什么地方好去找份工作。“他命该在此,命该在此度过一生。”(第375、117、378页)
麦克斯有个要好朋友,名叫奥诺·奎斯特,出身于富裕而且高贵的家庭。奥诺已颇有点学术名声,他曾成功解读希腊时代之前的一些令人难解的文字。两人相遇很偶然(不过,两人生活中,偶然巧合和天造地设并不相互排斥),但他们发现,巧得很,他们就像孪生兄弟,是两人的母亲在同一天怀上他们的。他俩成了莫逆之交,“就像两面相互照射的镜子,[创生]无限”。(第37页)后来,爱妲·布朗丝闯进了他们的生活,爱妲先是麦克斯的女友,但后来却嫁给了奥诺,可就连这也没能导致麦克斯和奥诺反目成仇。两人和爱妲一起,就像三个人组成的家庭一样。每当麦克斯和奥诺“高谈阔论,唇枪舌剑地斗智”时,爱妲总是待在一旁,竖起她崇拜的耳朵,认真地听着。(第69页)(两人斗智的场景,在书中有不少冗长的片段,读来就像不甚高明相互嘲弄的笑话,令人不怎么舒服。)
爱妲是个搞音乐的,应邀参加在哈瓦那举办的艺术节。麦克斯和奥诺两人一起陪同前往(这是1967年;古巴人的事业在欧洲左翼人士中很得人心——穆里施本人在1968年曾发表过一篇关于古巴的报道,写得不乏理想的光辉)。由于手续上出了点问题,古巴人把他们三人当作是去参加同时召开的另一会议——世界革命政党大会。他们不明就里地到了会场,直到大会发言使他们感到索然无味,才恍然大悟,于是退出会场,去尽情地享受阳光和冲浪。麦克斯非常欣赏古巴人生活中的那种无政府感觉;当他一眼见到费德尔·卡斯特罗时,他喜不自禁地说道:“在地球上建立公正社会肯定是可能的。……假如费德尔成功,哪怕是成功一点点的话,我也要好好练习一番,以便和他讲话时能给他以足够的尊敬,而这份尊敬多少有点像我对待神那样。”(第179页)
在这天堂般的背景上,麦克斯和爱妲因一时感情兴奋,竟没能控制住自己,做起爱来。后来爱妲怀孕了,但她肯定地说,他们做爱的那天,她晚上和丈夫也曾行过房事,因此,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没法搞得清楚。她心里纳闷:“她怀孕,是否由于这两个男人间的友谊?”(第218页)
由于是神们(或命运)安排了麦克斯和爱妲交配,因此,他们两人都认为爱妲最好永远都不要知道问题的答案。回到荷兰后,有一次三人开车出行,遭遇暴风雨,一棵被风刮倒的大树碰巧砸到他们的车上,爱妲脑子受伤,而且永无康复可能,腹中的孩子只得施行剖腹产取出,取名昆腾。爱妲后虽在医院里又活了几年,但永远失去了知觉。
孩子失去了母亲,名义上的父亲性情上又不适合照看孩子,因此,昆腾只得由爱妲的母亲索非亚和麦克斯共同照料。不久,索非亚一步一步地得以和麦克斯同床共枕,并以其床上的功夫给麦克斯以摄魂夺魄的甜美感觉。但是到了白天,她就好像晚上的事压根儿就没发生过似的,连提都不愿意提起。尽管她曾提醒麦克斯,让他提防着点,别出现什么怪物,但是,他抵挡不住她的性欲魅力,最终,麦克斯放弃了自由自在的生活,很老练地悄悄地尽起了父责。众神就这样创造了一个奇怪的家庭:孩子、外祖母以及以养父的名义尽为父之责的秘密父亲。(穆里施没让读者忘记,摩西和耶稣也同样来自奇怪的家庭组合:他在小说中一次又一次地探讨核心家庭之外究竟还有什么样可能的家庭组合方式。这最为直接地表现在《两个女人》[ 1975;英译,1980]中,这部小说写一个女人如何一次又一次地想让自己的同性情人生个孩子。)
昆腾·奎斯特就是本文开始时提到的那个神力派到凡间的孩子。他长得出奇地漂亮,那双微蓝的眼睛是在凡人身上前所未见的。他学话时说的第一个字就是“obelisk”。 尽管他早年未见出特异的地方,但脑中常常回忆起自己从未见到过的景象,体验到自己从未经历过的东西,记忆所及都是他未出生前就印入脑海的东西。他到世上来的职责就像程序一样,事先编入他的大脑,他只需在这人世间找到其原本。此外,还有个高大、有点像教堂的建筑,他私下里称它为“城堡”。“世界的中心”这几个字也是他魂牵梦萦的。(第399、448、436页)小昆腾随意看一眼麦克斯,就能使麦克斯在通向神启的路上迈开第一步,使他能把难以忘怀的大浩劫和自己作为天文学家的职业联系起来考察。昆腾说,要是一颗星星距离地球有四十光年远,那么,观察这颗星星的人就一定能看到地球时间四十年前人间所发生的一切。此外,这颗星星所闪耀的光同样也是四十年前发出的,不管它有多么微弱:提高接受星光脉冲的速度一旦解决,我们就能够看到地球上八十年前发生的事情。
假如昆腾所说的话没错,麦克斯心里想,那么整个人类历史也就能以光波的形式传播到宇宙中的其他地方。这样,昆腾也许可以看到他妈妈正坐在运牲口的车子里,从某地出发,前往奥斯维辛集中营。一切都不会成为过眼烟云,一切都不会真正消逝,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永远地被掩盖起来。一旦技术能使人类充分地看到过去,“全部真理”就将揭示出来,人类就将最终得到“解放”。(第455页)想到这儿,他突然停了下来,问自己:人类真的会欣然接受这种全部真理吗?就拿自己来说,他真的愿意让奥诺看到自己的妻子与别人通奸?
小时候,麦克斯抱负不凡,希望有一天能揭示宇宙的奥秘,但他后来的科学研究工作谈不上有多了不起。在韦斯特伯克,他曾经历过平生第二个大彻大悟的时刻,这使他对奥斯维辛的黑暗记忆稍稍有些缓解。全世界的天文学家对一颗名为MQ3412的类星体所发生的光脉冲都感到困惑难解,而麦克斯则认为,行为怪异的不是MQ3412,而是其背后的某种东西。貌似神秘的MQ3412,与“太古时期的特异性”,与宇宙的起源,是完全一致的。(第525页)出于一种类似于牛顿或爱因斯坦的创造性冲动,麦克斯试图构拟一种时空统一的理论,一种能把四大自然力和十七种自然衡量联系起来的构想。他的这种理论本质上来自毕达哥拉斯:宇宙的内在原理事实上就是音乐的和谐。但就在麦克斯要获得这种神一般的洞见时,他被一颗流星击中,这颗流星是被其他天体抛出去的,其间的秘密他当时正准备加以研究和揭示。麦克斯就这样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