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青春!初恋时幸福的岁月!人又像一个孩子似的,几小时之久的以回声取乐,费尽精神自言自语,对于这种消遣感到满足,纵使那看不见的对方从他所嚷出的话中只对最后的几个字发出回响。
维廉在他痴爱马利亚娜的初期是这样,后来更是这样,他把他情感中整个的宝藏都运到她这里来,同时他却把自己看成一个乞丐,仰仗着她的施舍生活。犹如太阳照耀的地方我们觉得格外怡心悦目一般,凡是围绕着她的和她所接触的一切,在他眼中也都变得美丽而光荣。
他多少次站在舞台的后台上,这是他从经理那里请求来的特权!那远景的魔术自然是消逝了,但是更有力的爱情魔力却才开始活动。他能几小时之久地站在龌龊的灯光装置旁边,吸着油蜡的浓烟,向外望他的情人,若是她走进来亲切地看一看他,他便快乐忘形,在梁柱和板架旁觉得置身于一种乐园的境界了。那乱草填起来的小羊,绢制的瀑布,硬纸的玫瑰树和只有一面墙的草屋在他心里激发起古代牧童世界中可爱的充满诗情的图画。甚至那些在近旁显得很丑的舞女,他也永不觉得讨厌,因为她们同他至爱的人是在一个舞台上,的确,那使玫瑰亭、番石榴树林和月光有了生气的爱情,甚至也能够给刨屑和纸片一种活泼的自然的外表。它是一种强烈的香料,就是淡薄而有恶味的肉汤也都从中得到厚味。
他时常看见她的小屋,随时也看到他本人就置身于那恶劣的环境里,所以这爱情的香料自然是必要的,好使那环境能够令人忍受,结果竟变得十分舒适。
在一个讲究的市民家庭里教养成人,秩序和清洁是他日常呼吸的元素,他从他父亲夸饰的性格中得到一部分遗传,他在童年时便懂得把他那称为他自己小国土的住房装饰得极为华丽。他的床帐挂成很大的褶纹,缀上流苏,像是人间常想象的宝座一样。他置办一张毡子铺在屋子中央,一条更精细的铺在桌子上,他是那样呆板地陈列他的书和用具,几乎能使一个荷兰画家为自己的静物画从中选择出几组良好的布局,他头上缠着一顶白巾,像是一个缠头,他让人把他睡衣的袖子按照东方的样式裁短。可是这里也有他的理由,因为宽大的袖子妨碍他写字。若是在晚间他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再也不怕被人搅扰,他便把一条丝质的大勋带围在身上,时常把从一所老兵器库里得来的一个匕首插在腰带上,背诵那分配给他的悲剧角色的戏词,练习身段,甚至就以剧中角色的身份跪在地毡上做完他的祈祷。
所以他在少年称赞戏子是如何幸福,因为他看见他们拥有这么多尊严的服装、盔甲和军械,总在练习一种高贵的举动,他们的精神仿佛捧出来的一座宝镜,照映着这世界在种种的景况、思想和热情上所呈现的庄严与华美。在维廉的想象中,一个戏子的家常生活也同样是一种高贵的行为和事业,里边登峰造极的那一点,就出现在舞台上,好像是银子被火炼了许久之后,终于色彩艳美,出现在工人的面前,同时向他显示,这种金属已经扬弃一切杂质,完全净化出来了。
最初,当他在他爱人那里,透过围绕着他的幸福的云雾,望见了桌椅和地板时,他是感到多么惊奇。那些暂时的、肤浅而虚伪的装饰的残余,都漫无秩序地凌乱地放着,就像一条鱼身上剥下来的放光的鳞衣。那些净洁人身的用具,像梳子、香皂、手巾和头油,都还带着它们被用过的痕迹同样地没有收藏起来。音乐,剧文,鞋,衬衣,假花,小盒,压发别针,粉匣,绦带,书籍,草帽,没有一件物品不屑彼此为邻,一切都被一种共同的元素,被扑粉和尘土给结合在一起了。可是因为维廉在她身边很少注意到旁的一切,凡是属于她的,凡是她所接触过的物件反而都变得很可爱,后来他就在这种紊乱的家务中发现了一种喜悦,这喜悦在他家里那整齐严肃的秩序中是永久感受不到的。如果他在一个地方拿开她的围腰,好去弹琴,又在另一个地方把她的裙子放在床上,好能够坐下,如果她自己以无拘无束的坦然态度,将许多平素为顾体面而时常对旁人隐瞒的自然事物也不向他隐瞒了,那么,他简直就会觉得,他每一瞬间都和她更接近一些,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带子把他二人紧密地联结在一起。
他最初几次拜访她时,每每在她那里遇见旁的戏子,然而他却不能也这样容易把他们的品格和他给他们下的定义联结在一起。他们只是在怠惰中忙碌,好像很少想到他们的职务和目的。关于一个剧本的艺术价值他从没有听他们谈过,他们既不说好,也不说坏,只提出这样的问题:这出戏会有什么影响?它是一出叫座的戏吗?它要演多久?它大约要演多少回?还有其余诸如此类的问题和谈论。随后又谈到经理,说他给的薪俸太吝啬了,特别是对某人某人不公平,随后又谈到观众,说他们很少给那值得喝彩的人喝彩,德国的剧院一天比一天改善了,戏子也按他们的成绩渐渐更被尊重了,但是尊重得还不够。随后又谈到咖啡馆和酒店里的事,某一个同伴有多少债,必须担受多少扣头,又谈到每星期薪俸的分配不均和敌派的阴谋:可是最后又把观众亲切的关注提出来讨论,也没有忘记提剧院对民族和全世界的教育的影响。
