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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本序

歌德在他晚年写的《纪年》( Annalen )里,叙述到一七八六年时,关于《维廉·麦斯特》写了几句简明扼要的话:“《维廉·麦斯特》的开端起源于一个对于这伟大真理的朦胧的预感:人往往要尝试一些他的秉性不能胜任的事,企图做出一些不是他的才能所能办到的事;一个内在的感觉警告他中止,但是他不能恍然领悟,并且在错误的路上被驱使到错误的目标,他并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凡是人们称作错误的倾向、称作好玩态度的,诸如此类,都可以这样来看。若是关于这点随时有一缕半明半暗的光为他升起,就产生一个濒于绝望的感觉,可是他又每每任凭自己随波逐流,只是一半抵抗着。有许多人由此浪费了他们生命中最美好的部分,最后陷入不可思议的忧郁。然而这也可能,一切错误的步骤引人到一个无价的善:一个预感,它在《维廉·麦斯特》里逐渐发展、明朗,而证实。最后用明显的字句说出:我觉得你像是基士的儿子扫罗,他外出寻找他父亲的驴,而得到一个王国。”这不但说明歌德写这部小说的意图,而且可以当作德国所有的“修养小说”(Bildungsroman) 共同的题词。

德国有一大部分长篇小说,尤其是从十七世纪到十九世纪这三百年内的代表作品,在文学史上有一个特殊的名称:修养小说或发展小说(Entwicklungsroman)。它们不像许多英国的和法国的小说那样,描绘出一幅广大的社会图像,或是单纯的故事叙述,而多半是表达一个人在内心的发展与外界的遭遇中间所演化出来的历史。这里所说的修养,自然是这个字广泛的意义:即是个人和社会的关系,外边的社会怎样阻碍了或助长了个人的发展。在社会里偶然与必然、命运与规律织成错综的网,个人在这里边有时把握住自己生活的计划,运转自如,有时却完全变成被动的,失却自主。经过无数不能避免的奋斗、反抗、诱惑、服从、迷途……最后回顾过去的生命,有的是完成了,有的却只是无数破裂的片断。作者尽量把他自己在生活中的体验与观察写在这类的小说里,读者从这里边所能得到的,一部分好像是作者本人的经历,一部分是作者的理想。在德国,从十七世纪的葛利梅豪生(Grimmelshausen)到十九世纪末叶,几乎每个第一流的小说家都写过一部或两部这类的长篇小说,其中,歌德的《维廉·麦斯特》是最突出的一个榜样。

《维廉·麦斯特》共两部分:《学习时代》和《漫游时代》,这里只谈《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

一九〇九年岁暮,在瑞士苏黎世有一位姓毕雷特(Billeter)的高级中学教员,忽然一天有个学生给他拿来一本手抄的旧稿,说这书在他父亲的抽屉里放过许多年,不知有没有什么价值。毕雷特拿在手里翻了两页,先还以为是《学习时代》的抄本,但仔细看下去,词句并不相同,直到第三部,在篇首才发现全书的标题:《维廉·麦斯特的戏剧使命》,原来是《学习时代》的初稿。这个发现和二十五年前《浮士德》初稿的发现一样,无异于在歌德作品的天空又发现了一颗重要的行星。这两部初稿又同样都是由歌德的女友亲手抄写下来的:《浮士德》初稿是魏玛歌西浩生(Göchhausen)女士的抄本,《戏剧使命》则是苏黎世舒尔泰斯(Schultheiss)夫人的笔迹。

