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简《系年》“奴 之戎”试考

清华简《系年》第三章记载周武王死后，出现三监之乱，成王伐商邑平叛，原为商朝重臣的飞廉东逃到在今山东的商盖（奄），于是成王东征，杀死飞廉，“西迁商盖之民于邾 ，以御奴 之戎，是秦先人”。这是关于秦人始源的珍贵史料，足以补充传世典籍的阙文，我曾有小文简要介绍 。简文中商盖之民所迁居的“邾 ”，就是《尚书·禹贡》和《汉书·地理志》等书中的“朱圉”或“朱圄”，在今甘肃甘谷西南，这是没有问题的，但什么是“奴 之戎”，却很难考定。本文想就此作一试探，未必有当，只能充今后研究的参考而已。

“奴 之戎”，词例同于《后汉书·西羌传》注所引《竹书纪年》商末武乙、文丁时周人征伐的“燕京之戎”、“余无之戎”、“始呼之戎”、“翳徒之戎”等。朱圉一带从来是戎狄羌人等部族居住活动的地区，而“奴 之戎”使我们联想到商末甲骨卜辞里屡次出现的“ 方”。

“ 方”或作“虘方”，见于无名组卜辞及黄组卜辞。最近的研究证明，无名组卜辞中的较晚者可与黄组卜辞并存，同卜一事 ，涉及 方的无名组、黄组卜辞应该是同时的。由于黄组卜辞最早是文丁时的，这些卜辞只能属于文丁以至帝辛（纣），也即与《纪年》所述“燕京之戎”等同一时期。

黄组卜辞《甲骨文合集》36528云：

乙丑王卜贞， 巫九骼，余作 ，启告侯甸册 方、羌方、羞方、辔方，余其从侯甸甾伐四邦方。

商朝所要讨伐的，以 方为首，与羌方等合称“四邦方”。看无名组卜辞《合集》27997和27990，与 方并举的还有系方与 方，都是商朝的敌人。不过，黄组卜辞《合集》36530却说：

己酉王卜贞，余征三邦方，惠 命邑，弗悔，不作□□在大邑商。王占曰：“大吉。”在九月，遘□□五牛。

惠 命。

这把“四邦方”减到“三邦方”，而且卜问是否命 作邑，即建设城邑，看来 方是已经降服商朝了。

杨树达先生曾提出，卜辞中的“ 方”便是《诗·大雅·皇矣》里的“徂”，他在《释 方》文中说：“按卜辞屡见 方，且恒云伐 ，其为国名甚明，顾经传未见有国名为 者。以声类求之，疑即《诗·大雅·皇矣篇》之徂也。《皇矣》五章云：‘密人不共，敢距大邦，侵阮徂共。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按徂旅，以笃于周祜，以对于天下。’毛传释‘侵阮徂共’云‘侵阮遂往侵共’，训徂为往，认为动字。郑笺云‘阮也，徂也，共也，三国犯周而文王伐之，密须之人乃敢距其义兵，违正道，是不直也’，是郑以徂为国名，与毛异义。后来学者于毛、郑二义各有偏袒。……今按两方各执一义，以文义论，侵阮往共，于文理难通，毛义本有罅漏，然非有强证，不足以折之。今用甲文勘校《诗经》，知 之与徂，文虽殊而事则一，……二千年来之纷争，或者从此可以息乎！” 按据《毛诗正义》引张融说，郑玄以阮、徂、共为国名本出自《鲁诗》，实系渊源有自。徂国在文王时，也与卜辞 方的出现时期相当。

《皇矣》各国的地理方位大致可考。密在今甘肃灵台西，是准确的。清人朱右曾《诗地理征》认为“泾州今有共池，即共也，……共池在今泾州北五里”，“《地理志》安定郡有爰得县，爰重言之为阮，故城在今泾州东南”，他所说泾州，即今甘肃镇原东南。总之，共、阮以及徂国，都应在甘肃东北部泾水上游一带。

有关卜辞 方的材料还有许多，读者有兴趣可参看我的旧作《殷代地理简论》和孙亚冰、林欢的新书《商代地理与方国》 ^[1] ，这里不能具引。孙、林所论有一点很有意思，就是将 方同西周共王时金文史墙盘的“狄虘”联系起来。

史墙盘（《殷周金文集成》11141）铭文叙及武王“遹征四方，达殷俊民，永不巩狄虘，惩伐夷僮”。徐中舒先生读“巩”为“恐”，指出“狄虘”就是《国语·晋语一》的“翟柤” 。按《晋语》载，晋献公田猎，“见翟柤之氛（祲氛，即凶象），归寝不寐”，次晨以不寐事告诉大夫郤叔虎，郤叔虎转告士 ，士 指出翟柤君臣“各 其私”，可伐而克，献公于是进攻翟柤，翟柤灭亡。翟柤地理位置无考，因为晋国征伐所及，推测应在陕北到晋北区域。

如果以上各家学说不误，《系年》的奴 之戎确即卜辞的 方、《诗经》的徂国、金文及《国语》的狄（翟）虘（柤）的话，我们可以将之综合，描绘出这样一幅历史图景：

商朝末年， 方即徂本在今甘肃东北部泾水上游，先后受到周文王、武王讨伐，向西退到今甘肃中部渭水源头一带，以致成王迁来秦的先人在朱圉地区防御。到西周晚期，王朝力 ，如《后汉书·西羌传》所言：“戎逼诸夏，自陇山以东，及乎伊洛，往往有戎。”从而翟柤在晋陕北部出现，这正是蒙文通先生所说的“狄来秦晋之北” 。至于秦先人戍守的渭水源头一带，仍为少数部族据有，即《西羌传》所说“渭首有狄、 、邽、冀之戎”，直到春秋战国，才逐步被秦人征服吞并。

注释

[1] 李学勤：《殷代地理简论》，第77—82页，科学出版社，1959年。
孙亚冰、林欢：《商代地理与方国》，第275—276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

（原载《社会科学战线》2011年第12期） H3VNTyrcbeApS4L9UHq4wX9xQUy2h6Jys8ykMiDYAzUtA9V08st9BdMEn4lUnSl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