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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古史研究

由清华简《金縢》看周初史事

清华大学2008年秋入藏的战国竹简,通称清华简,已经引起学术界的广泛注意。清华简的一种主要内容,是《尚书》及与《尚书》体裁相类的文献。在2010年末出版的竹简整理报告《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壹) ,共收录竹简九篇,其中前八篇都是这一类的典籍,但只有《金縢》一篇于传世今古文《尚书》中都有,也就是说既见于汉初伏生所传今文,又曾见于孔壁发现的古文。

《金縢》记载周武王伐纣之后患病,周公祈祷欲以身代,以及武王死后管蔡流言,造成成王与周公间存在芥蒂之事,为《史记》和各种史籍所依据,对周初史事研究有重要关系。由于篇文古奥,有种种费解的问题,历代学者多有异说,迄无定论。现在有了清华简本,在不少方面提供了解决的线索,这里试举几点,望能得到大家的指教和讨论。需要说明的是,下面引到的传世本,系用中华书局影印阮刻《十三经注疏》内的《尚书正义》本。

整理报告已说明,清华简这一篇原有篇题是《周武王有疾周公所自以代王之志》,不称《金縢》,然而与传世本《金縢》对照,虽然有若干文句差异,但首尾完具,属于同篇异本是没有问题的。按《金縢》篇文,先秦古书罕见征引,篇名则见于《尚书序》。清华简不用《金縢》篇名,很可能是未见《尚书序》,这一点在整理报告注释里已作解释,对百篇《书序》写成时代的探讨有参考价值。

简本《金縢》的出现,证明该篇在战国时期已经流行。过去有学者以为《金縢》是在较晚的时候才形成的,如清代孙星衍的《尚书今古文注疏》主张《金縢》“秋大熟”以下是《书序》所载《亳姑》的逸文,近年论著也有类似看法 。简本《金縢》把这一类怀疑统统消除了。至于篇中包含神话色彩,反倒是该篇成形较早的证据,有些学者,如梁玉绳《史记志疑》所引明代王廉的《金縢非古书辨》,清人袁枚的《金縢辨》 ,从传统道德伦理观念推论周公作为圣贤不应如此行事,就不必在这里澄清了。

简本《金縢》与传世本对校,有许多有重要意义的异文,以下分几个问题来讲。

第一,关于周武王有疾与卒世的年代:

传世本《金縢》首句为:“既克商二年,王有疾,弗豫。”《史记·鲁世家》据此云:“武王克殷二年,天下未集,武王有疾,不豫。”这句话非常关键,因为司马迁在同书《封禅书》中说:“武王克殷二年,天下未宁而崩。”武王克商后只在位二年之说,后来有许多论著沿用,特别影响重大的,是王国维的《周开国年表》。王先生说:“案《史记》所记武王伐纣及崩年根据最古。《金縢》于武王疾书年,于其丧也不书年,明武王之崩即在是年。《史记》云:‘武王有瘳,后而崩’,可谓隐括经文而得其要旨矣。”

清华简本的首句是“武王既克殷三年,王不豫有迟。”作“三年”,不是“二年”,武王克商后在位二年说的基础于是动摇。

说《金縢》“于其丧也不书年”,是由于传世本在周公祈祷后“王翼日乃瘳”之下云“武王既丧”。简本不是这样,没有“王翼日乃瘳”一句,而说“就后,武王力(陟)”,“就后”即是终后,意味时间较长,这虽然没有标明其中距离,总不会是同年紧接的时候。因此,历代学者提出的三年、四年、六年、七年、八年等说 ,都与《金縢》没有矛盾。

第二,关于“丕子”一词的解释:

《金縢》传世本周公祷辞,对先人太王、王季、文王说:“惟尔元孙某遘厉虐疾,若尔三王是有丕子之责于天,以旦代某之身。”其中“丕子”一词注释家意见纷纭,以致顾颉刚、刘启 先生的《尚书校释译论》专设很长的一节加以讨论 [1] 。种种异说,这里不能备引。