从此就能更明显地看出《维廉·麦斯特》成长的过程。

《戏剧使命》共有六部,内容相当于《学习时代》的前四部。从它的标题上就可以看得很明了,里边写的纯粹是戏剧生活。歌德起始写这本书,在《少年维特之烦恼》出版后的第三年,一七七七年。一七八五年十一月十一日致函石泰因夫人(Frau von Stein)说已经写完了六部,也就是这抄本里所有的六部。歌德本来想继续写六部,但是没有写下去,他当时所拟的计划也没有保留下来。此后就去意大利旅行,他于一七八七年二月十日从罗马写信给奥古斯特公爵,说想把这部小说在四十岁时完成,可是也没有实现。此后歌德每每提到这搁浅多时的工作,像是一个心情上重大的负担。直到一七九三年才决定改名《学习时代》,并且从新改作,把前六部写成四部,一七九四年交给柏林的出版家翁格尔(Unger)分四册出版,每册两部,第一册于一七九五年一月出版,第二册于五月出版,第三册于十月出版。但这时第四册,也就是第七部和第八部,尚未脱稿,并且小说里的一切都要在这里得到解决,致使歌德的友人洪波(von Humboldt) 产生怀疑,不相信这是可能的事。直到次年六月十六日、八月二十八日,第七部与第八部才相继完成,于十月出版。至于《漫游时代》,则一直到了一八二一年才有一部分在《断念者》的标题下出版,全部则于一八二九年,歌德逝世前三年才完成。

《学习时代》经过长期的搁浅,最后在两三年内整理、修改、补充以至于续成出版,这中间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席勒的友谊的赞助。前三册在未出版时席勒已经读到刚印成的样本,后一册席勒读的是手稿。席勒不但仔细读,而且提出许多意见,指出书中矛盾的地方,有时越过辅助者的界限,关怀这部小说,像是自己的作品,在歌德与席勒的通信集里关于《学习时代》的讨论占去相当大的一部分。这里不能详细叙述,因为这需要一个专题。

从《维特》问世到《学习时代》出版,中间经过二十一年。在这时期内歌德的转变很大,他早已脱离了狂飙突进时期的气氛,经过意大利旅行达到古典的境地。所以无论从内容还是从文体上看,这两部小说显然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这时人们不能不感谢《戏剧使命》的发现,无论对于歌德散文的文体,还是歌德小说的技巧,这部抄本都好像古希腊的两面神,一方面看着过去,一方面望着将来。若没有这部抄本,人们会感到在这两个时期的两部代表作品的中间缺乏一个过渡的桥梁。在《戏剧使命》里着重处理的市民生活与戏剧生活的冲突,以及那片断式的文体,不固定的形式还都属于过去的时期,但是这里也渐渐演变出《学习时代》,从冲突里得到谐和,从片断达到完整;这是古典的风格了。

欧洲中世纪的手工业者往往要经历三个阶段:学习时代、漫游时代、为师时代。他们在第一个阶段里学习基本的知识和技术,学习期满后漫游各处以广见闻,最后自己的技术达到熟练的地步,就可以招收学徒,为人师傅了。歌德在这部小说里以维廉·麦斯特为中心写出他的教育理想。写成的只有两个时代,最后的为师时代歌德也许计划过,但是,关于第三部书歌德没有留下片纸只字,人们也只能满足于这两部书了。

《学习时代》从技巧方面看,并不是一部没有缺陷的作品。当时德国文学虽已随着歌德与席勒走进灿烂的古典时期,但社会上还充斥着流行着冒险、盗侠与神怪的说部。《学习时代》摒弃了那些荒诞不经的气氛,如实地写一个善良的市民的儿子的成长和发展,诚然是孤军突起,在人们面前廓清许多烟雾。可是在技巧上,歌德还多少受些时代的限制,当时说部中惯用的陈腐旧套,歌德也有时不能避免,例如抢劫、拐骗、决斗、乔装,以及血族通奸,都在这里占有一定的地位。又如第一部维廉童年的叙述,现在读着的确有些沉闷;而最后一部,因为全书里的种种都要在这里得到解决,有的地方又有些牵强,显得不自然了。并且里边也有时间的错误、人物关系的矛盾,歌德未能预计到,这里也无须列举。虽然有这些缺陷,但全书在德语长篇小说里的重要地位是不容置疑的。

