俑坑出土的麻织物多已腐朽,但数量很多。车上遮挡尘土的幕帘、弓韬、鼓环缝隙填塞和陶俑“骨折”断裂处的修补缠匝,都使用了织物。
弓韬是装弓弩的袋子,由织物缝合而成,外形似一个狭长的河蚌。复原后全长150厘米,大小超过一张办公桌。中段宽26.5厘米,两端为圆弧角。织物以平纹织成,外表髹漆,有白色缝合针脚,针脚长0.2厘米。历时半月,一件完整的弓韬朽迹终于清理完毕,我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
清理完毕不是研究完毕。和剑已入鞘一样,弓弩有韬说明军阵是非战状态。非战状态这四个字关系到俑坑属性的定位:葬俗而已,不能完全和实战的秦军画等号。
根据腐朽痕迹统计织物的经线和纬线数量是一件苦差事,搭档春华默默承担了这些工作。她一丝一丝清点、记录,有耐心有韧劲,换成男同志真不一定能胜任。之后需要进一步的科技检测,小卓子就像照看初生婴儿一般,把样品里外包裹严实,亲自送到杭州的中国丝绸博物馆。
周旸女士的团队完成检测后告知:鼓环柄内的织物样品,成分与现代苎麻纤维接近,弓韬是平纹苎麻织物。韬的经纬线密度不一,四个样本分别是每平方厘米8~16根、6~13根、11根和6根。
弓韬
织物密度统计
苎麻也是中国的特产,中国人说纺线织布,大多是织麻布。长沙马王堆有西汉初期长沙国丞相利苍的家族墓园,一号墓主人是夫人辛追。墓葬密闭性非常好,保存了大量的丝、麻织衣物,仅仅辛追夫人身上就裹了20层衣物,有丝绸、麻织品,秋衣夏装一应俱全。随葬的衣物则以素纱襌衣最为知名。重量仅为49克的素纱襌衣,除去衣领、衣袖、衣襟缘的绢,重量只有20多克,真可谓是“轻纱薄如空”,现代专家经过13年才织出一件同样重量的复制品。其实墓葬中出土的麻织物也不逊色,经线、纬线密度分别是每平方厘米37根和44根,质感可与丝帛媲美。
马王堆汉墓出土的苎麻织物,质地柔软,线丝细密。这也实属情理之中,毕竟墓主是贵夫人,粗疏的麻布太扎皮肤。而兵马俑坑出土的弓韬、悬挂在车上遮挡风尘的幕帘,均为粗布缝制,线丝粗疏,考虑的是经济实惠,厚实坚固。
除了麻织物之外,让人惊掉下巴的大发现是兵马俑坑中竟然有丝绸。相比于较为常见的麻织物,丝绸织物仅发现于漆器夹层,是十足的小众产品。蚕丝制品也是中国特产,起源于史前时期,直至今日仍是高端、大气、上档次的服装面料。
2009年10月25日,袁仲一先生来单位巡查发掘情况,他问:“最近情况怎样?”“好着呢,您放心。”实际上,发掘停工已有半月。因为有些工作上的诉求得不到解决,我率众停工以“逼宫”。“车上清理的那片遗痕属性定了吗?去现场看看。”袁先生挂牵的车上遗痕,位于两辆木车的车厢附近,一辆有一件,另外一辆有两件,平面长方形,大小如二十四寸行李箱,器壁很薄。
我只能佯装平静,陪袁先生同去,下到坑底用手术刀尖挑起器壁残片,碎片里层有织物,示意袁先生自己看。我气不顺,没有太多话。袁先生取下眼镜,对着灯光,左右观看。沉默片刻,说:“可能是车茵吧。”车茵就是车上铺设的垫子,供人坐卧舒适。
电镜下的丝织组织(摄影:王树芝)
“咋可能!这么薄的器壁,一坐肯定压塌了。”发掘中大家互相讨论本来很正常,可我反驳袁先生的语气非常不恭,话一出口就很后悔。11月5日再次见到袁先生,他蹒跚地爬下梯子,趴在地上,手微微颤抖,拿起手术刀开始剥离腐朽痕迹,我举着灯跟在他身旁,满心歉意。我仍记得,1989年7月我入坑参加发掘的第一天,袁先生就是以同样的姿势在清理三号坑的木车。20年过去,这个身影却一如当年,虔诚炽热,只有考古,再无其他。
遗迹底层出土的东西对器物定性非常重要。上层遗物有可能是后期扰入,而底层遗物很有可能就是原来容器内盛放的物品。2011年11月24日,“一个箱子”的底层清理出摆放整齐的箭镞多件,我马上打电话向袁先生汇报。他很快回电话告知结论:此为笼箙,木车上配备的容器,盛储武器之用。后来我家买车,我对客服人员说,“送我一个整理箱”,客服不解,我和申先生莞尔。
笼箙胎质取样送检后,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王树芝女士在发来的检测报告中写道:这是一个大惊喜!将表面漆皮轻轻剥离后,看到在炭块上贴着一层规则的纵横交叉织痕,织痕线丝有蚕丝的特点。通过金相显微镜观察其结构,发现纺织物由清晰交织的经线和纬线织成,每厘米约有30根经线和30根纬线。丝线平均直径约0.38毫米,几十根蚕丝合成一股丝线。炭迹夹层里的丝织物,推测为绉纱,是夹纻胎质的组成部分,器物的内壁还有丝织物作为里衬。
蚕丝几十根合成一股线、绉纱夹层、丝织物里衬……这是兵马俑甚至整个秦始皇陵发掘30多年来,第一次得到有关蚕丝的信息。有这么大的发现,受了天大的委屈也破涕为笑了。
夹层谜底揭晓的意义不只在于织物材质是奢侈的真丝。秦汉时期为了漆器的轻薄,广泛使用夹经胎体和夹纻胎体。夹经胎体可以是织物,也可以只是一根根的线,夹纻胎体则只是漆层、织物和起粘接作用的“浆糊”组成的漆灰。不管是夹经胎还是夹纻胎,有了一层层的织物,相当于胎壁有了筋骨,强度加大,漆器变得坚固结实。以往考古发掘所见的夹纻漆器都是盘、壶、杯之类,如此大型的夹纻漆器,既要保证结实又要做到轻薄,制作难度委实不小。直至今日,以绉纱为夹层的漆器在考古发现还没有第二例,这种少见应该与科技考古手段的运用有关。
还要泄个密。在清理笼箙的过程中,我还剥离到几根细长的竹质腐朽物,宽度1~1.5厘米,很薄,最长的一根70多厘米,最短的也有20多厘米,竹皮光滑,可见白色竹节,高度疑似竹简或地图。
汉代书写律令的竹简长三尺,相当于如今的70厘米 ,甘肃居延汉简缀合后的尺寸为67.5厘米,内容正是诏令的目录。由此看来,笼箙内最长的竹条长度并不出格。确实,真丝内衬的整理箱仅仅放置箭镞有点大材小用。但由于竹条腐朽太严重,车又整体被火烧过,到处是黑炭灰,趴在地上使劲看也看不出墨迹,所以除了在正式发掘报告中如实记录,我没把这个细节公开给更多人。
由此可见,做考古研究,一定要看记录第一手资料的发掘报告或简报,文字再枯涩也得读。秘密往往隐匿在大众热点背后了。