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维廉完成了一次短途旅行,因为他所拜访的同行朋友没在家,他便把介绍信交给那个人的妻子了。但是她对于他的问题也没有确切的回答。她处在剧烈的感情兴奋中,全家也紊乱不堪。
可是没过多大工夫,她便告诉他(并且这也是不能隐瞒的),她丈夫前妻的女儿同一个戏子跑了,这人在不久以前和一个小戏团脱离了关系,在这里住下,以教法文为生。父亲因为痛苦和懊恼完全忘其所以,现在找官厅去了,他呈请追赶那两个逃亡的人。她责骂他的女儿,诽谤这个情人,甚至使这两个人名誉完全扫地,她用许多话来抱怨这玷污家声的耻辱。她使维廉非常窘,他觉得他自己和他秘密的计划已经同时被这老巫婆含着预言者的精神给责备,给惩罚了。但是他更强更深切地分担这位父亲的痛苦,他从官厅里回来了,他怀着平静的悲哀,用半吞半吐的言语向他的妻述说他办事的经过,同时他读完维廉持来的信,令人把马牵来,可是不能隐瞒他心绪的紊乱。
维廉想立刻就骑马离开这倒霉的家庭,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这里是不能够静适的;只是这位善良的房主觉得欠人家许多钱,不愿不款待人家的儿子,不忍心不让维廉在他家里住一夜便放他走。
我们这位朋友吃完一顿悲哀的晚饭,忍耐过一个不安的夜,一清早便跑了,他能多么快便多么快离开这家人,他们并不知道,他们的叙述和意见正击中了维廉的心病。
他正骑马慢慢沉思着走过大街,忽然看见一群全副武装的人穿过田野而来,从他们宽而长的上衣、肥大的襟袖、没有定型的帽子、迟钝的枪械、忠心的步伐和随便的身段上看来,一望便知是一队民团。他们停息在一棵老槲树下,放下他们的枪,很泰然地坐在草地上吸烟。维廉也在他们附近盘桓,有一个青年人骑马过来,他便和他攀谈起来。可惜他必须重新听一次这段他已很熟悉了的两个逃亡者的故事,那人还附带做些注解,这些注解无论是对于这对恋人,还是对于父亲,都不是特别有利的,同时他听说,这些人到这里来就是接收这两个人,他们在一座毗邻的小城里,被赶上,给截住了。等些时候,看见远远来了一辆车,车周围是一队城市民兵,这些人看上去与其说是可怕的,不如说是可笑的。一个怪形怪样的典吏骑马走在前边,他在边界上就朝对面的法庭书记行礼(就是同维廉谈话的那个青年人),极其拘谨,做出奇异的姿态,仿佛是一个鬼魂和一个魔法师,一个在魔圈内,一个在魔圈外,在夜半危险的拘魂场所做出的一样。
这时观众的注意力都贯注在那辆农车上,人们满怀同情地观察这两个可怜的罪人,二人并排坐在几捆草上,彼此温柔地望着,好像并不注意围绕的人群。当那辆用以载运这少女的旧车偶然中途损坏时,大家迫不得已,才用这种不成体统的方式把他们从邻村里载来。她那时利用这个机会要求同她的朋友待在一起,她的朋友,一向只是戴着脚镣在一旁走,因为他们确信他是重大的犯人。这些镣铐自然给予不少的帮助,使人观看这对温柔的恋人时感到更加有趣,尤其是当这青年不失风度地抚摩他的爱人,屡屡吻她手的时候。
“我们是很不幸的!”她向周围的人嚷道,“但不是像我们显出来的这般有罪。残忍的人们就是这样来酬答真正的爱,父母完全忽略他们的孩子们的幸福,竟忍心把他们从快乐的怀抱里夺去,这快乐是他们经过长久悲哀的岁月后才得到的。”
当周围的人各自表示出他们的同情时,法律上的仪式已经办完了;那辆车又开行了,维廉非常关怀这两个痴情人的命运,他在旁路上预先跑去,为的是在这队人还没有到达之前结识一下法官。他刚到审判厅,见那里一切骚然,正准备迎接这两个逃亡的人,同时那位法庭书记也赶上了他,他便琐碎地叙述这一切事是怎样发生的,更加之他不住地称赞他昨天才从那犹太人手中换来的马,再也不容那法庭书记说旁的话。
人们已经将这对不幸的情人卸在花园的外边,这座花园的小门紧连着审判厅,他们引导着他二人静静地走进去。鉴于这种宽容的处置,维廉对法庭书记大大称赞了一番,虽然他本来只想以此愚弄那些聚在法庭门前的观众,不让他们看到这场由一个失了体面的女市民扮演的活剧。