读者在这里边遇到三种人:商人、演员、开明的贵族。维廉本来是商人的儿子,后来脱离开商业环境,经过戏剧生活,归终被一个高贵的团体收容,领悟到人生的要义。前五部写维廉的戏剧生活,他抱着远大的志愿,想为德国创造民族剧院,但当时并没有与他的理想相适合的戏剧团体,他不得不与一群气味不相投的人为伍,这是在他的努力中不知不觉地走入的迷途。这中间,每逢紧要关头便出现一两个有见识的人——他们暗地组成一个团体——给他一些暗示,这些暗示只能感动他,他却不能立即领悟。(这方法,有些近似《红楼梦》里一僧一道的出现。)直到后二部,维廉一半被命运一半被那几个人引导着,走入一个较高的社会,在这里一切得到解决与说明。先前是纷扰、琐屑、低级的戏剧团体,现在是明朗的、几个高尚的人的结社。维廉经过这两个世界,阅历了他所应阅历的一切,内心随时都发生矛盾,同时他也在发展。在这两个世界中间,歌德很巧妙地建筑起一座桥梁,把维廉以及读者从此岸引入彼岸:这是第六部全篇,标题为《一个美的心灵的自述》。

在全书里,歌德还以另样优美的心情,穿插一个美妙而奇异的故事,那是迷娘与竖琴老人的故事。有几个《学习时代》的读者不被迷娘的形象所迷惑、不被竖琴老人的命运所感动呢?他们的出现那样迷离,他们的死亡那样奇兀,歌德怀着无限的爱与最深的悲哀写出这两个人物,并且让他们唱出那样感人的歌曲。仅仅这两个人的故事,已经可以成为世界文学中的上品,但它在这里边只是一个插曲,此外还有那么多丰富的事迹与思想。从这点看来,《维廉·麦斯特》确是一部名著了。

前五部的人物多半是演员和艺人,近于实际;后两部的人物是几个开明贵族,却是理想的。读者在那戏剧社团里遇见可怜的、因误解而被遗弃的马利亚娜,渺小而处处为自己打算的梅里纳和他的搔首弄姿的夫人,以及饶舌老人、老古板等,都是社会上常常见到的角色。但其中也不乏可爱的人物:如女人憎恶者雷欧提斯和轻薄而风趣横生的菲利娜,精明干练的剧院经理赛罗,以及他那一往情深、被爱人所遗弃的妹妹奥莱丽亚。在这部分也有贵族出现,可是他们的行为多半是可笑的:一个热心戏剧而不甚内行的男爵,一个卖弄风情的男爵小姐,一个枯燥无味的伯爵和他那美丽的、并不很忠实的夫人。但是在后两部就迥然不同了,歌德在里边描写出他理想的人物:罗塔里欧是一个具有高远理想而又着重实行的贵族,冷峻多智的雅诺和博大的阿贝都是对人类有无限关怀的教育家,苔蕾丝是一个实事求是的女子,歌德最后在罗塔里欧的妹妹娜塔丽亚身上创造了一个理想的女性,正如席勒在一封信里(一七九六年七月三日)所解释的那样:她从不认为爱是特殊事物,因为爱是她的天性;她代表最高的道德修养,但她觉得这不是外在的法则,却是内在的冲动。所以歌德让维廉和她订了婚。这些人虽然出身贵族,但不是当时的贵族中所能见到的,他们超越过阶级的界限,努力于建立一种新的社会生活,他们只是歌德理想中的人物,不是现实的。

其中还有两个重要人物,并没有正式出现,那是外叔祖和一个“美的心灵”(“美的心灵”在德国十八世纪是一个比较普遍的名称,人们用以称呼一个和谐的、善与美相结合的女性),前者只在第四部里一度出现,其余关于他的为人只能从旁人的口述里听到;后者歌德把第六部全篇的地位都献给她,让她自己介绍自己。这两个人物恰恰成为一个对比,这里又表现歌德的两条道路:向外与向内。外叔祖主张为人类工作,处处勿忘人生;“美的心灵”则是一个虔诚派的信徒,事事反省,完全过着内心生活。《一个美的心灵的自述》是歌德根据她母亲的一个女友克莱腾贝格(Klettenberg)的谈话和信件组成的。后边的一部分提到她的叔父(也就是外叔祖)怎样抚养她已去世的妹妹遗留下的二男二女,则是虚构的。可是二男二女中间的罗塔里欧和娜塔丽亚是第七、第八部中的主要人物。

