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行业以前经常有性别歧视,单位都乐意招录男生。有男士曾自豪地举例说:把兵马俑转过来,两三个男生就能做到,女生则不行。女生在考古系统的不少,也就干点轻体力活,拍拍照,测测数据,有点太皮毛。
这话说得有点直男癌。一号坑第三次发掘的主力一直是娘子军,年近六旬的杨老汉被我们戏称为“党代表”。为了不影响参观的正常秩序,回填土只能在晚上游人散尽才能清运出坑,但展厅里机械进不去,每晚拉土400多袋,来回5趟,全靠人背车推。无论是发掘现场的清理还是后期的实验室检测,女性考古工作者的贡献何止是皮毛?当然,女性在职场上自己也得争气,同一级别工资待遇一致,确实不能要求每天过三八妇女节。
织布、缝纫都属女红。以陕西的自然条件,古代织物根本不可能保存下来,没关系,痕迹、朽迹也同样可以解决问题。也许正是性别的原因,每天面对雄赳赳、气昂昂的秦军,我总想另辟蹊径做点被大家忽略的事情,挖掘一些秦国女人们的故事,麻布、弓韬、“整理箱”的丝质里衬正好提供了契机。
僇力本业,耕织致粟帛多者复其身。事末利及怠而贫者,举以为收孥。(《史记·商君列传》)
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男耕女织不仅是中国古代小家庭内部最基本的性别分工,也是国家本业。战国晚期,秦国政治家商鞅为复苏国家经济做了一个谋划:种地织布发展本业。勤于耕织、吃穿富足的人免除徭役或赋税,弃农经商或生性懒惰的贫困户举家收为官奴。
狼烟四起之时,勤于耕织的局面很难实现。商鞅制定了战争中守城的基本原则:假如有敌人来犯,就要马上整理户口登记的簿册,发出征兵文告,召集男女老少,组成壮男、壮女和老弱混编的三支分队,用于守城护城,保卫家园 。身体强壮的女子军,负责给前线和友军提供给养、运送伤员、修筑工事、挖陷阱、设路障及镇守待命,任务艰巨。
在惯常思维中,女子应该是与针线联系在一起的,一旦扯上战争,就生出些不同寻常的意味来 。商鞅说军中有女气难扬,军营中最忌讳男女相处日久生情。儿女情长会影响男人们为国家献身的勇气,关乎国家存亡 。原来,张敞画眉只是和平年代才能被允许的事。公元前215年,秦始皇曾“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并留下长篇刻文,以“大秦梦”作为结尾:
地势既定,黎庶无繇……男乐其畴,女修其业,事各有序。(《史记·秦始皇本纪》)
他说,现在天下局势已定,百姓安家乐业,没有徭役。男子一心一意耕地,女子专心致志织布,各行各业井然有序。在我们笑话皇帝愚蠢至极,竟然相信有长生不死的仙药时,这句话,你仔细品品。
刻石与存世数量极多的《始皇廿六年诏书》内容一脉相承,突出强调天下大定,黔首大安。是啊,商鞅时代天下动荡,如果大敌当前家将不保,促耕、促织是妄谈也是理想,更是图强的基础。秦帝国时期四海归一,至少表面上迎来了和平,种地、织布是理想,更是秦始皇自认的社会秩序。
秦始皇时期尝试建立这种秩序,有据可循。1979-1980年,考古发掘的秦始皇陵修陵人墓地中有一百具尸骨,除了年龄在25~30岁的三位女性、6~12岁的两个儿童外,其余均是20~30岁的男性 。尽管秦律规定女人也要承担徭役,但修陵人墓地体现出,土木工程所用人力仍以男人为主。
对于兵马俑坑,不仅仅要清理出彩绘陶俑,也要关注彩绘木车、彩绘皮盾这些器物,还要关注无彩的糟朽不堪的织物。这些腐朽的痕迹本身并没有绘彩,但考古发掘是为了复原过去,是要寻找历史生活的片段,寻找历史华丽转身之前的血肉与故事。这些无彩可不可以被认为是另一种精彩呢?
2014年9月,秦始皇陵兵马俑博物院举办了“真彩秦俑”展览。展览集合了40年来考古发现的彩绘研究成果,首次向公众展出了37件(组)“真彩秦俑”,包括了彩绘陶俑、俑头、陶片、遗迹等文物。
看到这条新闻通稿,我注意到了最后的“遗迹”二字。无论占比多少,毕竟人们对陶俑之外的内容已经开始有了关注,这是一个好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