那位法官对于这样的非常事件并没有特殊的爱好,因为他多半在审判时总是弄得错误重重,平素他的好心好意也会从公爵府里得到严峻的谴责,他迈着沉着的步子走入公堂,后面有法庭书记、维廉和几位缙绅紧紧跟随。
那个漂亮的女孩子先带上来了,她心平气和,毫无僭妄,怀着自我的意识走了进来。从她的穿戴和举止上看,她是一个知道自尊的女子。人们还没有开口问,她便开始很恰当地述说她的景况。
法庭书记喝住她,他手里握着笔,下边是一张破旧的纸。法官聚精会神地望了望他,清了清嗓子,才问那可怜的女孩姓什么,多大年纪。
“我的先生,我求你算了吧,”她回答,“你问我的姓名年龄,我真觉得奇怪极了,因为你本来知道得很清楚,我姓什么,我同你的大儿子一般大。至于关于我,你要知道什么,什么是你必须知道的,我愿意直截了当地说给你听。”
“自从我父亲第二次结婚以来,我在家里便失去了最好的待遇。我本来能有好几次美好的结婚机会,只是我的继母因为怕置办嫁妆总是从中作梗。现在我认识了这位年轻的梅里纳,我爱上了他,因为我们预见到路上有挡着我们结合的阻碍,我们就决定,一同到外边世界上去找我们在家里不能得到的幸福。除却我随身的物件,我什么也没带走,我们不像是盗贼一般地逃跑了,我的爱人也不应该戴着镣铐被你们拖来拖去。公爵是公正的,他决不会允许使用重刑。如果我们应该受罚,也不能对我们采取这种方式。”
这位老法官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入惊慌失措的境况中。公爵最慈祥的谴责已经嗡嗡地围着他的头转,这个女孩熟练的陈词把他问口供的程序完全搅乱了。此后她对于按着秩序反复的质问竟置之不理,总坚持她方才所说的话,这样一来,僵局变得更严重了。
“我不是犯罪的人,”她说,“他们侮辱我,把我放在草捆上载到这里来。这里有更高尚的正义,它应该恢复我们的名誉。”
这时那法庭书记一直在记录她的陈词。他低声向法官说,他应该往下问,往后好作出一篇合乎格式的口供记录。
那老人于是又鼓起勇气,开始用粗直的语言,按照传统的枯燥的格式,审问那段爱情的甜美的秘密。
维廉的脸上发红了,这个可爱的女犯的双颊也浮润上羞涩的娇色。她静默,口锋也绊住了,直到这困难本身最后又好像给了她胆量。
“请你确信吧,”她喊道,“纵使我必须说非议我自己的话,我也有充足的力量来招供实情;难道因为这实情是光荣的事,我现在反倒踌躇口吃吗?我自从确信他的爱情与忠诚那一刻起,我就把他看作我的丈夫,凡是爱情所要求的和一个有信念的心所不能拒绝的,我都心甘情愿赠给他。你随意处置我好了。如果我曾有刹那间的踌躇而不肯承认,那只是因为我怕我的口供对我的爱人有什么不利的后果。”
当维廉听她的供词时,他给这女孩的思想下了一个很高深的定义,而法庭里的人们却认为她是一个无耻的娼妇,那些出席的市民感谢上帝,庆幸在他们家里并没有这样的事件发生或被揭扬出来。
这一瞬间,维廉假设把他的马利亚娜放在公堂前,让她的口中说出更美丽的词句,让她的正直更为亲切、她的招供更为高尚。现在想设法救助这两个爱人的剧烈热情完全支配了他。他毫不隐藏他的观点,他私下请求这位踌躇不决的法官,他愿意了结这段公案,一切都这样明白显然,也用不着再往下审讯。
他的请求发生了效力,大家让这女孩子下去,同时又在门前把那青年的刑具取下,让他进来。他好像对于他的命运有更深的考虑。他的回答更有条理,如果说他在一方面表现出的英雄气概较少,那么另一方面却由于发言的井井有条,使人起敬。
这回的审判也终结了,同前边的完全一致,只是他因为爱惜他的爱人,执意反驳她自己已经承认的事,归终人们又让她上来,于是在这二人间演成一场剧,这剧使我们这位朋友的心完全受了他们的感化。
凡是仅只常在传奇和喜剧里发生的事,在这不愉快的法庭里竟活现在他眼前:双方宽厚气质上的争持,不幸中的爱情的坚贞。
他自问:那一缕在太阳和人的眼前隐藏着的含羞的柔情,只在离群的孤处、深幽的秘密里才敢享受,而一旦被一种怀有敌意的偶然变故给曳出来时,它便会比其余的狂放而夸大的热情更大胆,更坚强,更勇敢。——这难道是真的吗?