简本此处作:“尔元孙发也,遘害虐疾,尔毋乃有备子之责在上?”特点如注释所说,是反诘的语气。“毋乃”即古书多见的“无乃”,裴学海《古书虚字集释》云:“‘无乃’,犹‘得无’也。”举例有《左传》隐公三年的“无乃不可乎?”又僖公十九年的“今君德无乃犹有所阙?”由此足见“备子”即“丕子”一定是有贬义的词。孔颖达《尚书正义》引郑玄云:“‘丕’读曰‘不’,爱子孙曰‘子’。元孙遇疾,若汝不救,是将有不爱子孙之过,为天所责,欲使为之请命也。”简文的“备”字与“丕”通假,“尔毋乃有备子之责在上”是说三王也要负不慈爱子孙的罪责,郑玄之说应该是正确的。

第三,关于周成王继位时的年龄:

简本于武王死后云:“成王犹幼在位”,传世本没有这一句,但是司马迁在《周本纪》和《鲁世家》引据《金縢》的地方,都说“成王少”,这和简本可以说是相应的。不过《鲁世家》在“成王少”下又讲“在强葆(襁褓)之中”,就过分了,不仅于情理不合,在《金縢》中也有反对的内证。梁玉绳指出:“《金縢》曰周公以诗贻王,而‘王亦未敢诮公’,则成王非不识不知之孩稚矣;曰‘王与大夫尽弁’,则成王已冠矣。……先儒说成王即位之年虽异词,而其非居强葆明矣。”这一点,下面还将说明。

这里必须指出,古代所说的“幼”,其年龄概念与今天有很大不同,《礼记·曲礼上》:“人生十年曰幼,学;二十曰弱,冠。”是说十岁到满二十行冠礼之前称为“幼”,而孔颖达《礼记正义》更放宽一些,说:“幼者,自始生至十九时;……二十成人,始加冠。”可知简文讲成王“犹幼”,年龄不一定太小。

据古书记载,当时天子、诸侯由于特定的政治原因,有提前行冠礼的规定。提前多少,有两种说法。

《左传》襄公九年记鲁襄公送晋悼公,“宴于河上,问公年,季武子对曰:‘会于沙随之岁,寡君以生。’晋侯(即悼公)曰:‘十二年矣,是谓一终,一星终也。国君十五而生子,冠而生子,礼也,君可以冠矣。’”高诱注《淮南子·氾论》,郑玄注《金縢》,都据此认为天子、诸侯十二而冠

《荀子·大略》则说:“天子、诸侯子十九而冠,冠而听治,其教至也。”杨倞注:“十九而冠,先于臣下一年也。虽人君之子,犹年长而冠,冠而后听其政治,以明教至,然后治事不敢轻易。”清代郝懿行认为《荀子》所说是古法,《左传》晋侯所论失之太早

按《大戴礼记》中的《公符(冠字之误)》篇载有“成王冠,周公使祝雍祝王”的祝辞,也见于《说苑·修文》和《孔子家语·冠颂》,表明成王的冠礼在继位以后。汉代古文《尚书》说正是根据这些,推断武王崩,成王年十三 ,虽然没有确切证据,却应说是合理的,可谓不中不远。

清华简《金縢》在传世本“王与大夫尽弁”句处刚好有缺损,不过“弁”字仍能保存。其下云“大夫 ”,所以“弁”一定是指成王而言。这同传世本一样,证明当时成王已冠,前引梁玉绳的论证是成立的,成王继位时绝非在襁褓之中。

第四,关于周公东征:

《金縢》传世本在叙述管叔等制造流言之后说:“周公居东二年,则罪人斯得。于后,公乃为诗以贻王,名之曰《鸱鸮》,王亦未敢诮公。”简本则作:“周公石东三年,祸人乃斯得。于后,周公乃遗王志(诗),曰《周鸮》,王亦未逆公。”文句出入不是很多,却非常重要。

传世本“周公居东二年”,“居”字似有和平居处之义,“二年”又与其他文献所记周公东征三年不合,以致有注释家认为“居东”与东征是两件事,“居东”的“东”也不是“东征”的“东” [2] 。这样,当时史事就陷于混乱不清。