当他的马慢慢地载他回家,他仔细寻思他所遇到的各种各样的事时,那使维廉有许多时刻忐忑不安的一切,如今又重新活现在他的记忆里。他亲眼看见那个女孩的私奔在一个良好的家庭里甚至在整个的小城里所引起的骚动。大道上和法庭里的几幕活剧,梅里纳的意见和其余发生的事体,又都呈现出来,使他活泼而前进的精神陷入忧虑和不安,这不安他并未长时间担受,却纵马加鞭,驰向城里去。
可是在这条路上,他也只是向着新的愁烦里跑。他的朋友,也是他将来的妹丈,威纳在等候他,要同他开始进行一次严肃重要、预料不到的谈话。
威纳是受过磨炼,在生活里有一定规则的人们中的一个,这样的人我们普遍称作冷静的人,因为他们受了外界的刺激,喜愁不形于色。他和维廉的交往总伴随不断的争论,因此他们的感情反倒更为巩固了:他们的气质虽然不同,彼此却互相补充。威纳在维廉的杰出的虽有时过于奔放的精神上时时加些羁绊;威纳以此自傲,而维廉也屡屡感到一种光荣的胜利。他在热情激动中也会感动他小心谨慎的友人,他们就这样互相影响;他们天天见面,成为习惯。我们几乎应该这样说,那种想望彼此见面、互相讨论的心,由于彼此不能了解,反而增强了。根本讲起来,因为他二人都是善良的人,他们并肩走向一个目的,却永远不能了解,为什么谁也不能听从谁的意见。
近些时,威纳注意到,维廉的来访比较稀少了,就是谈到最喜欢讨论的题目,他也精神涣散,谈不下去,他不再耽于奇思幻想的栩栩如生的描述了,他在描述时最让人看得出一种自由的,在朋友面前得到平静和满足的心情。这位正确而谨慎的威纳最初还在他自己的行为里寻找错误,后来一些街谈巷议使他悟到那真实的痕迹,还有维廉一些不谨慎的地方更让他多明白了一些,他先从旁观察,随即发现维廉在一段时间以后曾公然拜访过一个女优,在剧院里和她谈话,也送她回过家。若是他们的夜会也被他知道,他一定会很失望;因为他听说马利亚娜是一个淫荡的少女,她多半是要骗他的朋友的钱,同时还交接一些下流的情人。
他刚刚具有相当的根据,把他的疑念化为确实,他便决心对维廉加以攻击,一切措辞都准备好了,这时维廉正懊恼而沮丧地从他的旅途上回来。
当天晚上,威纳便向他陈述他所知道的一切,先是心平气和,随后便带着一种善意的友情所具有的逼人的严峻,没有一句话不斩钉截铁,令他的朋友咀嚼一切的苦味,这苦味是冷静的人们时常怀着一种道义的幸灾乐祸的心情施舍给痴情的人们的。但是我们想象得到,他很难成功。维廉内心虽然激动,但是非常平静,他答道:“你不认识那个女孩子!表面的东西大半对她不利,但我确信她的忠诚与道德,就像我确信我的爱情一样。”
威纳坚持他的非难,他情愿举出证据,来当证人。维廉加以否认,便懊恼而气愤地离开他的朋友,像是一个牙痛的人,被一个笨拙的医生夹住他那根深蒂固的龋齿,白白地拔动了一下。
维廉觉得极不舒服,在他灵魂里先是由于一路的忧思,继而是由于威纳的不顾情面,他看着马利亚娜的倩影失去了光彩,几乎变了形象。他采取最有效的方法,去恢复那完整的清明和美丽,于是他夜里踏着熟路跑到她那里去。她满怀欢喜接待他,因为他回来时曾经骑马由此走过,这夜里她正在等待他,那是不难想象的,一切狐疑不久都从他心中赶走了。是的,她的温柔又赢得他完全的信赖,他告诉她说,一般人和他的朋友是怎样苛酷地毁谤她。
各样快活的谈话引他们又谈到最初结识的时候,对这时的回忆永远是两个爱人最美的谈资。那引我们走入这爱情迷园的第一步是那么愉快。那最初的希望是这般销魂,使我们太喜欢回忆那时的情景。每人都想在对方面前保持一种优越:彼此都说是更早,更无偏私地爱上自己的爱人了;并且每一方面都希望这样的竞赛宁愿被征服,不愿征服了对方。
维廉向马利亚娜复述他时常听到的话,她不久便从戏台上把他的注意完全吸引到她一人身上,她的身段,她的演技,她的声音,牢牢地牵引着他。后来,他怎样只来观看她所演的戏,他怎样终于潜身到舞台上,时常已经挨近了她也没被她发现;随后他就兴奋地述说他得机向她献殷勤,同她攀谈起来的那个幸福的夜晚。
而马利亚娜却不愿意听他说她这样久没有注意到他。她说,在一次散步时曾经看见过他,她以描述他那天所穿的衣裳为证。她说那时他比什么人都中她的意,那时她就希望认识他。
维廉是多么喜欢相信这一切啊!她说,当他追求她的时候,她已经由一种不能抵制的行动给牵引到他身边了,她故意在舞台门的中间向他挨近,好仔细地看一看他,和他结识,最后他还不能摆脱矜持和羞臊,她才自己给他机会,迫切地请他去取一杯柠檬水,他是多么愿意相信她的话啊!
她述说她这短小传奇中的种种细枝末节,和她的爱人作爱情的竞赛,时间过得很快,维廉于是心满意足地离开他的爱人,意志坚决,毫不迟疑地实行他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