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是一位饱受争议的人物,秦国是一支逆境中崛起的部族,秦代标志着一个东方大国的巅峰时刻。
作为一名专注于秦汉时期考古研究的田野工作者,认识秦始皇,了解秦国及秦代,此生以考古这个职业与它们相会是幸事,但绝非易事。
1989年,尘土飞扬的公交车在骊山脚下的村口撇下我和同班同学申先生。拎着行李,我俩心不甘,情不愿。那时,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并不十分著名,距离临潼县城还有近十公里,荒郊僻壤的,很少有大学生能接受这种组织派遣。我们这些自认“炙手可热势绝伦”的天之骄子都觉得至少应该留在省城。
那个时候,博物馆里的科研氛围并不浓厚,有些人甚至认为大学生的存在价值不如水工、电工。在这些人看来,学生娃还没戒除“骄娇”二气,又带着不谙世事的秉性,早已养成的各种习惯与农村生活格格不入。村中的宿舍、不分男女的厕所、每天辘轳吊水的日子和想要而不可得的独立办公桌,每一样都让我们想削尖了脑袋往大城市里钻。不得不说,最终留下来,憾事变幸事,依靠的是“熬”。
值得熬,因为这里是考古工作者的天堂,与“秦”相关的人和事在时间这口锅里熬出来的内容太丰富、太精彩、太令人着迷。
岁月如白驹过隙。在参加并领衔过一些考古发掘项目之后,兵马俑这群秦始皇地下王国的“兵”使我们的人生拥有了充实的满足感。地下自有黄金屋,以此为平台,以“兵”为媒介,我们尝试结识秦始皇这个人、秦国这支部族和秦这个朝代。
这个过程有难有易。初始容易,初生牛犊不怕虎,再肤浅的认识也敢洋洋洒洒写出来。后面则越来越难,随着对秦帝国的了解逐渐丰富,我明白了所要探究的对象是聚集的多维体,也就不知道该如何继续把专业研究进行下去。
是时候走了。在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工作了二十五年后,在担任兵马俑一号坑考古发掘领衔人时,我选择了离开这里。
离别总是让人伤感,因为有很多遗憾和不甘。欣慰的是离开之前我写成两本书,其一《秦始皇帝陵一号兵马俑陪葬坑发掘报告(2009~2011年)》是专业的考古发掘报告,为学术研究提供基础资料;其二《说说秦俑那些事——第三次发掘记事》是科普型的考古读物,以讲述的口吻与公众分享考古发掘过程。两本书体裁不同,但说的都是秦始皇的“兵”的那点事,算是“同卵双生子”,共同的“母体”是2009年启动的秦始皇陵一号兵马俑陪葬坑发掘行动。
2014年,穿过七拐八拐的建筑围挡,我心甘情愿地来到了秦都咸阳城。这里远不如兵马俑坑的名气大,但它才是秦始皇平天下之地。在这里,秦始皇发出一道又一道的政令;在这里,秦帝国的大一统机制高速运转,成为东方文明的一颗巨星;在这里,楚人一炬三月不绝,短祚时代就此结束。
在这里,我们可以贴近秦始皇、追踪秦部族、体会秦帝国,如同畅饮一坛老酒,余味悠长。曾在这里“渐行渐远渐无书”的秦帝国,将“西风残照”留给了“汉家陵阙”,留给了细狗撵兔的“五陵少年”。
我又想写一本书了,关于秦始皇的城。动意一起,深知其难。1959-1961年,渭水考古队开始对咸阳城进行探查,却在1973-1982年发掘三座建筑遗址之后渐渐停止了对城的考古工作,转而为配合经济建设发掘了数百座墓葬。一堆资料看起来分量很足,实则很散,缺乏串起来的主线。
但我想,有些故事不写可能就来不及了。现在新区的开发建设已上升为国家战略,再建一座理想城的热潮正在冲击两千多年的历史遗存,文物保护迫在眉睫。
从秦始皇的“兵”到秦始皇的“城”,这是本书所记录的第一次逆行,一位普通考古人的工作经历。第二次逆行,则是分享考古发现,介绍“如何考古”。
考古讲究透物见人。真正的秦帝国是什么样子?真正的秦始皇是怎样的一位君王?正是因为中国人“事死如事生”的文化传统,正是因为作为偶人的俑“有似于生人”,在考古人眼中,秦始皇的这支“兵”是破译秦帝国、秦始皇的摩斯密码。兵马俑陪葬坑属于秦始皇陵;陵若都邑,秦始皇陵属于秦都咸阳城,而秦都咸阳城也只是代表了秦国的巅峰瞬间。层层隶属关系展开,兵马俑显然属于末端。因而,以兵马俑为起点破译“摩斯密码”犹如逆行。
以我个人的学识,没法以准确的文字写出破译结果。到最后,字里行间只记录了当时的某些片段,尝试着梳扒了一些历史的前因后果。那就只能再通过个人的考古经历的回顾,看看历史如何有趣、考古如何烧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