至于迷娘,在当时德国社会里不可能有像她这样的模型,可以说是歌德心灵中的产物。多少人想从歌德的生活里寻找迷娘的来源,歌德是否经历过这样的一个女孩子,都得不到什么线索,人们只能把她看成是歌德自己的创造。她像是从一个没有历史的国度里跳出来的自然儿,在戏剧社会里以及在贵族社会里她同样是一颗纯洁的珍珠,放射着奇异的光彩。她在“文化”之外,两性之外,她没有故乡,却患着沉重的乡思,她一向童装,等到她起始知道穿女孩子的衣裳时,她死去了。她对于歌德是一个象征,一个渴望的象征。虽然说她来自柠檬盛开的意大利,但她真正的故乡则在诗人的心里。至于她那个她并不认识的罪孽深重的父亲,竖琴老人,则阴沉沉地负担着罪恶与悔恨,有如希腊悲剧里走出来的人物,是可怕的命运的代言人。当迷娘想从远方以及天上寻找一个新春时,他却只希望在坟墓中得到解脱。——席勒看全书的人物布置得像是美丽的太阳系,这两个意大利父女的出现与消逝却那样神奇,有如两颗彗星,“可是也像彗星那样恐怖地把这个星系连接在一个远方的更广大的星系上边”(一七九六年七月二日信)。

再进一步,书中的人物,女人多半是和谐的天性,男人则在内心与行为上时时发生冲突和矛盾。从温柔的马利亚娜、美丽的伯爵夫人、忧郁的奥莱丽亚,直到实际的苔蕾丝、高尚的娜塔丽亚,以及那轻浮的拖着拖鞋走来走去的菲利娜,她们都有新鲜的血和活泼的心,对于维廉的精神无形中有很大的影响。男人无论在哪方面,相形之下都较为偏狭,罗塔里欧、雅诺、阿贝,虽然都是高贵的人品,但最后在娜塔丽亚的面前,都显得黯淡无光了。在这方面,又和中国同样在十八世纪产生的《红楼梦》不无类似之处。

歌德在这部小说里没有说明这故事发生在什么时代。就罗塔里欧曾参加过美国独立战争来看,总该在一七八〇年前后。书里反映的社会情况应属于十八世纪的后半期,一般生活方式,尤其在伯爵的府邸里,还保留着罗珂珂(Rokoko)的余风。但是有少数人已经不满足当时德国的狭窄的气氛,他们的眼光放远了,他们要为人类服务,例如罗塔里欧曾为减轻农民的痛苦而努力。

十八世纪由于启蒙运动,宗教失却了它控制一切的权力,人们不相信教会能绝对负起改善人类的责任。什么能作为教会的代替者呢?这是关心人类前途的人们常常考虑的问题。于是前有莱辛,后有席勒,都认为剧院是教会最适宜的代替者。莱辛说过这样的话:从前是礼拜堂,现在是剧院在教育人类。当时有些不满现状的青年往往走入戏剧界,做改善社会的尝试,这也是维廉投身戏剧生活的主要原因。但是那里他得到的结果是失望。另一方面,还有少数人集合同志,组织会社,把他们的力量和影响渐渐向外扩大,从事改善人类的活动。这些会社对外多半严守秘密,对内有隆重的设施和仪式,以代替旧日礼拜堂里的庄严。它们打破国家种族的界限,以人文主义理想教育人类。所以自由圬人会 (Freimauerei)和起源于西班牙的开明会 (Illuminatenwesen)等组织都盛极一时,欧洲各处有它们的分会,各阶级里都有它们的会员,歌德也曾经参加自由圬人会的集会。所以维廉在戏剧生活中走了许多迷途,领悟了人生的意义以后,终于从一个秘密的团体里接受了“结业证书”。