足以使他自慰的,是全案了结得还相当地快。他二人被比较优待地拘押起来了。如果是可能的话,他也许在今晚就把这位姑娘送到她的父母那边去。因为他决心要当一个说合人,促成这两个爱人间幸福而光彩的结合。
他请求法官允许他和梅里纳单独谈话,这没有什么困难也就准许了。
这两个新相识的谈话,很快就变得亲密生动起来。当维廉向这沮丧的青年说明他同这位小姐的父母的关系,情愿当说合人,甚至表示能有最好的希望时,这个犯人的悲哀而忧郁的心绪便爽然了,他觉得他已经恢复自由,和他的岳父岳母和解了,并且立刻谈到将来的职业和衣食问题。
“关于这些事你是不会遇到困难的,”维廉答道,“我觉得,你们两方面都天赋所禀,能在你曾经选择过的那种职业中找得你们的幸福。一个优美的身材,一种响亮的口音,一片热情的心!什么戏子能够有比你们更好的天资呢?如果我能为你们尽一些介绍的责任,我就很高兴了。”
“我衷心感谢你,”那青年回答,“但是我大半很难再从事这种职业,因为我想,但凡可能,就不回到戏园子里去。”
维廉听了片刻,从他的惊讶中缓了缓气,说:“这你就很不对了。”因为他想,这戏子只要和他的年轻的妻恢复了自由,一定是又回到戏园子里去。他觉得那就像青蛙找它的水一样的自然和必要。他不曾对此有一瞬间的怀疑,现在却不得不十分惊讶地倾听完全相反的论调。
“是的,”青年答道,“我决心不回到戏园子里去了,我愿意接受一种平民的职务,不管它是什么样的,只要我能得到一种就行。”
“这真是一个我所不能同意的奇怪的决定;因为若是没有特殊原因,我绝不劝你改变你向来所取的生活方式,况且我还不知道有哪一种职业像演戏的职业一样能给人带来这样多的快乐,给人呈现出这样多令人振奋的前程。”
“看来你并没当过戏子。”那人答道。
维廉紧接着说道:“我的先生,有几个人满足他的现状呢!他总想望别人的境遇,同时旁人也正想离开他自己的境遇。”
“可是在坏的和更坏的中间却有一个分别,”梅里纳答道,“我并不是不能忍耐,是经验让我这样做。在世界上还会有任何一块面包比这个更可怜、更靠不住、更劳苦的吗?那几乎和沿门求乞一样。对同伴的嫉妒、经理的偏私和观众天天变化的脾气,我们必须忍受多少气!说真的,我们必须有一张狗熊一样的皮,必须与猴犬为伍,系着链子被拉来拉去,受人鞭打,好随着风笛的节奏在儿童和下流人们的面前跳舞。”
维廉私下想着各种各样的事,却不愿当面说给这个善良的人听。他只是从远处用话来引逗他。那人也极为坦白,豪放了。
“一个剧院经理,”他说,“只为允许他在四个月之久的集市上多赚几个铜板,便拜倒在每个市议员的脚下,那恐怕不是必要的吧。我们的那位经理在别的时候虽然会给我添很多烦恼,但他实在是一个好人,我常常很同情他。一个好的演员要求他多加酬金,坏的他又不能解雇;如果他要出入相抵,那对于观众就太贵了,戏园子也空了,他只为的不要塌台,必须赔着钱,忍着苦唱下去。不,我的先生,你既然说你要照料我们,我就请求你最实际地向我爱人的父母说!请他们在这里帮我落脚谋生,只要能给我一个小录事或收税员的职务,我就觉得很幸福了。”