看简本,问题便很明白。“周公石东三年”的“石”,当即楚文字常见的“ ”,即“适”字,意为前往。周公前往东国三年,正是东征之事。

周公东征得胜,作《鸱鸮》送给成王。《鸱鸮》简本作《周鸮》,“鸱”、“周”古音同纽。该诗存于《诗经》中的《豳风》。《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记载,吴季札到鲁国,见叔孙穆子,“请观于周乐”,“为之歌《豳》,曰:‘美哉荡乎,乐而不淫,其周公之东乎!’”杜预注:“乐而不淫,言有节也。周公遭管蔡之变,东征三年,为成王陈后稷先公不敢荒淫,以成王业,故言‘其周公之东乎’。”

看《毛诗序》的《豳风》部分,所说正与周公东征相应,例如:

《七月》:“陈王业也。周公遭变故,陈后稷先公风化之所由,致王业之艰难也。”

《鸱鸮》:“周公救乱也。成王未知周公之志,公乃为诗以遗王,名之曰《鸱鸮》焉。”

《东山》:“周公东征也。周公东征,三年而归……”

《狼跋》:“美周公也。周公摄政,远则四国流言,近则王不知……”

将这些与《左传》结合起来,更可以看出《金縢》简本的优长。

这里应当附带提到,《墨子·耕柱》有:“古者周公旦非关(管)叔,辞三公,东处于商盖(奄)。”这很可能是受了“周公居东”之说的影响,看来“居东”的文本很早即有流传。孙诒让《墨子 诂》试作解释,讲:“此谓周公居东,盖东征灭奄,即居其地,亦即鲁也。”其实周公何曾居鲁,这种说法对于“辞三公”也没有考虑,实属曲说。

第五,关于秋熟天变的年代:

传世本《金縢》在周公以诗贻成王后,即说:“秋大熟,未 ,天大雷电以风,禾尽偃,大木斯拔,邦人大恐”,于是成王启金縢之书。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与前面叙说的《鸱鸮》诗事是否同年,注释家说法不一。

王充《论衡》的《感类》篇云:“儒者说之,以为成王狐疑于周公。欲以天子礼葬公,公人臣也;欲以人臣礼葬公,公有王功。狐疑于葬周公之间,天大雷雨,动怒示变,以彰圣功。古文家以武王崩,周公居摄,管蔡流言,王意狐疑周公,周公奔楚,故天雷雨以悟成王。”这大致概括了汉代两种看法。按前一种看法始于汉初的《尚书大传》 ,《史记·鲁世家》之说与之近似,把成王心里的疑虑说成针对周公的埋葬,后来成王亲迎的成为周公的灵柩,实在是很奇怪的。

清华简本《金縢》完全否定了这种看法。上面已引到,简文在周公遗诗之下说“王亦未逆公”,是指周公东征将归,成王并未决定迎接,这与下文亲迎紧扣,不能作两件事理解。更重要的,是简本在“秋大熟”前有“是岁”二字,“是岁,秋大熟”,很清楚是同年的事件,《尚书大传》以来的汉儒今文家说就不成立了。

其实,《尚书大传》等的解释本来即不合情理。清段玉裁《古文尚书撰异》已云:“案今文之说最为荒谬。……岂有为诗贻王之后,秋大熟之前,间隔若干年,若干大事,不书周公薨而突书其薨后之事,人读罢不知其颠末者?” [3] 看清华简本《金縢》,前后贯通,少有疑义,这种异说归于消除,简本的珍贵价值也由此彰显。

清华简中,还有不少篇章与周初史事有关,有的和《金縢》有密切关系,在全部整理发表后,一定会使这方面的研究有很大的进展。

注释

[1] 顾颉刚、刘起 :《尚书校释译论》,第1253—1260页,中华书局,2005年。

[2] 参看同顾颉刚、刘起 :《尚书校释译论》,第1237页。

[3] 同顾颉刚、刘起 :《尚书校释译论》,第1244页引。

(原载《中国经学》第8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 HnXxjB19VpuF65VbyHKSv+AKqIODeCq4FQa9bEC0WfnPhjl+jcDunEpmYP3nUx7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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