这个小团体用种种方法引导或暗示纯洁的青年加入他们的会社,为人类工作。罗塔里欧家里的塔楼(第七部第九章),外叔祖建筑的“祖先堂”(第八部第五章),写得虽然过于夸张,但也不难从此想象当时那些会社的设施是多么庄严,多么隆重。维廉得到“结业证书”后,被这团体里的人视为自己人,那森严的塔楼对他再也不是一块禁地,但是这团体详细的组织他还不十分明了,他只深切地感到:

“不能否认,罗塔里欧是被秘密的影响和联系包围了;我自己就有这样的经历:有些人不停地忙碌着,从某种意义上看,他们是在关心着许多人的行为和命运,他们很善于引导别人。”(第八部第四章)

维廉的行为与命运,在他没有离开他的家乡时,或者说更早一点,在他童年时已经有人关心了;每逢一个紧要的时刻,便有这团体里的一个人给他一个可贵的暗示:那在故乡的街上遇见的不相识的外乡人(第一部第十七章),水上行船时遇到的不相识的牧师(第二部第九章),在伯爵的花园里迎面走来的骑马的军官(第三部第十一章)以及上演哈姆雷特时舞台上出现的鬼魂(第五部第十一章)与鬼魂遗留给他的蒙纱,上面写着:“第一次也是最末一次,逃走吧!青年,逃走吧!”(第五部第十三章)这一切,都是暗中引导着他的人,他们的指示与劝告一次比一次迫切,直到维廉脱开戏剧生活的迷惘加入他们的团体为止。在这团体里每人应该先认识自己的所长,然后分散各地为人类工作。

一八二五年一月十八日歌德与秘书爱克曼(Eckermann)谈到这部小说,他说:“这著作属于那些最无法估计的作品,我几乎自己都缺乏钥匙。人们寻找一个中心点,这是艰难的,而且不讨好。……人们若是一定要这样做,那么就把住弗里德里希在书末向我们的主人公说的那句话,他说:我觉得你像是基士的儿子扫罗,他出去寻找他父亲的驴,而得到一个王国,人们要把住这点。因为全部在根本处好像并不要说其他的道理,只是说人虽然有一切的愚行和紊乱,可是被一个较高的手引导着,达到幸福的目的。”歌德在这里警诫读者在书中寻求什么中心思想,但是他不自觉地把这部书的主要意义说给读者了。寻驴而得王国的比喻,歌德一再引用;歌德虽然说他自己也缺乏钥匙,但他在这里还是给了读者一把钥匙。所以后来常有人从这比喻引申出来一句话:“维廉寻求戏剧艺术,而得到人生艺术。”

维廉为了替他父亲料理一些商业上的事务,离开家乡,在中途同些演员混在一起,这些人当时还被看作在固定的职业之外流动着的人,社会上还不承认他们的地位,他们自己也不认识他们的价值。维廉却在这低级的气氛中抱着远大的理想,认莎士比亚为他的教父,想创造民族剧院,这无异于要在一片贫瘠的卤地上开辟一座美丽的花园。经过沮丧与兴奋、外求与内省,以及一些错综的爱情,归终一半由于遭遇,一半由于人为的机缘,他才得以和较为明智的人们接近。当他独自一人走在前往罗塔里欧庄院的路上时,又遇到水上行船时所遇见的那个不相识的牧师,问他当年的剧团都到哪里去了,维廉感慨地说:“我一回想和他们一起度过的岁月,便觉得望见一片无限的空虚;从中我毫无所得。”但是那牧师说:“你错了;我们所遭遇的一切都会留下痕迹,一切都不知不觉地助成我们的修养;可是要把它解释清楚,是有害无益的。我们会变得不是骄傲而怠慢,就是颓丧而意气消沉,对于将来,二者都同样阻碍我们。最稳妥的永远是只做我们面前最切身的事……”(第七部第一章)这是说只要我们有善良的品质,在我们为了理想努力时,就是迷途,也能有助于将来,无须悔恨,因为渺小与卑污的能量究竟是有限的。正如维廉自己所说的,“修养自己”从少年时期起就朦朦胧胧地成了他的愿望和志向(第五部第三章),这里又和《浮士德·天上序幕》中上帝所说的“在人努力时间内,总要迷惑”相吻合了。在第七部第九章维廉领受“结业证书”的一幕中,那些暗中引导维廉的人都先后出现,他们尽量发挥迷途对于修养的意义,读者自然会读到,这里只引一句:“为师者的职责并不是警诫你莫入迷路,而是引导迷途的人,甚至让他在迷误中吃尽苦头,为师者的贤明就表现在这里。”