他们又交谈了几句话,维廉答应明天一清早就到他爱人的父母那里去,看看他能有什么法子,随即告辞了。刚刚留下他独自一个人,他松了口气,说出下边这些话来:“你这不幸的梅里纳,你不是在你的职业上,而是在你的自身里存在着这样不能自主的贫乏!世界上有什么人在没有内心的需求时空空地从事一种手艺、一种艺术或任何一种谋生的方式,会不像你一样感到自己的境况是不堪忍受的呢?谁生下来有什么才能,便在什么才能上用,在这里边便寻到他最美好的生活!大地上没有一件事不艰难!只有内在的行动、快乐和爱能帮助我们克服阻力,开辟道路,脱离别人可怜巴巴躲在里边的狭小范围。在你看来,舞台只不过是舞台,至于角色的串演,也正像小学生看待他的课程一般。你观看那些观众,就像他们在工作日彼此所看到的一个样。坐在账桌后,伏在画着横格的账簿上,将利钱填进去,把盈余提出来,对你说来这当然是没有区别的。你没有感觉到那熔为一炉的、集中的整体,只有智慧才能发现它,了解它,实现它。你没有感觉到在人们心中生存着一个更美好的火花,它若是得不到营养,若是得不到激励,便会被日常需要和麻木的灰烬淹没得更深,可是到头来它却永远也不会熄灭。你觉得在你灵魂里没有力量吹燃它,在你的心中也没有宝藏,纵使唤醒它,也没有养料供给它。饥饿在催迫你,种种的不快在与你为敌,你却不知道,在每一种职业里都埋伏着敌人,他们只要用快乐和平心静气便可以被征服的。你渴望走入一个普通职业的领域,那很好,究竟你能担任起什么样的职务呢!若是那职务要求精神和胆量,你把你的意见说给一个军人、一个政治家、一个牧师听,他们也会以同样多的理由抱怨自己职业的苦闷。是的,不是甚至于还有些人都已生气殆尽,将人的一生和本质都看成虚无,都看成一个苦恼的、灰尘一般的存在吗?若是那事业家的仪容在你的灵魂里活动,一团同情的火又温暖你的胸,你全身布满了从内心涌出的情调,若是你喉咙里的声音、你舌上的言语都听着悦耳,你觉得你自己是饱满的,那么你一定会找到地方和机会,处处能够感到自己的存在。”
我们的朋友这样说着,这样想着,已经脱去衣服,怀着最舒适的感觉上了床。他灵魂里一部整个的小说开展了,明天他将要代替这个不足称道的人去做事;愉快的幻想温存地引他入了睡乡,将他交给它们的姊妹,梦,这些梦敞开怀抱着我们的朋友,用那幸福的预感围绕着他静息的头。
一清早他就醒了,他考虑起他眼前的谈判。他又回到那被离弃了的父母的家中,他们很惊奇地迎接他。他很谦虚地叙述他的来意,很快便觉得,一切比起他先前所猜想的要困难得多。事情已经演出来了,纵使特别严肃,而坚强的人们对于过去的不能加以更改的事总还要施加威力,使事态更为恶化,但另一方面,凡事一成为事实,就在一大部分人的心情上也产生一种不可抵抗的力量,从先好像是不可能的事,只要发生了,也就立即可以在一般的事物之外取得它应有的地位。不久便商议妥了,梅里纳先生可以娶他们的女儿,但是因为她的品行不良,她一点陪嫁也不能带走,并且说定一份姑母的遗产还要在父亲的手里放几年,在此期间她只能得到微小的利息。第二点,关于社会的职业问题,遇到了更大的困难。他们不愿再在他们眼前看见这伤风败俗的孩子,他们是体面的家庭,甚至是一个教区监督的亲戚,现在她和一个浪人结合,他们绝不愿意让他住在这里永久败坏他们的家声,也很难希望公家的职员们能给他谋一个位置。父母对此都极力反对,维廉因为并不喜欢让他这不大看得起的人回到剧台上去,也确信他没有分享这幸福的资格,所以极力替他的职业说情,但是千方百计也不能成功。若是他早已看出那秘密的缘由,也绝不会费这么多的力气去游说她的父母。那父亲本来愿意把女儿留在身边,但是他怀恨那青年,因为他女人自己也曾向那青年表示过爱意,她把这女儿看成是一个成功的情敌,她不能容忍她活动在她的面前。于是梅里纳便不得不在几天后就违背自己的意志,带着他的少妇启程,那少妇却已经显出更大的快乐,她很愿意去游览世界并且让世界也有机会见到她,他们要在任何一个团体里寻求生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