维廉终于从那些迷途中走出来,在领得“结业证书”后,迈入娜塔丽亚周围的明朗的境界,得到他的“王国”。

这修养的理想是什么呢?是十八世纪后半叶德国思想界所追求的人文主义教育的理想:完整的人。既不是像启蒙运动那样完全崇尚理智,也不是狂飙突进时期那样强调热情,而是情理并茂,美与伦理的结合。人们在《一个美的心灵的自述》里听到外叔祖赞颂这样的人:“他的灵魂在努力追求道德文化,他同时也就有充足的理由修养更锐敏的官感,使自己不因受到杂七杂八幻想的引诱而面临从道德的高处滑下来的危险……”

维廉在长久的迷途后所达到的目的,可以借用席勒的话来说,“他从一个空洞的、不定的理想蹈入一个确定的行动的生活,但是并没有丧失理想化的力量”(一七九六年七月八日信)。这又是理想与实际的融合。维廉发展到这阶段,被这个团体接纳,结束他的学习时代,成为一个“完整的人”,所以那久别的威纳与他重逢时不禁说道:“如今你可像一个人了。”(第八部第一章)

歌德使他和娜塔丽亚订了婚。这女子,兼有过着内心生活的“美的心灵”与脚踏实地的苔蕾丝二人的所长,是歌德创造的一个理想的女性。

这修养理想,是歌德经过意大利旅行与古典艺术接触后渐渐涵养成熟的。这是唯一的主要的原因:为什么《戏剧使命》只限于是一部写戏剧生活的小说,而《学习时代》则发展到这高远的境地。因为这部小说在将近二十年的时间内随时都在随着作者变化着、生长着。

歌德同时代的人文主义者洪波说过这样一句话:“真的道德第一个法则:自修;第二个法则:影响他人。”在《学习时代》里只完成第一个法则;至于第二个法则,怎样舍开自己为集体工作,那是《漫游时代》的主题,这里不能叙述了。

维廉所以能够达到这个地步,已经一再地说过,多赖几个关怀者的诱导。他们中间每个人出现都要和维廉谈到命运问题。

维廉信任命运,他随时都看到“引导着人们的命运在向他招手”(第一部第十一章)。他和那不相识的外乡人谈到他的戏剧爱好时,他说:“还是尊重那能够引导我和每个人向善的命运吧!”(第一部第十七章)等到他由于与马利亚娜发生误会一度放弃戏剧的志愿,专心致力于商业了,“他确信那段命运的严酷考验对他有莫大的好处”(第二部第七章)。水上行船时,维廉与不相识的牧师谈天才的修养与教育的功能,维廉不胜羡慕那些被命运所帮助的人(第二部第九章)。他与雅诺谈论莎士比亚,称莎氏的作品为“命运的奇书”,他从少年起就有过的、对于人们和他们的命运的许多预感,都在这里边实现了,发展了(第三部第十一章)。他在病榻上回想那救护他的女英雄(即娜塔丽亚)的出现,不禁唤起童年的幻想,他深深感到:“这些将来的命运的图像在少年时不就在睡梦里一样萦绕着我们吗?……命运的手不是已经预先撒播了我们将来所要遭逢的事体的种子吗……”(第四部第九章)在赛罗的剧团里,他也这样想,“我没费一点事,命运就把我引到我的一切愿望的目的地这里来了,我怎能不尊重命运呢?凡是我往日所设想的、所计划的一切,我并没有费一点力,不是都偶然变成现实了吗”?(第四部第十九章)最后维廉引吕迪亚到苔蕾丝那里去,他把这任务当作“一种鲜明的命运的工作”(第七部第一章)。

维廉这样信任命运,但是那几个暗中指导着他的人却随时提醒他,在必然与偶然的中间、人的理性要施展它的机能,人才能够立于天地间,不至于沉沦。所以那不相识的外乡人说:“这世界的组织是由必然与偶然组成的,人的理性居于二者的中间,懂得管领它们;它把必然看作生命的根基;它对于偶然是顺导、率领、利用,并且只有理性坚固不拔时,人才值得被称为地上的主宰。”那不相识的牧师也同样回答维廉:“我宁愿永远靠着人的理性当作教师。”这些人是在教导一个善良的青年怎样把持命运的舵而达到一个明朗的“完整的人”的境界。这也是当时人文主义的思想。

与此相反,却是竖琴老人,完全被可怕的命运压倒了,陷入一个永远黑暗的境地,他自信他什么地方也不应该停留,因为不幸到处追赶着他,并且伤害与他结伴的人们。他由于偶然或命运把一件大罪恶担在自己身上,永远拖着这罪恶的回忆。他无处能摆脱他毫不容情的命运,最后只有在坟墓中求得解脱。他的出没,在维廉面前,随时都乌云似的投下一片阴影,在全书中与理性对照,是作者最有意义的一个穿插。

《学习时代》出版后,一方面被人反对,一方面被人热烈地接受。拒绝的是歌德旧日的朋友雅阔比(Jacobi)、史托尔贝格(Stolberg)兄弟,以及赫尔德(Herder)与石泰因夫人。他们都不能容忍书中他们认为不道德的故事,弗里德里希·史托尔贝格甚至把全书拆开烧毁,只留下第六部《一个美的心灵的自述》。这些反对者局限于他们狭隘的道德观念,在时代潮流的冲击下早已失去了他们的依据。真正了解歌德、给这部小说以全面评价的是席勒。席勒在通读了全书以后,他于一七九六年七月二日写信给歌德:“无法写给你,这著作中的真理、美的生活、单纯的丰满,是多么感动我。……平静而深沉,明澈却又像自然那样不可捉摸,它这样活动着、存在着,并且一切,即使是最小的枝节,都显示出心境的美的均衡,而一切都是从这心境里流涌出来的。”浪漫派的理论家和诗人们对这部小说也热烈欢迎。史勒格尔(Schlegel)兄弟因此奉歌德为“诗的精神真实的总督”。弗利德利希·史勒格尔把《学习时代》和费希特的知识论与法国革命并论,称为时代的三大趋势。这种提法未免评价过高,可是他为这部小说写的一篇评论,则是德语文学评论文章中前此不曾有过的佳作。史勒格尔认为,《维廉·麦斯特》在创作方法、思想内容、心理描写等方面都创造了德国长篇小说的新局面。大部分浪漫派的作家都或多或少地受过这部小说的影响,尤其是迷娘和菲利娜这两个可爱,而在德国现实生活里很少见的人物,更引起他们的赞赏,足以供他们模拟。只有诺瓦利斯(Novalis)由于他强调幻想,追求无限的彼岸,对于过多地描绘现实、提倡节制的《学习时代》表示反对。他雄心勃勃地要在一部小说里写一个在幻想中成长的人物亨利希·封·奥夫特丁根,与维廉·麦斯特相对抗。但他不幸早逝,这小说并未完成,只留下小说开端的几章片断。最能继承歌德修养小说的传统、堪与《维廉·麦斯特》相媲美的,就应该是十九世纪下半叶、瑞士德语现实主义作家凯勒(G.Keller)的《绿衣亨利》了。

冯至
一九四三年夏写于昆明
一九八四年八月二十二日修改

附记:这部小说是我和姚可崑在四十年代战争时期合译的,久未整理付印,弃置箧中,约四十年。现经该书责任编辑关惠文同志校订加工,付出很多的时间和精力,此书得以出版,谨向他表示感谢。

冯至
一九八七年十二月八日 ZbmGM9IaO0b//pH/1Cc47c9PsYOyTTNgxe8wYqOQEy7fyzCqX5s+Fev81bfPTa5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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